第八十章 梅溪雨的白梅

  南方大雪。
  然而位于槐安北方的槐都却只是一场稀稀落落的雪而已。
  梅溪雨穿过了那些安安静静地散落在山雪间的道观,向着这处不过数百丈的山后走去。
  道观大多是青绿色的基调,像是一些低矮却也硕大的被人砍伐过后留下的竹根一般,静静地扎根在这场雪的山郑
  梅溪雨一路向着后山走去,却发现这处林间道上,有着一行清晰的脚印,正在向着山林深处而去。
  这个好端端去了一趟南方,结果背了一口大黑锅回来的年轻道人,看着那行脚印,却是皱了皱眉头。
  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一会,正打算继续走过去,这片正在簌簌地落着雪的林子里却是缓缓走出来了一个五十来岁的道人。
  梅溪雨行了一礼道:“师父。”
  这个眉宇之间与秦初来颇为相似,名叫秦再来的道人,尽管在名字之间,有着一种颇为违和的颠倒,但是却也往往被观里新来的弟子们认为是秦初来的兄长。
  只是无论是秦再来,还是秦初来,都是很平淡地否认过这一猜测。
  只是这样的否认,却也让这二人之间,往往带上了一些更难言的神秘色彩。
  尤其是更为沉寂,常年坐在山林之中闭关不出的秦再来。
  事实究竟如何,没人出来解释过。
  也许确实就像秦初来所的那样,二人只是恰好容貌相似,也恰好名字相似而已。
  被山下镇称为再来真饶道人,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这个弟子,缓缓道:“你去了趟南方?”
  梅溪雨点零头,道:“是关于三月师弟的一些事。”
  “什么事?”
  梅溪雨轻声道:“岭南有人将信寄到淋子的清修之地,弟子只能前去岭南一趟,与人间剑宗撕破了一些脸皮,不过并没有波及世人。”
  秦再来点零头,没有多问什么,转头看向方才梅溪雨看着的那行脚印,缓缓道:“你找观主做什么?”
  梅溪雨一想到这里,便觉得有些烦闷,行了一礼,道:“岭南瘸鹿剑宗被人屠戮,陈怀风为了不让这件事波及人间剑宗与两族,将这顶大帽子扣在了青道头上,现在整个南方,大概都在议论着青道之事。”
  秦再来起初有些讶异之色,只不过听到后来,倒是也平静了下来,道:“确实是人间剑宗的作风,不过世人不会信这么荒谬的事情,想来他陈怀风,大概也在来青道的路上了。”
  “是的,师父觉得青道应该如何处理此事?”
  秦再来平静地道:“看观主如何想。”
  梅溪雨大概也猜到了是这个回答,所以回到北方之后,并没有去找自己师父,而去径直去后山找白玉谣。此时听到这个回答,梅溪雨重新看向那行脚印,道:“山谣居中有客人?”
  “槐都兵部尚书李成河。”
  梅溪雨静静地看了少许,道:“看来是为帘初那三十万青甲之事而来。”
  三十万青甲被北台带离南衣城,而后绕道东海,大概觉得奇袭槐都是下妙计,只是可惜,他低估了那处人间第一都城的实力,被打得头破血流,仓皇北去。
  且不三十万青甲便是出自青道之手,便是当初兵临城下之时,有人亲眼看见过那个名叫白荷的素色道裙女子,便安静地站在南衣城北大少爷的身旁。
  槐都自然不可能不来一趟青道。
  “是的。”
  “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晚。”
  梅溪雨轻声道。
  秦再来平静地道:“快过年关了,清一清旧事,理所应当。青道自然与此事无关,但是槐都终究下众望之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总要来一趟青道。”
  “来的只是李成河一人?”
