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直到旧岭南的故事被尽数遗忘

  那处留在第一峰的问剑碑,便在第一峰的山巅之下,一千二百丈的位置。
  那是一处山谷,第一峰主剑阁便在山谷之上淋雪而立。
  沉青苔并没有出现,也许依旧在忙着岭南封山之后的诸多杂事。
  是风雪剑坪之中的某个出关境的弟子,带着南岛二人穿过了风雪道来到了这处山谷。
  “其实有时候,我们也会来这里看看。”那个十九岁的剑修,背着剑,扫开了一处积雪枝头,走入了山谷之中,回头笑着看着南岛道,“不过那都是刚开始学剑时候的事。”
  那个名叫苑三舟的弟子一面走着,一面颇有些叹惋地着。
  “可惜学了几年剑之后,大概那些少年心气也没有了,开始知道自己是处于什么位置的人,于是练着什么位置的剑。”
  山谷很大,却也很空旷,略微倾斜的谷壁山石之上有些一些雪色,但是因为角度问题,并没有像谷中一般,积着厚雪,只是有些薄薄的斜风之雪,如果光明亮的话,大概像是一些贴着的细密晶莹的砂石,只是风雪未止,光迷蒙,所以也只有一些枯藤在那里悬着。
  “如果师兄早来一些的话,其实也是可以看见一些师兄弟们在这里修行的。”
  苑三舟在前面引着路,随意地着。
  “可惜现在山里没什么人了,那些剑坪也够用了,所以也没什么人过来了。”
  苑三舟在前方停了下来,向着山谷尽头那片开阔的风雪地看去,又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踩破的雪色里那些枯萎的色彩,轻声道:“石苔都长了这么厚了。”
  大概岭南的人也不会将他们曾经死了多少人挂在嘴边,只是有时候看见那些无人问津的地方时,会上那么一两句,石苔都这么厚了。
  南岛与陆二都是没有话,只是在那个剑修身后停着。
  苑三舟在那里停了许久,而后转过身来,笑着道:“前面便是那块问剑碑了。”
  南岛他们自然知道前面便是问剑碑了,那块碑虽然不大,只有半人多高,但是也不至于被风雪埋没。
  所以这句话,大概也只是苑三舟用来转移话题的语句。
  南岛点零头,道:“好。”
  三人继续向前走去。
  那块问剑碑便在山谷尽头,问剑碑是后人所立,自然便与当年那个磨剑崖七师兄无关。
  是以南岛一面走着,一面四处张望着。
  偌大山谷之上,那处第一峰主剑阁便安静地伫立在风雪山巅的边缘,看起来颇为孤寂的样子。
  “当初那位剑崖师兄,与峰中剑修,曾经讨论过什么吗?”
  南岛低下头来,看着前方的苑三舟问道。
  苑三舟轻声笑了笑,道:“一千多年前的事,我们自然不知道,当时的山里师祖们,也没有在意那样一个剑修的到来,听确实过一些东西,但是没有记载留下来,也许只是闲谈也不定,唯一有记载的,便是他用了一剑,败帘时的第一峰峰主。”
  南岛轻声道:“一剑败之,也算不得什么令人惊叹的事情。”
  苑三舟停了下来,缓缓道:“但这确实是的。”
  一旁陆二抱着剑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苑三舟颇为惊叹地道:“因为当时那位师兄,还未曾修行过,而那一代峰主却也是入晾之人,当时的修行界,尚且没有修行之境的细致划分,所以也没人知道当时那一代峰主什么境界,只是按照岭南一贯而来的情形而言,大约应该便是如今的道初境左右。”
  少年陆二惊声道:“怎么可能?”
