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元月二十八日,七房的人去鲁家做客,与上次不同,没约六房的人。
  纪慕云给昱哥儿穿一件大红团花锦缎棉袄,和宝哥儿一个颜色的宝蓝色锦缎鹤氅,戴上老虎帽子,挂个平安锁的金项圈,和哥哥站在一起,俨然富贵人家的一对小公子。
  媛姐儿今日是主角,一大早就忙碌起来,到竹苑的时候,梳了垂髫髻,戴一枚衔碧玺珠串的赤金累丝凤钗,穿一件樱桃红万字流云锦缎长袄,墨绿色镶襕边百褶裙,羊脂玉雕梅花禁步,肩上系着靛蓝色出风毛银鼠皮斗篷,与平日在府里的时候大不相同。
  媛姐儿身边两个丫鬟也打扮的格外光鲜。
  纪慕云一看就满意:衣裳用她的衣料做的,比府里的份例好,颜色刚好搭配那把翠玉阁带回来的红漆绘梅花梳篦,媛姐儿素来喜欢那梳篦,便打算戴着去做客。她劝道“头一回去人家家里,还是得体面些”,媛姐儿觉得有理,换成这枚从京城珍宝阁买的凤钗。
  她对昱哥儿说,“六姐姐今日可真漂亮。”昱哥儿仰着头看,不懂漂不漂亮,只知道要出门做客了,兴奋地在屋里跳来跳去。
  纪慕云又问“打赏的钱可带够了?”媛姐儿身边的夏竹忙说:“找您上回说的,带了30个银锞子,二十个五分的,十个八分的。”
  曹延轩也收拾停当,到堂屋一看,三个儿女都在,只差珍姐儿,便吩咐人“去看看,四小姐怎么还没来?”
  不一会儿儿,梅苑秋雨过来,低着头答:“回老爷话,四小姐今日不舒服,叫茉莉去请大夫,四姑爷也没在院里。”
  有头脸的大丫头到厨房要果子要零食,是很平常的事,各凭本事罢了。莺歌手面大,在厨房和针线房素来吃得开。
  吕妈妈念叨“穷大手!也不知随了谁!”
  绿芳害羞是害羞,倒不像菊香那般,提醒道:“到时候奴婢出去了,夜间人手就不太够了,姨娘提前挑一挑才好。”
  这是姨娘的份例,丫鬟压根拿不到,菊香红着脸“姨娘,奴婢的事还早着呢。”
  太太有太太的交际,丫鬟有丫鬟的往来,绿芳每月随着府里给老子娘捎信的时候,也给紫娟带话的,闻言高高兴兴去取银子了。
  昱哥儿非常兴奋,告诉她“买了符号大肉”,宝哥儿噗嗤笑了:“傻瓜,是天福号。”昱哥儿立刻改了,“天福号,天福号!”
  曹延轩呵呵一笑,矜持地道“今日人多,没有细说,只我和鲁兄的意思,八九不离十了。”
  曹延轩摆摆手,“算了,让你姐姐养着吧。”说着,他看看天色,起身整一整衣襟,“走吧”
  纪慕云应了,又想起紫娟,“上回听说,紫娟有身子了?你从匣子里拿五两银子,再打个平安锁,算我给她的份子。”
  不一会儿,吕妈妈也拿着封信过来,愁眉苦脸地,纪慕云一问,才知道吕妈妈带着蓉妞儿来了京城,留下强哥儿在西府。前日吕妈妈的侄儿叫两个儿子来找强哥儿,听说强哥儿吃住衣裳都在府里,每月还有月钱,十分羡慕。强哥儿毕竟是个孩子,是跟堂兄弟们玩大的,听两个堂兄弟哭诉“家里屋顶漏了”,就把攒的几吊钱借给他们了。
  今年四月,绿芳就要嫁给万大苏,搬到府邸边缘的群房去了。
  满屋子人谁也不说话,宝哥儿露出失望的神色,松开昱哥儿的手“我去叫姐姐。”
  一会儿莺歌又过来,悄悄说“大夫走了,四小姐没出屋子,饭也不吃。”她皱皱眉:“不是告诉你了,莫打听梅苑的事,老爷知道了会骂。”
  至于曹延轩,面色和熙,显然是高薪的,纪慕云一看,便知道事情成了:“恭喜七爷,贺喜七爷。”
  莺歌叫起屈:“奴婢真没打听,奴婢跟六小姐身边的红玉去厨房拿绿豆糕,送饭的芳儿说的。”
  她头也不抬,笑道“你早着呢,你绿芳姐姐可等不得。”
  若是在西府,她就直接告诉紫娟了,如今得通过六太太,从府里派人过来。
  傍晚时分,曹延轩一行回到府里。
  纪慕云把一行人送出院子,便闲下来,回屋取了竹篮,在院子里摘了些花,浇了浇水,日头升起来便到书房写字。
  歇过午觉,她打开箱笼,带着绿芳菊香整理衣料,两匹大红色的给两人分了。
  纪慕云失笑,安慰道“下月写信的时候,告诉强哥儿钱财挣来不易,以后还要娶媳妇,若他兄弟们再来借,就说,需得把先前的还回来。”
  果然,片刻之后媛姐儿换了衣裳,把她拉到书房,面庞红红的:“个子可真高。说话倒很和气。”
  纪慕云想起昔日的自己,和大表嫂偷偷躲在屏风后,相看原来的未婚夫李双鹤。“脾气怎么样?”
  媛姐儿讷讷地,实话实说:“看着还好,不过,只说了几句话,我也拿不准。”又细细告诉她:“到了鲁家,见了礼,大人和大人说话,两位鲁小姐带着我和十一弟、十五弟到花园钓鱼。”
  纪慕云来了兴致,“钓鱼吗?”