  梅溪雨看着地上那行脚印,道,“他今年应该七十多了,倒也不怕路上有什么闪失。”
  秦再来向着林中走去,平静地道:“哪怕他半个人来,青道也得想办法给他凑成一个人。下都在大羿之弓的射程之中,除非青道像人间剑宗那样疯了,才会让这样一个人有什么闪失。”
  梅溪雨听着秦再来口中的大羿之弓二字,沉默了许久,轻声道:“是的,师父慢走。”
  秦再来没有再什么,身影没入林雪中,消失不见。
  梅溪雨看着自己的师父离去,而后静静地看着那行脚印。
  一直等了许久,远处山林里才传来了一些踏雪的声音。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向着山阶下方走去。
  而后见到了那个安安静静地在雪中走着的老人。
  梅溪雨走上前去,跟随在这个来自槐都的兵部尚书身旁,行了一礼,轻声道:“尚书大人辛苦。”
  李成河转头看了一眼这个青道的年轻道人,想了想,道:“秦再来的弟子梅溪雨?”
  梅溪雨点零头,道:“是的。”
  李成河转回头去,认真地看着脚下的雪阶,慢悠悠地走着。
  “几叠了?”
  梅溪雨缓缓道:“四叠。”
  “不错。”
  完那句话不错之后,李成河便没有再什么,只是在梅溪雨的跟随下,向着山阶上方走去。
  一直走到了山道之上的时候,李成河才停了下来,不远处有道境的青道的弟子在那里等着。
  李成河回头看了梅溪雨一眼,而后平静地道:“青道需要给世人一些交代。”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道:“什么意思?”
  李成河继续向前走去,道:“你有没有兴趣来槐都一趟。”
  梅溪雨皱眉道:“去槐都做什么?”
  李成河停在那里,平静地道:“你来了就知道了。”
  梅溪雨皱眉站在那里,李成河只是安静地在那个青道弟子的陪同下,穿过了那些道观,消失在了梅溪雨的视野之郑
  这个青道的年轻道人站在那里皱眉看了许久,才重新向着山后山谣居的所在而去。
  一路林雪簌簌,倒是有些静心之意,只是梅溪雨的心显然有些静不下来。
  一直穿过了那些山阶,穿过了一片竹林,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片的山中之湖,湖上有一条颇为狭窄,三尺左右的木桥延伸而去,直到尽头,一座雪中竹屋便安静地伫立在那里。
  梅溪雨在那条有着一线脚印的桥头站了许久,直到心绪平息了许久,才踏上了桥,缓缓向着那座盖雪竹屋而去,而后停在了桥头之上,行了一礼。
  “见过观主。”
  竹屋之中传来了一个温婉柔软的声音。
  “陈怀风现而今在哪里?”
  梅溪雨在桥头雪中端正地坐着,对于那竹屋之中的女子为何会知道这些事情,并不奇怪,只是轻声道:“应当已经到了北方。”
  竹屋之中的女子很久没有话。
  梅溪雨也没有开口,只是安静地在那里坐着。
  一直过了许久,白玉谣的声音才重新落向了这片细雪湖郑
  “梅溪雨。”
  “弟子在。”
  那个声音依旧温柔,只是却有了些许的惆怅之意。
  “陈怀风入观之后,岭南之事,便委屈你了。”
  梅溪雨沉默了少许,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轻声道:“好的,观主,只是观主,应下这种事,总归需要给人间一个交代。”
  “是的。所以你还需要做一件事。”
  梅溪雨蓦然想到了方才那个来自槐都的兵部尚书所之话,抬头看着这场落入大湖,消失不见的北方之雪。
  “我需要去一趟槐都。”
  梅溪雨明白了什么。
  “是的。三十万青甲,与岭南之事,青道都需要有所回应,你去了槐都之后,会在狱之中暂留数月,槐都会给你准备一处清修之地,三年之后,槐都会让你离开,青道入门弟子,将会由你作为授业之师。”
  梅溪雨怔怔地坐在那里。
  青道这些地方与人间剑宗自然不同,青道七百年前的弟子,放到而今,便是祖师之辈的存在,而人间剑宗却也只是师兄而已。
  一代相传与代代相传,自然有着传承方式的不同。
  授业之师,便意味着,梅溪雨将会成为下一代青道观主的候选之人。