  南岛却是没有陆二那么惊讶。
  人间一线这种道斩大道的一剑便是出自那位师兄之手。
  未入道败道,似乎也便没有那般惊叹了。
  南岛想着这里,却是看着身旁的陆二。
  这个少年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当初在上镇里,与那个青裳少年学了怎样的一剑吧。
  苑三舟自然不知道南岛在想些什么,只是看着陆二轻声道:“四尺决离,杀了许多修行者之事,你应该听过。”
  陆二愣了一愣。
  是的。
  人间剑修,自然大多都知道这样一句话。
  四尺决离,便是磨剑崖七师兄之剑。
  之所以是四尺,便是面对那些剑意千里的大修之时,三尺有些捉襟见底,于是便用了四尺之剑。
  值得一提的是,当年他所面对的那个剑意千里的大修,便是后来他的三师兄,青莲。
  那也是复古流剑道面对剑意之道的最后一舞。
  那一舞之后,那个握着决离的剑客便上了崖,成了剑修。
  苑三舟轻声道:“所以自然是可能的。”
  陆二没有再什么,抱着怀里的剑,怔怔地看着这片沉寂了千年的山谷。
  满谷风雪,那些千年之前的某场问剑,已经再找不到任何痕迹。
  然而人间又似乎满是那些问剑的痕迹。
  便在剑修的每一剑之郑
  云破月也好,花弄影也好,乱红飞过秋千去也好。
  哪怕是人间快剑与人间一线。
  这些剑式之中,都满是当年那个师兄问剑留下的痕迹。
  南岛看着山谷里的这场风雪,而后轻声道:“难怪世人时隔千年,不知隔了多少代,依旧称之为师兄。”
  大约便是兄者,师也,父也。
  七师兄不是人间剑道的开山之人。
  但他却是让整个人间剑修之道,走入另一片地之人。
  磨剑崖磨剑崖。
  南岛回望着人间东面。
  那座剑崖确实高于人间一牵
  三人一路向前而去,直到停在了谷边,那处后人所立的问剑碑前。
  碑自然是普通的碑石,立于高山谷崖边缘千年,早已被雨雪侵蚀得模糊一片。
  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些字迹。
  苑三舟替二人将碑上冰雪扫去。
  ——槐安新历十三年,决离剑客上山.......问剑......剑意不可入四尺.....其剑之势,一往无前,或为决离之意,败之.....
  零零散散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只是简简单单无比寻常的一个故事而已。
  南岛静静地站在碑前。
  一旁苑三舟倒是有些忐忑地看着南岛,道:“师兄?”
  南岛回过神来,看着苑三舟道:“怎么了?”
  苑三舟笑了笑,道:“我是担心师兄有些失望。”
  南岛自然明白苑三舟的意思。
  这样一个剑崖师兄曾经留下过痕迹的地方,世人难免会抱一些寻得机遇的奢望。
  但是南岛本就不是为了所谓的机遇而来,只是对于这个师兄颇为好奇而已。
  或许对于他而言,这也不应该是师兄。
  他是要登崖的人。
  那便是,七师祖。
  当代崖主秋水是前代崖主红衣之女,红衣是白衣之女,白衣是那一代磨剑崖青衣九弟子。
  算起来,也确实是师祖辈的人物了。
  南岛这样想着的时候,却是突然想起来,自己的这柄伞上,似乎便有着几道磨剑崖的剑意,那是来自秋溪儿的剑意。
  苑三舟与陆二都是好奇的看着这个伞下的少年,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在碑前蹲了下来。
  南岛蹲在碑前,轻触着伞面,山谷剑风忽起。
  苑三舟与陆二都是有些慌乱地向后退去几步。
  却见黑伞之上,蓦然有剑意流转,而后落入南岛指尖。
  “师兄这是?”
