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烈火照孤城(三)

  司徒济世缓步走在倒塌了一半的长廊之中,变得有一尺多高的葫芦悬在他的脑后,滴溜溜地一边旋转着一边喷着绿烟,绿色的烟雾围绕在他周遭一丈之内,再向外便好似遇到了一堵无形的墙,绿色的烟雾撞在墙上就消散开来。
  阴暗的角落里,几双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司徒济世,等待着他一步步地进入包围圈。
  司徒济世毫不在意,双手背在身后,不紧不慢向前溜达着,畜牲就是畜牲,何况是他养的畜牲。
  几头睚眦从夜色里带着寒芒冲了出来,几个呼吸间便冲进了绿烟之中,血盆大口直奔司徒济世的脖子而去。
  只是凭借着睚眦的脑子,怎么会想到这平平无奇的绿色烟雾是如此的致命,它们进入到绿烟区域内的肉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着,眨眼间便露出了森森白骨,离司徒济世还有半丈远的时候就只剩几块骨头飘在空中,稀稀拉拉地掉在地上。
  司徒济世轻蔑地笑了笑,这药园从无到有再到如此规模,花费了他近百年的心血,刘显名想要在这里动些手脚岂能瞒的过他。
  推开虚掩的房门,司徒济世再次走上了那段窄桥,窄桥尽头锁着的季丁不见了踪影,只有几条断掉的铁链从墙上低垂下来,在红色的药池里摇曳着,荡起了层层涟漪。
  司徒济世站在木桥的尽头,喷着绿烟的葫芦收住了嘴,安静地悬在他的身后,他跺了跺脚,落满暗红色血斑的木桥吱呀作响,“别躲了,出来吧。”
  四下无人作答。
  “你这间屋子的禁制不止一处,若你真的逃出去了我岂会不知道?不用躲了,出来吧。”
  红色的药池翻涌起来,季丁从桥下出现,翻身来到了司徒济世身后,背上四只利爪狠狠地刺向了他!
  司徒济世腰间挂着的玉佩剧烈地振动起来,一道乳白色的屏障将他包裹起来,季丁的利爪敲在屏障之上,迸出点点火花。
  一击未得手,季丁的攻势更猛,利爪狂风暴雨般落下,叮叮当当地敲在包裹着司徒济世的屏障之上,却无法伤其分毫,恼怒至极的季丁像是一只抱着松果的松鼠将司徒济世抓在怀里,一个头槌砸了过去,在离司徒济世脑门不到一尺的距离上被护盾硬生生拦了下来。
  司徒济世看着季丁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竟然露出了微笑,摆了摆手示意季丁停止嚎叫,“侯雪呢?他人去哪了?”
  季丁根本不理会司徒济世,自顾自的抱着他胡乱的砸着,两人脚下的木桥吱吱作响。
  有护盾保护的司徒济世并没有受到伤害,但是上下翻飞让他一阵的头晕。
  随着季丁几次大力撞击,木桥终于不堪重负坍塌下来,季丁抱着司徒济世一头扎进了药池里。
  深红的药水淹没了二人,大部分的烛火都跟着断桥一同跌入池中,只有几根漏网之鱼仍旧站在断桥之上,只是莹莹烛光在池中看起来是如此的微弱,甚至不如季丁眼中的金光明亮。
  司徒济世被季丁拖着不断下坠,在池中他再也听不见季丁的嘶嚎声,只能看到那双近在咫尺的金色眼眸愈发明亮,他慌了。
  问题的关键在于司徒济世撑不了太久了,护盾能保护他不受伤害,也能将药水隔在外面,可护盾是需要消耗法力的,当他无法维持护盾的时候,都不需要季丁动手,他就会窒息在药池之中。
  司徒济世咬咬牙,掐起了法诀,护盾的光芒也开始减弱,季丁的爪子在护盾上抓出了几个深坑,就像一只被针扎的皮球,似乎下一刻就会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当司徒济世手中的法诀完成的一瞬间护盾也突然消失,深红的池水挤开了空气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霎那间裹住了司徒济世,而失去了护盾的保护之后,季丁的利爪再也没有了阻挡,交错着合拢,眼看着就要将司徒济世切成几段!