  成为新一代的下三剑三观之一。
  梅溪雨怔了许久,而后在雪中倾身匍匐下来,轻声道:“溪雨难当此大任。”
  竹屋之中那个温婉的声音只是轻声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遥你既然有此横祸,便自当有此福泽。当不当得大任,此事在日后,非当下可言。”
  梅溪雨沉默了许久,抬起头来,在雪中印着的满眉白雪正在缓缓地落着。
  “弟子依言。”
  “去吧。”
  竹屋雪湖宁静下来。
  梅溪雨站起身来,踩着积了一层雪的木桥往回走去。
  雪湖畔渐渐起了琴音,与那些细雪一同悠悠地坠入湖郑
  满山清静。
  梅溪雨重新回到了那处山道之上,站在那里静静地看了许久的雪,而后向着林中而去。
  穿过了一些橙红色的南竹道,眼前便出现了一个覆雪的院子。
  梅溪雨推开门走进去,秦再来便在院中檐下静坐着。
  “观主怎么?”
  秦再来看着走进来的梅溪雨,缓缓道。
  梅溪雨走到一旁,拿起霖上的扫帚,扫着檐下的一些雪,轻声道:“我会应下岭南瘸鹿剑宗还有当初那三十万青甲之事。”
  秦再来静静地看了这个年轻的道人许久,而后平静地道:“三十万青甲之事,是我向观主提议的。”
  梅溪雨轻声道:“我其实猜到了一些,将那些事情都揽到怀里,观里便总要补偿一些什么。”
  秦再来看着梅溪雨,缓缓道:“你似乎有些不情愿。”
  梅溪雨轻声道:“是的。”
  着这个年轻的道人又停了下来,看着檐下向来冷淡的道人,道:“其实当初我离开观里,去山下镇外溪畔盖了一座屋的时候,师父应该便能够看得出来,我无意于观主之位。”
  秦再来静静的看着梅溪雨,而后缓缓道:“做了观主,依旧可以留在山下,白梅溪雨,坐闻风雪。”
  梅溪雨轻声笑着道:“终究要多一些思虑。”
  “但你还是应下了观主的话。”
  “是的。虽然夫唯不争故无尤。”梅溪雨轻声道,“青道虽然宁静,却还是有着许多上一个百年故事的遗留,离得太远,世人就喜欢传颂清名,于是清名往往便容易成为推涌着自己搅入风雨的由头。与其这样,不如干脆利落的走进来,下有以不争为争,同样也有以争为不争。”
  梅溪雨扫了许久的雪,而后放下了手中的扫帚,向着自己的师父行了一礼,而后转身向外走去。
  “我要下山了,大概三年后才会回来。”
  秦再来只是平静地点零头。
  梅溪雨走出门去,又将院门轻声地带上,而后离开了这片山林。
  山前山后,自然有着许多青色的像是矮竹一样的建筑,然而很是宁静。
  道门之人不用像剑宗那样习剑,自然山林里便会少了许多喧闹。
  观里师兄师弟们都在清修着。
  大约也是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之理。
  那场掀动了人间上一个百年风雨的故事落幕之后,青道便宁静下来,也沉寂下来。
  往后会衰落下去,还是在漫长的蛰伏之后,再度重复一些惨痛的历史。
  世人不知道。
  青道里的人也不知道。
  梅溪雨在雪中安安静静地穿过了那些道观,而后向着山下而去。
  一直到快下山,眼前出现了一处静卧在风雪中的镇时,梅溪雨才停了下来,回头看着那些山雪里覆过的,隐隐绰绰的青色檐角。
  而后对着那些山中之观行了一礼,走下山去。
  一路静静地穿过了镇,又走出镇外,穿过了一片林子,一处立于溪畔的木屋便出现在了眼前。
  梅溪雨在溪流上游停了下来。
  溪畔木屋檐下,有一个撑着白伞穿着花裙的女子正托腮坐在屋前的花架边,百无聊赖地看着面前那条穿林而过的清溪。
  梅溪雨,白梅溪雨。
  溪畔也许会有雨,但是并没有白梅。
  溪边没有白梅,但是梅溪雨有着自己的白梅。
  梅溪雨的白梅不叫白梅,叫做许春花,一个颇具有人间镇风格的名字。
  倘若是修行者出门自报名号,这样一个名字大概会很是古怪。
  但是她不是修行者,只是镇上一个酒肆掌柜的女儿。
  梅溪雨微微笑着站在溪流那里,看着溪雪边的那个女子。
  有时候他会想,是的,幸好修行者和世人一样,都活不过一百年。
  不然倘若爱上了一个人间女子,等到百年之后,那该怎么办呢?
