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为君赴鸿门(十)

  清晨的阳光透过轩窗照在李秀才书房的桌子上,桌上堆满了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籍和纸张,两种笔迹分别落在这些书上和纸上,一种如龙蛇盘据,潇洒豪迈,一种则横平竖直,规规矩矩。
  “噔噔噔”,伴着不急不慢的脚步声,穿着一件麻布圆领袍的李秀才从里屋走了出来。
  来到书房的李秀才一眼就看到了书桌上厚厚的纸张,他走到书桌前伸手翻了翻,纸张上书写的内容杂乱无比,有诗词歌赋,有志怪故事,还有鬼画符一样的妖族文字,他不由地重重叹了一口气。
  孟还乡让李秀才总结的那些妖族文字,无月明在几日前终于学完了,说起来这些文字并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在华胥西苑之外的世界,人和妖在最近这一两千年间相处的还算融洽,双方的文化随着时间的流逝也在逐渐融合,文字早已不再是什么不传之秘,只是这边是人的地盘,理应妖来学人的文字,因此没有什么人会去主动的学习妖族的语言。
  无月明学成之后,就再一次无事可做了,孟还乡没有安排新的任务,李秀才也没有什么其它东西要教,可无月明还是每日按时到李秀才这报道,没什么可学的,他就一遍遍地写着曾经学到过的所有东西,直到夜深才走。
  之前有事可做的时候李秀才还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现在一闲下来,他终于知道是哪里不对劲了,是无月明好像又变回了刚到剑门关时的模样,寡言少语,不爱与人接触,虽然剑门关现在确实也不剩几个人了。
  对于无月明的变化,李秀才猜到了些原因,可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那些劝人的话他可说不来,所以他只能每天为无月明准备好笔墨,让无月明有事可做。
  李秀才摇摇头,收拾起了桌上的东西,一通忙活下来,出了一身热汗,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他确实老了,他那点微薄的修为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寿元,如今他已临近百岁,所剩的时日也不多了。
  李秀才捶捶有些有些僵硬的腰,步履蹒跚地找了张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无月明不是个适合读书的人,但他的脑子确实转得飞快,过目不忘,对这些谁都不熟悉的妖族文字,李秀才要先学会才能教无月明,可无月明学得远比李秀才要快,李秀才只能没日没夜的学,花费更多的时间来追赶无月明的天赋,这几个月下来,李秀才早已心力憔悴,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结束的那一天。
  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了,李秀才反倒觉得有些空虚,无月明觉得无事可做,他又何尝不是呢?华胥西苑的局势瞬息万变,他的修为和见识在这场大风浪里就像是一只蜉蝣,他除了教书什么都做不了,偏偏最后一个学生也刚刚在他手里毕业了。
  李秀才将杯中凉茶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裹挟着夏日的所有酷暑进了他的肚子,他舔了舔嘴唇,觉得杯里的茶有些太苦了,应该找些酒来调调味儿,他一手撑着桌角站了起来,干瘦的手背上满是青筋,他茫然地看着周围,披散在肩头上的银丝在空中凌乱,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几步,才突然发现剑门关的酒一半都在陆义那,而陆义不在剑门关,他自嘲地笑笑,眉眼也低了下去。
  低沉的敲门声响起,将陷在回忆里的李秀才唤醒了,他看看窗外天色,今日无月明好像来得早了一些,也不知道无月明是因为自己没事做才每天往这跑,还是因为他没事做才每天往这跑。
  李秀才将所剩不多的头发扎起,又理了理衣衫,才打开了门。
  “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呦!孟道长你怎么来了。”
  李秀才打开门,门外站着的不是无月明,而是紫袍在身,微笑着的孟还乡。
  “我有些东西要给你,还有些话要讲,讲完就走。”
  “孟道长快请进。”李秀才转身让过了看起来比他更年轻的孟还乡,“孟道长用过朝食了吗,要不我再做点?”
  “不用了,有这个就行。”孟还乡笑笑,用拂尘指了指桌上剩下的半壶凉茶。
  二人坐定之后,李秀才为孟还乡看茶,孟还乡接过茶杯攥在手里,出声问道:“月明都学完了?”
  “学完了,那小子脑子好使,记东西很快。”
  “都记住了吧?”
  “倒背如流。”
  孟还乡点点头,泯了一口杯中的茶水。
  “孟道长打算让他做些什么?他这几日可是闲得有些无聊了。”
  “是啊,要让他做些什么呢?”孟还乡眯着眼睛,没有回答李秀才的话,反倒自己问起自己来。
  李秀才还是第一次见到孟还乡这副神情,在他的印象里,孟还乡一直都是一个深思熟虑,处事果断的人,又精通推演之术,少有需要他犹豫的事。
  “孟道长刚刚说还有东西要给我?”