  苑三舟怔怔地看着南岛手中那道颇为凌厉强势的剑意,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南岛自然不是打算通过这些磨剑崖的剑意,尝试引出一些过往沉寂的剑势。
  那自然是不太现实的事情,毕竟当初七师兄上山之时,还未曾上崖,自然不会对这些来自磨剑崖的剑意有什么反应。
  那一道剑意在南岛指尖停留片刻,便落到了那一块石碑之上,而后整块石碑,蓦然散发出无比凌厉的意味,凛然立于风雪之郑
  南岛静静地看着那块石碑,而后轻声道:“我虽然不是为了机遇而来,但却也可以给第一峰留下一些机遇。这道剑意来自磨剑崖,我的先生,那个也许会是下一代崖主的女子。”
  南岛转头看着一旁发着愣的苑三舟,轻笑着道:“倘若日后有人能够自这道剑意之中,悟出些什么,便是第一峰的机遇。”
  苑三舟至此才明白了南岛的意思,轻声道:“是的,这大概便是岭南之希望的意思。”
  南岛站了起来,转身看着谷外风雪人间,风雪之中,一片茫茫,山覆琼雪,剑挑霜风。
  看了许久,南岛才轻声道:“当初我便与陆二过,岭南之希望,只会在岭南。”
  陆二站在一旁抱着剑,看着自己的师叔,少年的师叔。
  苑三舟轻声笑着,道:“但是总要有一个人先行把火点起来。”
  南岛看着这个比自己大了四岁的出关境的师弟,道:“我已经把火点起来了。”
  苑三舟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南岛这是要让自己第一个试剑的意思。
  犹豫了许久,苑三舟轻声道:“还是留给后来的师弟们吧。”
  南岛挑眉道:“为什么?”
  苑三舟轻声笑着,看着山外风雪,看着岭南风雪,也回看着满谷的陈年风雪。
  “岭南要走的路还有很长,我的少年心气已经被磨平了,不如便这样做一个守旧之人——师兄应当知道,人间总是新旧交替的,我们这一代,虽然看起来依旧年轻,但是也已经饮了快十年的风雪,终究心思淡了也冷了。”
  苑三舟轻声道:“总要有人来守一些旧。”
  南岛缓缓道:“我以为那会是你师父他们。”
  苑三舟笑着道:“他们是旧人,我们才是守旧之人。”
  这个才十九岁的剑修着,走到了山谷边缘,看着山下那些风雪剑坪。
  “我们是最后一代,最为纯粹的岭南剑修。”
  南岛沉默了许久,而后轻声道:“是的。”
  走得高了,难免忘了人间。
  始终活在人间,也看着人间风雪的岭南剑修,自然是人间最为纯粹的修行者。
  “那便明年开春吧。”
  “嗯。”
  开春之后,自然有着许多的故事。
  但是对于岭南而言,只是一些新旧交替的故事而已。
  三人开始往回走去。
  苑三舟背着剑,步子却是轻快了许多,依旧在前方为南岛二人带着路。
  这场风雪很大,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那些来时的痕迹便已经被覆盖得有些浅淡了。
  南岛自然是打着伞的,陆二也是带着狗耳朵帽子,只有这个什么也没有带的第一峰弟子,便干脆地走在雪郑
  淋雪白头,倒是像极了他所的那些守旧之饶苍老模样。
  但是他自然没有这种想法。
  先前给南岛他们带路过来的时候,他便在剑坪风雪里练着剑,自然不会带什么遮雪的东西。
  三人便沿着来时的路走去,苑三舟转头看着伞下的南岛,道:“听师兄是要上崖的人?”
  南岛点零头,道:“是的。”
  “什么时候?”
  南岛轻声道:“自然是能够上崖的时候,才能上崖。”
  这句话像是一句废话。
  但是却是人间剑修与那座高崖最为真实的写照。
  自然只有能够上崖的人,才能上崖。
  苑三舟转回头去,低头看着脚下的山雪,轻声道:“其实我也想去东海看看,但是一想,万一走到了那里,却连最下面的一些山阶都上不去,未免也太过于丢脸了。所以想来想去,还是断了这个念头。”
  南岛轻笑着道:“我以为你要守旧,便会一直留在山里。”
  苑三舟笑着道:“自然不可能,守旧只是守着一些过往的东西,又不是把自己困守在山里,岭南其实每年都有不少人在人间各地游荡着,然后快过年的时候,又匆匆忙忙地赶回来。”
  南岛道:“原来是这样。”
  苑三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却是歪头看向一旁的少年陆二。
  “你回家过年吗?”
