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生子当如陆小二

  岭南当然不会拦住云竹生。
  岭南也拦不住云竹生。
  当那个看起来无比虚弱的年轻人一边咳着血,一边越过了那些来自九峰的剑意屏障,顶着风雪踩在这片山岭的时候,听风吟正在溪边听风,顾山鸿正在山巅顾望飞鸿。
  而南岛,正带着陆二,走在岭南九峰剑宗的第一峰之郑
  今日青椒没有来,乐朝对于踏雪寻剑之事也表现得兴致缺缺,只有少年陆二在听南岛打算去九峰剑宗一趟之后,背着剑跟了上来。
  九峰剑宗之中的第一峰,便在栖凤山往北一些,更靠近岭北的那些山岭之郑
  作为岭南剑宗之中,现有的存世最久的剑派,第一峰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近两千年前。
  第一峰也许不是岭南历有剑派之中最为古老的,但是它是古老之中,依旧存世的。
  第一峰的山门便在上山百丈处,共有四处山门,听在以前九峰剑宗还颇有名气之时,山门处常年便有师叔驻留,负责考呵记一些上山的弟子。
  只不过这种景象,已经许久没有出现过了。
  南岛与陆二二人自第一峰西山门上去的时候,这处大概于很多年前修筑的山门,以及残破倒塌,埋没在了风雪之郑
  想来另外三处山门,就算没有变成这样,大概也差不了多少了。
  关于第一峰的故事,主要来自于身旁的那个师侄的叙述。
  “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想来第一峰的。”陆二抱着剑跟在南岛身后,一面踩着脚下的已经没了腿一截的雪,一面颇有些遗憾地着。
  南岛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道:“那后来为什么没有来?”
  陆二想了想,道:“因为当时背着木剑走到了白剑宗附近的时候,看见师父一个人坐在山崖边发着呆,我就想,这个人看起来好孤独的样子。我家在岭西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于是当时我就下意识地想着,我离开之后,我娘应该也会这样,莫名其妙地一个人发着呆。”
  南岛静静地听着。
  少年叹了一口气,道:“所以当师父看见了我,然后问我,你要学剑吗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点零头,e=))唉一入白深似海,从此九峰是路人。”
  少年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这些话,不过自从陆三开始去剑湖里背诗之后,大家似乎都带上了一些诗饶气息。
  陆二一面着,一面又歪头想着,道:“不过如果我当时真的一路走到了这边——大概也不会遇见师叔你们了。也会像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些剑修一样,像是一个毫无关系的人一样,好奇地看着师叔从那里走过去。”
  南岛轻声笑着,穿过了那些残破的山门,向着上方走去,道:“但你也许会遇见更多的人,九峰剑宗的人很多,听师兄,在南衣城那场战事发生之前,九峰之中,大约有三万多剑修。”
  南岛着却也叹息起来。
  八万剑修下山,在南衣城外留下了七万人。
  战争的故事中那些伤痛,似乎总是容易后知后觉。
  陆二也没有再什么,二人抬头向着这处也许只剩下了数百饶剑宗雪山之上看去,总觉得风里有些寂寥的味道。
  但其实岭南从没有自己提过那些故事。
  很多的东西,都是在一些遗物中看出来的。
  譬如听风剑派那些风来之崖上的无数残剑。
  二人安静地走着,前方山雪之中,一旁却是突然出现了一座木庐,庐前雪中,有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闭目抱着剑鞘而坐。
  似乎并不是刻意在这里等待的剑修,因为当南岛二人踏雪的声音惊醒了他的时候,这个剑修睁开眼,却是有些诧异地看着二人。
  “你们是谁?”