  司徒济世将双手摁在季丁狰狞的脸上,白色的光点从双手之间冒了出来,钻入了季丁的口鼻,与他一同掉下来的葫芦也再次喷出了绿色的烟雾将二人淹没在其中,在深红的池水中竟有几分梦幻。
  季丁对这些白色的光点非常熟悉,他极力地把头向后仰去,可他离司徒济世太近了,白色的光点钻进了他的口鼻,顷刻间他的眼神便开始涣散,抓向司徒济世的利爪也失去了力道。
  司徒济世挣扎着推开季丁庞大的身躯,一脚踩在季丁的脸上,借着这股力道手脚并用地向上游去,好不容易爬到断桥之上,大口地喘着气,季丁的利爪虽然没有重伤他,可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一些伤痕。
  “没想到第二个还是有了反抗的念头,看来下次一丝一毫的人性都不能留了。”司徒济世躺在断桥上,自嘲地摇摇头,孱弱的刘显名显然不能对他造成威胁,他也自然没有放在心上,让他没想到的是季丁竟然真的会反抗他,让他阴沟里翻了船。
  不知何时从别院那边也升起了火光,熊熊的烈焰掺杂着清冷的月光从小屋大开的门扉里照进来,在池面上洒了一层金辉,也染红了司徒济世的脸,他翻过身来扶着残破的栏杆站起来,将湿漉漉的白发重新梳理在耳后,整了整湿透的衣衫,缓步向外走去。
  这个时候能在内院点火的,除了刘显名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
  正当司徒济世快要走出小屋时,平静的池水再次掀起了波澜,一双利爪从木板下方刺出,径直扎进了他的脚踝,吃痛之下他“嗵”的一声跪倒在地,从一旁顺手拿起一根只剩半截的木棍朝身后刚刚从池水中爬出来的季丁扎去。
  此刻的季丁再也没有之前的剽悍模样,身上到处都是腐烂的伤口,身前覆盖着的鳞甲片片脱落,连眼睛里的金色光芒都弱了几分,最可怖的还是下半身,那些本该属于睚眦的躯体早已血肉模糊,恢复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腐烂的速度。
  看见迎面袭来的木棍,季丁本能的将头歪向一旁,但司徒济世的药仍然让他晕晕乎乎的,反应始终慢了一拍,锋利的半截木棍刺穿了他的脸颊,带出一道血柱。
  见一击得逞,司徒济世立马乘胜追击,他用最后的灵力催动法宝葫芦再次对着季丁喷出了绿色的毒雾。
  季丁根本不去管滴溜溜转着的葫芦,任由毒烟浇在自己身上,他几只爪子并用爬上了断桥,拖着司徒济世的脚将其拖到自己的正下方,然后像疯了一般一边嘶吼着一边挥舞着身上所有的武器打向司徒济世。
  油尽灯枯的司徒济世再也不能一心两用,他只好收回葫芦,一手掐起法决催动起护盾抵挡着季丁暴雨般地捶打,另一只手摸向怀里,掏出几只瓷瓶,将里面的药倒在嘴里,为他添了最后一把柴火。
  有了丹药的加持两人一时陷入了僵持,季丁凿不开司徒济世的盾,司徒济世也没有余力反制季丁。
  可司徒济世到底是凭借着外物,他哪里能想到今日会遇到这种情况,因此身上只带了几颗救急的丹药,而且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华胥西苑里最好的药材也不过能让人多坚持片刻罢了,那种能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是怎么都不会有的。
  所以当药效逐渐消失之后,护盾也摇摇欲坠,终于在一次猛烈地重击之后碎裂,司徒济世和季丁之间再无间隔。
  “为什么?那些迷药为什么对你没有作用了?”司徒济世虚弱地躺在地上,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压在他身上喘着粗气的季丁。
  “当然有用,只是量不够而已。”季丁也停止了攻击,庞大的身体高高地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司徒济世。
  “这么说来迷药的量在几个月前就不够了,我倒是小看你和侯雪了。”司徒济世每次在季丁身上做些什么,总会先用迷药将其迷倒,时间久了季丁便会有抗药性,因此每次使用的药量也是逐渐增多,但每次增加多少始终要看季丁的表现,毕竟这迷药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可舍不得害了自己一手造出来的宝贝。
  “你知道在清醒的时候被开膛破肚是什么滋味吗?”季丁猛地低下头来,一只利爪深深的刺入了离司徒济世脑袋只有一寸的桥面里,崩裂的木屑溅到了司徒济世的脸上,另一只爪子划过司徒济世的脸颊,锋利的爪刃像切豆腐一般在司徒济世的脸上开了几道血槽,“那种被人一刀刀割着肉的滋味可真不错啊!”
