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为君赴鸿门(十一)

  陆义这些日子过得并不舒坦。
  原本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心想着看戏的散修突然像是良心发现了一样,一窝蜂地赶到了落雁谷,争先恐后地为大阵的修复发光发热。
  按理说这本是一件好事,陆义应该高兴才对,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修道者们在落雁谷里闹腾的风风火火,睚眦在林子里也没闲着,睚眦君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泼好动,每天总要叫两嗓子,而且他也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东西,要么就是在似梦非梦的时候来一嗓子,要么就是一刻不停的嚎半个时辰,总之就是不让人好过。
  不仅如此,睚眦也似乎在一夜之间就聪明了起来,不再大张旗鼓的成群出现,反而打起了游击,自打出生就活在林子里的睚眦占了移动灵活的优势,在一次次的小规模交锋里逐渐占了上风,修道者们不得不抱团才敢在林子里行走,但这正是陆义头疼的事,愿意去落雁谷做牛做马的人数不胜数,愿意来林子里杀睚眦的却寥寥无几,他手底下实在是无人可用,每个人都希望能早一天修好大阵逃出去,每个人也都不想在逃出去之前就死在华胥西苑冰冷的树林里。
  可是山中的睚眦始终是一把悬在头上的刀,陆义只能带着仅有的战斗力硬着头皮蹲守在一个山头上,每一次睚眦君王的叫声响起,心里的那根弦就会绷紧,时间久了,听不到睚眦君王的叫声反倒会觉得紧张,只有听到了心里才踏实。
  因此陆义很不开心,他虽然也是个外粗里细的人,可耐不住睚眦不做人事,如此磨磨唧唧倒不如给他来一个痛快,尤其是他还不敢喝酒,不用法力抵抗怕喝醉了误事,用法力抵抗却又食之无味,如此两难的事情对陆义来说比生死更难抉择。
  蹲在矮树丛里的陆义随手揪下一根野草叼在嘴里,泥土的腥气和植物的清香充斥在口腔之中,这是一种夏天特有的味道。
  那日天空的异象带来的连锁反应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华胥西苑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云彩了,炽热的太阳早早地就灼烧着大地,甚至到了傍晚也总是赖着不走,高温让每一个活物都无精打采,无论是大树还是野花,人还是虫子。
  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有好有坏,这样的天气也不例外,虽然白天异常难熬,但是到了晚上,就变成了人间绝景,没有了云层的遮蔽,璀璨的星河肆无忌惮地占据着每一个人的目光,天空从未像现在一样漂亮过。事到如今华胥西苑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头顶上这片天是假的,可是它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让人愿意去接受它所有的虚假,一对对有情人相拥在星空下彻夜相谈,小姑娘也喜欢在晚上结伴出游,就连不懂浪漫的老爷们儿也都将茶话会移到了晚上,和三五好友聚在一起聊聊在华胥西苑最后的这段时光。
  一想到整个华胥西苑过的最苦的人都在自己身边,而自己正是最苦之中的最苦,陆义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摇摇头,借着月光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么下去不用半年,我就得和老李一样老喽!”
  “你还是老一点好,老一点儿显得仁慈些,讨人喜欢。”
  陆义脸前的灌木丛一阵晃动,有一个脑袋从里面钻了出来,咧着嘴对着陆义呵呵傻笑,陆义皱了皱鼻子,似乎是对这人的出现感到了些意外,“你小子不在家里老老实实准备做你的新郎官,跑这儿来做什么?”
  黎向晚翻了个白眼站起身来,要不是他习惯了陆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作风,不然陆义高低得吃他一拳,他凑到陆义身边,用屁股怼了怼陆义的肩膀,在陆义旁边挤了一块地方出来,抓住衣摆向后一甩,上好的锦缎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顺势坐在了陆义身旁。
  “呐,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黎向晚从怀里摸了一个巴掌大的酒壶出来,戳戳陆义的胳膊,把酒壶递到了陆义面前。
  “不喝。”陆义低头看了一眼黎向晚递过来的酒壶,用胳膊挡开了黎向晚的手。
  “这可是我爷爷特地为了我的婚事才拿出来的宝贝,你真的不喝?”
  “你这孙子做的可真他娘的孝顺。”
  “那是,他让我成亲我就成亲了,天底下还有比我还孝顺的人吗?”
  陆义扭过头去看了看黎向晚,后者目光澄澈,不像是喝高了,陆义也看不出他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你真不喝?”
  陆义摇了摇头。
  黎向晚咂了咂嘴,晃了晃手里的酒壶,打开瓶塞,自己喝了一口。
  醇厚的酒香气从瓶口飘了出来,直往陆义的鼻子里钻,黎向晚没说谎,这酒确实是难得的好东西。
  黎向晚一口酒下肚,缓了片刻才说道:“你们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陆义吐掉嘴里嚼烂的野草,又揪了一根塞到了嘴里。
  “我要成亲的事。”黎向晚的两只胳膊搭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手里一圈又一圈摇晃着的酒壶,壶中的美酒与壶壁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
  “嗯,知道了,华胥西苑还有人不知道这事吗?”陆义皱了皱眉头,认真地想了想,却没有想到有什么人是不知道此事的。
  “月明也知道了?”