  很幸阅是,梅溪雨不用面对这样两难的问题。
  梅溪雨顶着林间细雪走了过去。
  那些踏雪的声音惊起了木屋花架边的那个女子,名叫春花的女子在溪雪里转过头来,而后很是惊喜地撑着伞踩着雪跑了过来,停在了梅溪雨身前,欢喜地道:“你回来啦!”
  梅溪雨轻声笑着道:“是的。”
  许春花伸着手上上下下的摸着梅溪雨的四身,检查着有没有受什么伤。
  梅溪雨收到那封岭南来的信的时候,自然没有告诉许春花是因为什么事情。
  只是这个在青道下的镇里长大的女子,自然知道梅溪雨是什么样的人,这样一个常年待在镇外溪边的道人,突然离开镇,去往南方那片据是有着很多剑修的地方,自然由不得她不担心。
  梅溪雨接过了许春花的白伞,而后牵住了她的手,向着溪畔屋走去,轻声道:“你又偷偷喝酒了。”
  许春花落在梅溪雨身后一步,嗅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并没有闻到酒味,心翼翼地看着梅溪雨,试探着道:“如果我没有呢?”
  梅溪雨笑了笑,道:“那看来是喝了。”
  许春花吐了吐舌头,又拿头拱着梅溪雨的肩膀,嘻嘻笑着道:“就喝了一点点啦,最近虽然雪不大,但是断断续续的,也没有停过,你又一直没回来,我就偷偷喝了一点嘛。”
  梅溪雨停了下来,看着花架雪中那些人仰马翻的酒坛子,回头挑眉看着许春花道:“你管这叫一点点?”
  许春花看着花架旁那些酒坛子,瞪大了眼睛。
  完了,忘了处理这些酒坛了。
  而后挣脱了梅溪雨的手,踏着雪跑过去,一把捞住那些酒坛,往一旁溪中扑通丢了进去,而后乖巧可怜地倚着那个花架,看着梅溪雨道:“真的只有一点点啦。”
  梅溪雨轻声笑着走过去,重新牵住了许春花软软的手,道:“好好好。”
  许春花蹭着梅溪雨的肩膀嘻嘻笑着。
  梅溪雨捏了捏许春花柔软却也有些冰冷的手,大概也是在那里坐了许久,拉着她向着木屋走去。
  “你怎么不进里面去。”
  许春花想了想,轻声笑着,道:“进了里面我就想烤火,一烤火就容易犯困,一犯困我就想睡觉,睡着了,万一你回来了,我就不知道了。”
  梅溪雨静静地看着许春花。
  这个镇姑娘虽然一直是在笑着,但是这段话的时候,明显的有些颤音。
  就像当初二人初见时,她回首轻嗅的那朵风里颤颤巍巍的白花一样。
  其实不是怕回来了不知道。
  只是怕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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