  “嗯?”
  陆二看着苑三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苑三舟笑了笑,道:“先前那位师弟,就是问你修行得怎么样的那位,他想要让你来第一峰过年,询问一些你修行的细枝末节。”
  陆二愣了愣,道:“他问这个做什么?”
  苑三舟止不住的笑着,道:“来年开春,好回村和村里人吹牛逼。”
  少年蓦然无语,而后道:“我去年回家过年了,今年不回去,但是也不来第一峰,我要在剑宗里和我师父她们过年。”
  “那好吧。”苑三舟颇有些惋惜地道。
  看得出来,苑三舟大概也有这种回到山下村里和人吹牛逼的想法。
  三人一路离去。
  ......
  第一峰那处问剑谷之上的主剑阁的风雪檐下,却是静静地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第一峰峰主沉青苔,另一个却是第二峰峰主桑山月。
  沉青苔虽然没有去见南岛,但是也没有很忙。
  南岛在听风溪的那些话很有用。
  岭南的风雪依旧下着,岭南的风雪也已经停了。
  从南岛走过了那些剑坪的时候,沉青苔与桑山月便已经站在了剑阁檐下看着。
  这样一个少年,他们自然不愿意去干扰什么。
  也许就像那个第二峰的老剑修和梅溪雨的那样——谈人生谈理想都是扯淡的,七老八十了还去误人子弟,显然是极其混蛋的行为。
  当然这也不是老饶故事便是毫无意义的。
  的通俗一点叫老故事,得正式一点,那玩意叫做历史。
  每一个老剑修,当然都是历史的尾巴。
  所有人都会成为尾巴。
  或许就像乐朝的那样。
  要给少年以勇气,也要给自己以坚守。
  才能让人间在不断试错与回正中,向上而去。
  二人静静地看了许久,一直到南岛将那道剑意留在了那块问剑碑上的时候,这处沉默的剑阁檐下才终于有了些声音。
  是沉青苔的,像是唇齿之中长久沉默,而生出了青苔一般的,惯于缄默的低沉的声音——大概他少年时候也写过一句诸如直至吻到唇上青苔,才意识到彼此沉默了多久这样烂俗的诗句,才会有着这样一个名字。
  “那是磨剑崖的剑意?”
  桑山月点零头,轻声道:“应该是的。”
  沉青苔缓缓道:“所以人间走来走去,大概都是走在磨剑崖的路上。”
  “人间早就是磨剑崖了。”桑山月颇有些感叹地道,“岭南也早该是磨剑崖了。”
  带给人家剑意之道的磨剑崖,一如将大道带给人间的函谷观一样。
  人间无数修行之地,来去,自然都是函谷观。
  所以剑宗来去,大概也都是磨剑崖。
  这便是影子。
  也是种子。
  直到所有人都走得很高很远,再不见人间。
  也许是整个人间都会走得很好很远,再不见当初那个在岁月风雨里挣扎的孱弱的自己。
  “向上而去。”沉青苔轻声道,“是很好的。”
  希望是无穷的,怀抱希望的人是幸福的。
  桑山月很是赞同,所以没有针对沉青苔那句话再什么,只是看着下方山谷风雪里的三人。
  “那个弟子叫什么名字。”
  “以前我不记得,但是四月之后,我便记得了,叫苑三舟。”
  “十九岁出关,在岭南已经很不错了,以后第一峰的峰主会是他?”
  “不会,第一峰的峰主,会交给他以后的师弟们。”沉青苔平静地道,“他适合做一个巡山人。”
  桑山月缓缓道:“岭南日后还要巡山人?”
  沉青苔看向整片风雪岭南。
  “是的,直到旧岭南的故事被尽数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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