  “哦,对,”孟还乡回过神来,放下茶杯,从袖子里掏了一个卷轴出来,卷轴是羊皮的,缠在一根乌木轴上,金色的丝带系在中央。
  “这是?”李秀才看着这个精致的卷轴,心生好奇,伸手想要接过来,可孟还乡却不知怎的,低着头看着手里紧抓着的卷轴一动不动。
  “这卷轴很珍贵吗?”
  “……”
  “孟道长?”
  “哎,”梦孟还乡应了一声,双手捧着卷轴递给了李秀才,“到也不是什么很值钱的东西。”
  李秀才见孟还乡如此郑重,也微微起身,双手接过了卷轴。
  “这卷轴写着什么?”
  孟还乡越是郑重,李秀才就越是好奇,接过卷轴之后顺势就要打开一看,桌子另一侧的孟还乡却站了起来,伸出胳膊,按住了李秀才的手。
  “明天再看吧。”
  李秀才抬起头来看向了孟还乡,他这才注意到孟还乡那双很少睁开的眼睛竟然是灰色的,除了黑和白,瞧不见任何东西,灰得没有感情,灰得没有希望。
  “明日,再看吧。”孟还乡又拍了拍李秀才的手背,就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手背上传来的温度让人安心,李秀才点了点头,把卷轴塞进了怀里。
  孟还乡喝光了自己杯中的茶,对李秀才说道:“你和月明说一声,让他晚上到竹庐来找我。”
  “行,等他来了我告诉他。”
  孟还乡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李秀才起身相送。
  走了几步,孟还乡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说道:“你最近身体还好吧?”
  “还算硬朗,”李秀才挥了挥胳膊,比了几个架势,“但到底是比不上年轻的时候了。”
  “日子过得还真快啊。”孟还乡半眯着眼笑了起来。
  “是啊!”孟还乡的笑容让李秀才如沐春风,“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呢!”
  “那时候你尚未修行,还整日买醉,可不见得比现在身体好。”孟还乡许是想到了李秀才年轻时候的模样,哈哈大笑起来。
  “孟道长倒是没怎么变,还是这么风流倜傥,仙风道骨。”李秀才想起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不知不觉红了眼眶。
  “你小子,这么大年纪了还贫嘴。”孟还乡拍拍李秀才胡子拉碴的脸,用拇指拭去李秀才脸颊上的泪水,从怀里摸了几包药丢给了李秀才,“这几包药你服了,好好养养身子。”
  李秀才捧着手里的药上前赶了一步,“这药还是给陆义他们吧,我用不上。”
  孟还乡摆了摆手,扭头就走,低沉的声音随后传来,“你吃了吧,也不差你这一点了。”
  李秀才蹒跚着追了几步,孟还乡却越走越快,摆明了不想让李秀才追上,李秀才深知孟还乡的用意,追到门边就停下了,孟还乡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他提着长袍,一步步的沿着山路向上,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在朝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
  原来老了的不只有自己,连孟还乡也老了,斑白的花发爬上了肩头,就连腰板都有些直不起来了,一想到这,李秀才刚刚才止住的泪水又淌了下来,所剩不多的这几个和他差不多岁数的人里,就只有陆义还喜欢把自己的模样定在中年的时候,让自己显得年轻些,而他们之中的那一点红,也早就永远的留在了那个冬天。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悲到深处,李秀才反倒哭不出来,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门边,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和许久未曾有人清扫的满地落叶默默发呆。
  忽然有一人踩着长街中线走来,黑衣黑发,目不斜视,腰杆挺得笔直,无论脚下的路是否平坦,每一步都毫无犹豫地踢出,走得不快,却一刻也未停,像是领了军令将要上战场的将军,不见到敌人,就没有停下来的道理。
  李秀才远远地就看到了走过来的人,他朝那人招了招手,那人一看见李秀才,威风的模样顿时消失不见,低着脑袋小跑起来,像是一只回到家的小狗。
  李秀才搂住那人肩膀,像是拄着一根拐杖。
  “先生,您怎么出来了?”
  “今天天气好,出来晒晒太阳。”
  无月明抬头看看天上的大太阳,最近天气一直很好,他不懂李秀才为何今日才出来晒太阳。
  “今日教你首词吧。”李秀才拄着无月明朝屋里走去。
  “什么词?”
  “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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