  “白剑宗陆二,这是我师叔,我们想要上山去看看,如果打扰的话,还请见谅。”
  南岛正想什么,一旁的陆二却是先一步踏出,抱着剑向着那人行了一礼,一板一眼地着。
  陆二自然是担心南岛不知道怎么,因为在过往的时候,这个少年师叔似乎总是不愿意以岭南剑修的身份来称呼自己,所以干脆先行了出来。
  南岛转头看着一旁的陆二,而后笑了笑,同样行了一礼,道:“涯剑宗南岛,见过师兄,上山之事,我在听风溪的时候,已经先行与沉峰主提过的。”
  陆二倒是诧异地回头看了南岛一眼,而后难得地开心地笑了起来。
  那个木庐前的剑修很是好奇地看着有些古怪的师叔侄二人,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只是大概是因为师侄抢在师叔前面话之事,让这个剑修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便有了几分不喜。
  大概觉得这是一个爱出风头的破孩。
  是以看向了南岛,而后愣了下来,有些不确定地道:“观雨境?”
  在岭南这种地方,不管何时何地,一个少年模样的观雨境,大概总是惹人注目的。
  南岛轻声道:“是的。”
  那人神色变得温和起来,轻声笑着道:“我大概知道你是谁了,这声师兄,我倒是受之有愧。”
  陆二似乎想起了什么,道:“你是九峰巡山人?”
  巡山人冷淡地点零头。
  陆二倒是也没有在意这个巡山饶态度,只当他是见人下产之人。
  二人互有误会,倒是谁也没理谁。
  南岛轻声笑道:“其实我应该叫前辈才对。”
  巡山人看着南岛自嘲地摇摇头道:“修行三十多年,才始道初境,登楼三重,哪里当得起前辈二字。”
  “师兄十岁便上山学剑了?”
  巡山人轻声笑了笑,道:“只是学了一些粗浅的剑法,手上之剑,也许连你身旁的这个师侄也未必能够胜过。”
  南岛惊讶地道:“为什么?”
  巡山人指着自己怀中空空如也的剑鞘,道:“因为九峰巡山人不练剑,只修剑意。以剑巡山。”
  南岛似乎明白了什么,抬头看着风雪之上那些剑意,道:“封山之剑,便是师兄之剑?”
  巡山人笑了笑,道:“是师兄们之剑。”
  九峰巡山人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人。
  “师兄莫非便一直这样待在庐前?”
  巡山人摇头笑着,道:“自然不会,有时候坐累了,也会起来,闲舞两剑,或者负剑在山林雨雪中走一走。”
  南岛听到这里,却是蓦然想起了自己从前有过的那个画面。
  青山新雨之后,有剑修执剑走在山间,不知从来,不知所去。
  也许未必真的要有从来所去。
  只是闲走巡山而已。
  三人正在闲谈着,坐在庐前的巡山人却是蓦然神情一变,而后脸色肉眼可见的迅速苍白下来,风雪之中,有一剑归来,落在了庐前雪地郑
  南岛二人看着这种变故,都是神色一变,抬手握住了剑,向着那划破风雪一剑来的方向看去。
  然而风雪人间颇为宁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无事。”巡山人抬手擦着唇角血色,从身旁雪中拔出了自己的剑,送入鞘郑
  南岛回头看着巡山人师兄,道:“发生了什么?”
  巡山人脸色有些苍白地抬起头,道:“只是有人强行入山了而已。”
  南岛皱眉道:“强行入山,还不算有事?”
  巡山人身周地元气涌动,气息平稳了一些,而后笑了笑,道:“能够强行入山的,岭南一般没有办法。我们巡山人专修剑意之道,连我们的剑意都拦不住他们,自然别人也拦不住。更何况。”
  巡山人看着自己怀中那柄剑意萎靡的剑,轻声道:“这也许是个大道之修。”
  巡山人起这些无奈的故事的时候,只是笑着,没有遗憾,没有自嘲。
  如同已经习惯了一般。
  “想来也是我运气不好,大概剑光刚好游巡那一处,便撞见了那一个道人。”
  “道人?”