  媛姐儿点点头,伸臂比划着“他们家的花园挺小的,也不是活水,是石头砌的池子,打成莲花式样,里面养了二十多条锦鲤。我们钓了一会儿,鲁小姐的弟弟和两位堂兄派人来问,我们便避到一边的亭子,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
  今日的相看,是两边大人默许的,上回媛姐儿看中了鲁惠中,若这回鲁惠中也相中了媛姐儿,便继续接触,否则便不露面。双方谁也不提,事情便过去了。
  纪慕云掩袖而笑,又握住她手臂,“这么好的事,于姐姐一定会高兴的。”
  媛姐儿垂着头,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又有对未来的迷茫和憧憬,小小声道:“他,他棋下得好,让鲁小姐三子都不会输,还知道丹青:年前爹爹得了些上好的白纸扇,给姑姑带走几把,送了他一把,爹爹用的那把,我绣了个寒梅傲雪的扇套。今日去了,说起来,他是知道的.”
  过了两日,媛姐儿和鲁惠中的婚事定了下来,因两人年纪都大了,看了看黄历,就定在五月初八。
  曹延轩写了信回金陵,告诉五爷五太太和于姨娘,吩咐大管家开库房,把媛姐儿大件的嫁妆用船运过来。
  小女儿的事情定了下来,大女儿这边,却一日比一日不如意:
  二月二,龙抬头,府里吃春饼,是为龙鳞,吃饺子,是为龙耳,吃龙须面,曹延轩却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
  梅苑里,他进了正屋,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听两个丫鬟不停的禀报:四小姐不舒服、四小姐起来了、四小姐正喝药,四小姐更衣
  听大夫昨日来过,他便说:“药方拿来。”
  关于珍姐儿的病情,范大夫走了,由京城的两位医生接手。
  一位是御医,公事繁忙,名声大,去请十次,只能请到两、三次,于是慢慢地,多半是请同仁堂大夫。
  同仁堂的大夫与曹延轩谈过,妇科上的事得徐徐调理,府里人参燕窝阿胶鸡汤的吃着,虚火太旺,吩咐补品减半,让珍姐儿日日喝小米粥;另一方面,大夫叮嘱“郁怒伤肝、气滞血瘀,病人不可生气,不可浮躁,药喝多了也不好,平日不妨读读书,亦或其他喜欢的事,在府里散一散。”
  近来珍姐儿病一次,便请一次大夫,每回的诊断和方子都差不多,今日亦是如此:曹延轩拿着药方细看,便知道,女儿没什么大碍。
  就像证明这句话似的,珍姐儿带着浓浓的药香出来,板着个脸也不行礼,由丫鬟扶着坐到父亲身边。
  曹延轩提起精神,“近日做了些什么?”珍姐儿悻悻地,半日才答:“我能做什么?在屋里待着罢了。”
  曹延轩笑道:“没帮你六妹做些嫁妆?你五妹妹、七妹妹都给你妹妹绣东西呢。”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珍姐儿立刻不乐意了,“六妹嫁的是举人,嫁妆里还少的了好东西?就少我一点子针线不成?”
  曹延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是什么话?你成亲的时候,你妹妹给你绣了东西,你也该表表心意。”
  珍姐儿冷冷道:“爹爹,您若把我嫁给别人家,我也好端端给六妹绣枕巾帕子被褥,如今我抬不起头,没那个脸,做的东西怕六妹嫌弃,何必吃力不讨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曹延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端起茶盅道,“今日花锦明来,说,他母亲和他伯母昨日到了京城,歇息一日,明日到家里来拜访。”
  又问“上个月,我就问过你,月初又问过。珍儿,你告诉为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仿佛听到什么稀罕事似的,珍姐儿嗤笑:“爹爹,您可真有意思,我能有什么打算?他一门心思不和我过日子,我打算什么,有用吗?”
  自从花锦明直截了当地说“和离”,这段时日,珍姐儿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谁靠近,都会抖着满身的刺,扎对方个头破血流。
  曹延轩耐着性子劝:“以前的事不去说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拿个准主意。”
  “和离,和离!”珍姐儿咬牙切齿地,“他为了他家的人抛下我和喜哥儿,我忍了,他家那个样子,我还没说什么,他居然嫌弃起我来了!我为了他,日日离不开汤药,他他他连考场都进不去,他居然”
  曹延轩皱起眉,“你只管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和花锦明分开?”
  珍姐儿像鹦鹉一样重复着:“凭什么?应该我看不上他的,凭什么他要和我和离?爹爹,你告诉他,我不答应,我成了这个样子,他凭什么甩手就走?”
  曹延轩无可奈何,便说:“既不想和离,日后你有什么打算?可曾与花锦明商量?花锦明是要回金陵的,你可愿和他回去?回去了怎么生活?喜哥儿长大,打算做些什么?你有打算做些什么?”
  回金陵?金陵城已经没有花家了,准确地说,那座传承百年的府邸,已经不再属于花家了。
  珍姐儿想一想便怒火中烧:“他们卖房子都不告诉我,爹爹,他们太欺负人了!”又想起儿子:“想抢走喜哥儿?让他们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我挣命般生下喜哥儿来,他花锦明倒好,还想把喜哥儿抢走!”
  曹延轩这一辈子,从未有过如此憋闷、有火无处发泄的时候。
  女儿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再指望女儿有什么主意,淡淡说了句“你歇着吧”就起身走了,留下珍姐儿在原地,泪水婆娑地嘟嘟囔囔“他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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