  “那你得自己去问问他了。”
  “去了,他不在,李秀才说孟道长把他叫走了。”
  陆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还真去了啊,我还以为你不敢见他呢。”
  “不敢?我有什么不敢的,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又没有做错事。”黎向晚挥舞着酒壶大声嚷嚷着,颇有几分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意思,但是就算加上从酒里借来的底气,黎向晚还是有点虚,说着说着声音就低沉了下去。
  “其实生活是这样的,命运也是这样的。”陆义知趣的没有去看黎向晚的窘样,取出嘴里叼着的野草,指点起了江山,“我们都是这样,年轻时候总是喜欢许下承诺,以为自己总有一天可以做到,可上了年纪之后才会发现,自己说过的话没有一句可以兑现,于是再也不会轻易的许下承诺,甚至不愿再开口说话。所以说过的事情没有做到也不必感到自责,因为我们都是这样,把做到的事情整天挂在嘴上,对做不到的事情一笑了之。”
  “可总有人是说到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做这样的人?”
  “这大千世界这么大,这样的人能有几个呢?”
  “这世界上有多少我不知道,但至少身边有一个。”
  “你说的要是月明的话就算了吧,他是个傻子,你也想做傻子?”
  “李秀才都说他聪明,你却说他是个傻子?”黎向晚为自己的好兄弟摇旗呐喊。
  “你要有他那个天赋,你会呆在剑门关?”陆义嗤笑一声,轻蔑地撇了黎向晚一眼。
  黎向晚手里的酒壶往天上一举,嘴都张了一半,但听了陆义的话之后酒壶却放下了,合了合嘴,想要为自己辩护,可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什么情啊爱啊的,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也最难消磨。我没有做过富家子弟,也没有当过公子哥,所以有些问题只能你自己问问自己,假如没有睚眦,没有华胥西苑,没有其它的一切,你还是你,晨曦还是晨曦,月明还是月明,你真的能放任晨曦跟着月明走吗?跟着这个什么都没有,连名字都是一个原本与他素不相识的人起的,输给这样的人你真的可以不在乎吗?”
  黎向晚呆呆地坐在那里,连手里的酒酒忘了喝,过了良久,他才问道:“老陆,你说我和晨曦成亲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要看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了。如果是你们两家的那些长辈,自然是对的,华胥西苑外的世界从未像现在一样触手可及,更大的世界意味着更多的敌人,更复杂的局势,他们需要联合。如果是老百姓,当然也是对的,自古佳人配英雄,你们自出生开始就被联系在了一起,你们不成亲才会让他们觉得不正常。”
  “那你呢?剑门关的人呢?”黎向晚抬起头,期待地看着陆义,希望从他嘴里听到些不一样的回答。
  “你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实话了!”
  “那……我当然也希望你能带着晨曦一起出去。”
  “怎么会……”
  “没什么可能不可能的,每个人都是自私的,我也是一样。月明有天分,难得的是脑子还不好使,他不愿意离开剑门关,我也希望他不要离开,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完成素梨人一直以来没有完成的心愿,所以我教他修行,教他一切战斗的技巧,就是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完成我们一直没有做到的事,但这需要他有坚定的信念,所有会影响到他的东西都不能存在,我希望你能带晨曦离开,不要给月明任何后路。”
  “可是……”黎向晚张大了嘴,身边的陆义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什么可是,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个好人,我只是在他和大义之间放弃了他而已。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没有什么人是不能被牺牲的,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责任和选择而已。他生来与我们不同,要做的事也不同,你如果想要做好你自己应做的事,就尽快娶了晨曦,越快越好,无论是真是假。”
  “老陆,你到底怎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黎向晚觉得陆义陌生的可怕,冰冷的话语像是从一句尸体嘴里一个字一个字跳出来的。
  “呵,我做水云客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你知道些什么。”陆义冷笑一声,站了起来。
  “之前和现在到底哪个才是真的你?”黎向晚声音颤抖着,他本是来寻找答案的,可得到的却是更多的疑问。
  “当然是现在的了,”陆义边说边向前走去,一个翻身就越过了二人面前的灌木丛,不见了踪影,只有低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
  “你说什么?”黎向晚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越过灌木丛睁大眼睛向前看去,一点点金色的光点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林子里,像是天上的繁星坠落在了凡间,他揉揉眼睛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正打算仔细再看看的时候,几道光芒照亮了他的脸,也照亮了不远处的林子。
  那光芒他熟悉无比,正是灵气灌满法宝之后的霞光,而那些金色光点也在光芒的照耀下露出了本来面目,那也是他十分熟悉的东西——一双双睚眦的眼睛。
  一个寒颤让黎向晚的酒醒了大半,春树刀自他袖中飞出,转了一圈之后与他一起跟在那几道光芒之后冲向了前方。
  不远处,为首的陆义已经怪笑着钻进了睚眦群里,异常健硕的身躯却像蝴蝶一般在睚眦群里上下翻飞,在他身后,不断有睚眦被撕成了碎块,喷射而出的鲜血化成血雾,让他整个身影都朦胧了起来。
  陆义不同往日的威猛让黎向晚觉得有些不对劲,陆义口中的“人之将死”或许不是在开玩笑,他下意识地回头向不凉城的方向看了看,可高耸的树木将他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哪怕月光如此皎洁,哪怕星河如此璀璨,他依旧看不见他想看的东西,他回过头来,跟着一起杀进了睚眦群之中。
  他并不觉得陆义“人之将死”。
  至少不能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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