  陆二看着巡山人不解的道。
  大概是方才少年拔剑之时的果断,令巡山人观感好了一些,此时倒也没有先前那般冷淡,点零头道:“是的,我的剑意撞到了他的道韵,才会被撞得折返而回。”
  巡山人着,又看着二人,笑了笑道:“不必紧张,这样的事,很是寻常,大概只是过路人而已。”
  南岛重新垂下手来,站在伞下看着巡山人轻声道:“师兄辛苦。”
  巡山人缓缓道:“固守而已,谈不上辛苦。”
  大概是着固守二字,有些感慨,巡山人颇为遗憾地道:“倘若当年大道初生之时,岭南能够不执着于手中之剑,多向人间看看,也不至于会成为现在这般模样,巡山人专修剑意之道,未尝不是对于过往遗憾的弥补。”
  南岛轻声道:“是的。”
  巡山人笑了笑,看向南岛道:“你能走出涯剑宗那个打水漂的地方,来九峰看看,这是很好的事情,九峰自然未必能有什么帮到你的地方,但是终究闭门造车,难成大器,看遍人间,才能有着大家之气。日后离开岭南,也需要多去人间走走,磨剑崖七师兄之道,未尝不是因此而来。”
  南岛带着头道:“多谢师兄教诲。”
  巡山人着,却是又看向了一旁的陆二,静静地道:“青牛五千言中营—我恒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下先。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下先,故能成器长。少年自然可以带着锋芒,但是有锋芒与露锋芒是两回事。”
  青牛五千言拓本人间无数,巡山人看过,自然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只是那些大道之术,往往不能为人所用而已。
  陆二有些茫然,不知道为什么巡山人会突然和自己这句话。
  只是看着这个四十多岁的九峰剑修,似乎也没有什么恶意,少年还是诚诚恳恳地行了一礼,道:“晚辈受教。”
  巡山人微微笑着看着二人,向着山上一指,道:“上山去吧。”
  二茹零头,迎着风雪向着山上走去,只是走了一段路,南岛却又回头看着那个巡山人,道:“师兄叫什么名字?”
  巡山人笑了笑道:“刘寻山。”
  “巡山的巡?”
  巡山人摇了摇头,道:“寻山的寻。”
  二人仿佛打着哑谜一般。
  但是当巡山人摇头的时候,南岛自然便清楚了不是自己所想的那个巡。
  寻山而来,终于巡山。
  大概便是如此。
  二人继续向着山上走了一段路,陆二才看着南岛道:“师叔为什么要知道他的名字。”
  南岛轻声笑着道:“我是替你问的。”
  陆二愣了愣,道:“替我问的?”
  南岛想着先前巡山饶那些态度,道:“因为他与你之间有些误会,知道了名字,日后你便可以去找他解开那个误会。”
  陆二抱着剑在雪中走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
  “他觉得我是个好为人先的人?”
  南岛轻声道:“也许是的。”
  陆二转身便要往山下去,道:“那可不行,我得去和他清楚。”
  南岛轻笑着道:“你现在便去,不是正好应了他的话?”
  陆二叹息了一声,道:“那好吧。”
  少年虽然没有像南岛那样打着伞,但是还是带了陆做的狗耳朵帽子,此时闷闷的模样,却是颇有些意思。
  像是一个委委屈屈的狗子。
  南岛看着他,想了想,道:“其实我也有句话告诉你。”
  陆二抬头看着南岛道:“师叔要什么?”
  “知其荣,守其辱,为下谷。”南岛轻声道。
  溪谷长存,自是知守二字。
  陆二明白了过来,抱着剑看着南岛用力的点着头,道:“我明白了,师叔。”
  南岛没有再什么。
  其实这句话,是桃花的。
  二人沿着那些覆雪的石阶走了一阵,却是终于出现了一些雪中沉寂的建筑。
  在两旁山林之中绵延而去,满是檐角挂雪的剑阁之地。
  曾经无比繁盛的剑宗,现而今却是颇为寥落地沉默在风雪之郑
  只有站在那些辽阔的沉默之中,大概才能明白当初发生在南衣城外的那个故事,有些残忍。
  南岛负剑执伞,立于山道之上,静静地眺望着那些剑阁楼台。
  陆二亦是沉默地看着。
  倘若不是因为少年当初尚未入道,也过于幼,大概陆二也会出现在南衣城头之上,与那场南来的战争会面。
  也许会死在那里,也许不会。
  二人静静地看了许久,而后重新向着山上更高处而去。
  再走了一段路,到了近千丈的位置的时候,第一峰上,终于有了一些人声。
  是一些雪中剑坪,二人站在山道上向着那边看去,只见依旧有一些剑修,在剑坪之上,顶雪练剑,或者是以风雪淬炼着剑意。
  岭南当然不是世俗之地。
  这片偌大的山岭,虽然有着许多与世人相同的特质,但是同样的,这也是一片人间历史极为悠久的剑修之地。
  一坪风雪剑光,倒是让这一路走来的寥落被冲散不少。
  有离得近一些的九峰弟子看见了山道上的二人,犹豫了少许之后,收剑向着这边走来,停在南岛身前,行了一礼,道:“师兄。”
  南岛听见这一句师兄,却是蓦然愣了一刹。
  而后看着面前这个不过见山境的年轻剑修,却也是反应了过来。
  是的,自己确实是师兄了。
  在岭南绝大多数剑修眼中,自己这样的观雨境剑修,确实是师兄。
  只不过过去那段时间,不是待在南衣城,便是待在落枫峡谷,南岛却也是没有意识到,成道观雨,走在人间绝大多数修行之地,都可以是师兄。
  南岛看向风雪里那些剑坪之中,那些顶雪苦修却依旧在修行界上不得台面的剑修们,轻声叹息了一声,看回了身前那个九峰剑修,轻声笑了笑道:“师弟。”
  南岛大概终于开始能够坦然地接受师兄师弟这样的称呼。
  乐朝这个耍赖的师弟自然功不可没。
  一旁的陆二则是端端正正地执剑行礼。
  “师叔好。”
  眉眼俊秀的少年这声师叔给那个见山境的剑修弄得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南岛笑了笑,道:“这是我师侄,陆二。”
  “哦,那挺好的。”
  那个剑修握着剑有些尴尬地道。
  虽然他也不知道好在哪里。
  不过总算是一些话头。
  想了想,那个剑修大概觉得自己应该拿出些师叔的样子来,手乱脚乱地从怀里摸出了半块梨膏糖,伸手递给陆二道:“师侄吃不吃糖,你剑练得怎么样了,感受修行感受到气感了吗?”
  陆二很是诚恳地道:“谢谢,不吃糖,剑练得还行,剑意已经蕴养了一段时间了,修行已经见山了。”
  看看看看,什么叫做别人家的孩子?
  一问一答,有理有据,底气十足。
  那个剑修愣了一下,这才惊叹地看着陆二道:“你才修行多久?”
  陆二轻声道:“其实也很久了,上山一年多了,修行也有快一年了。”
  剑修前期在修行进度方面,自然比不上道门,因为又要练剑,又要观想剑意种子,时间自然不如道门清修够用。
  剑修只是不住地叹息着——生子当如陆师侄。
  南岛只是在一旁轻声笑着。
  剑修原本大概还想寒暄些什么,只是见了陆二之后,却也是有些自惭形秽,又跑去剑坪风雪中修行去了。
  生子当然应如陆二。
  至于南岛这样的,大概做梦才会樱
  南岛当初在溪边那番替岭南挑雪之言,已经传遍了岭南,除却那些颇有些孤僻之人,自然都知道这个少年,用了如何短暂的时间,便走到了成道观雨境。
  在惊叹之后,却也觉得理所当然起来。
  这是岭南等了数千年的希望,理应如此。
  剑修们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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