  “你因为这个恨我?”司徒济世有些难以置信,“若不是我,你现在还像一条野狗游荡在华胥西苑里,任人宰割。”
  季丁握了握拳头,澎湃的力量从血肉中迸出,毒烟对他造成的影响也渐渐消退,身上的伤口快速地愈合着。
  司徒济世一脸痴迷地伸出颤颤巍巍的手,抚摸着季丁胸口甲片上的新肉,“你看看你现在,多么的漂亮。”
  “我确实要谢谢你给了我力量,”季丁背后探出一只爪子打掉了司徒济世放在他胸前的手,并就势刺穿了他的掌心将其钉在木桥上,“但你不该剥夺我的自由,更不该剥夺我的生命。”
  “你在华胥西苑活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吗?这世上从来都没有白得的好处,我给了你最想要力量,难道你连这些代价都不愿意付出吗?”掌心被刺穿的司徒济世声音微微颤抖着。
  “你难道不觉得我付出的代价有些太多了吗?”扎在司徒济世掌心的利爪旋转起来,撕扯着他的骨肉,他倒吸一口凉气,面容都扭曲起来,他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摸出一瓶金疮药想要倒在受伤的掌心处,却被季丁又一根爪子拦住了,不仅打掉了金疮药,还将这只手也钉在了桥面上。
  “你……你想做什么?”司徒济世惊慌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季丁,他呈一个“十”字一样被钉在桥面上,他越挣扎手上的伤口就被撕扯的越大,阵阵的剧痛让他不敢再乱动。
  “我只是希望你能与我……”季丁的眸子里闪烁着金光,喉咙里翻涌着野兽般的低鸣,“感同身受。”
  “你想做什么?你……啊!”不等司徒济世说完,季丁的拳头就落在了他的胳膊上,骨头“咔嚓”几声碎成了几块。声嘶力竭的惨叫声响彻在小屋之中。
  “你不能杀我,我是司徒济世!是这药园的主人!我的学生和护院们是不会放过你的!”刺骨的疼痛让司徒济世愈发清醒,越清醒就越能清晰地感受到肉体上传来的疼痛。
  司徒济世的威胁在季丁听起来就如同笑话一样,他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反而出手更重,片刻间司徒济世的四肢便被锤成了肉泥,若不是司徒济世也是修行多年的修道之人,再加上医术高明,多年来保养有方,只怕早就撑不住了。
  “求求你……不要杀我,我保证我会想出一个好方法让你活得更久的,你要相信我的医术。”司徒济世浑身颤抖着,嘴里吐出大滩的淤血。
  “不,”季丁摇摇头,戏谑地看着惶恐不安的司徒济世,利爪搭在了司徒济世的胸膛上,“三年足够长了。再说了,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不能找到其他办法续命呢?”
  “不、不、不,我要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还没有向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证明我自己,我不能死在这里!”
  司徒济世奋力地反抗着,已是强弩之末的他蠕动着全身上下所有能动的地方想要逃出去,可季丁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锋利的爪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划破了司徒济世的胸膛。
  “怎么样,这种滋味好受吗?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季丁的动作慢了下来,利爪缓缓地划过司徒济世的每一寸内脏与血肉,似乎是想让司徒济世能好好感受这种痛苦。
  死到临头的司徒济世已经不再挣扎,眼神里没有一丝惊恐反而充满着无限的惋惜,不知是在惋惜自己的生命还是在惋惜那些未尽之事。
  “我不该死在你手上的,我这一生不该是这样的。”司徒济世眼神逐渐涣散,嘴里嘟囔着只有自己才听得懂的话,“我本应带着你离开华胥西苑给外面那些人好好看看的,为什么,为什么……”
  在最后的弥留之际,司徒济世看向了季丁,“我在地狱里等你,千万不要让我等太久。”
  司徒济世的心脏终于不再跳动,他的一生定格在了这一刻,死不瞑目。
  季丁也停下了,身下这具只有脑袋还算完整的尸体似乎让他解了气,他抓住司徒济世的头将他拎了起来,后者空洞的双眼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
  “给我几个兄弟陪葬吧。”季丁随手把司徒济世的尸体丢在了身后的药池里。
  这个曾经在华胥西苑里呼风唤雨的人物在红色的池水中翻起了几圈涟漪之后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一般。
  季丁低着头走出了这个囚禁了他多年的小屋,在月光和火光的照耀下,他尽可能的舒展开自己的身体,他从未想过自由的气息竟是如此的美妙。
  他回过头来看向了这一排房子,第一间房门上拴着铁链,看起来已经很久都没有人出入过了。在另一边,几间屋子紧闭着房门,微弱的烛光在窗纱里若隐若现。
  “砰”的一声,一间屋子的房门被季丁大力地推开。
  屋里空空荡荡,只有周围摆着一圈架子,还有正中央放着的一个巨大的茧状水晶,茧里蜷缩着的是一个和季丁有七分相像的人,同样多了许多人不该有的东西。
  季丁走到近前,静静地看着水晶里昏睡的人,久久地沉默不语,忽然他伸出利爪狠狠地砸在了水晶上面,光滑的水晶开始龟裂,并且崩坏的速度越来越快,眨眼间就全部碎开,里面封印着的人也掉了出来。
  倒在地上的人很快就清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竟比季丁还要高半个脑袋。
  季丁并没有因为那人清醒过来而高兴,反而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这个半成品远不如季丁来的稳定,离开水晶的封印之后便迅速地开始溃烂,恶臭的脓液从全身各处流出,怕是再过一会儿就会化为一滩烂泥。
  “哥哥……哥哥……”沙哑的声音从那人的喉咙里传出,似乎是剧烈崩坏的肉体让他苦不堪言,五官紧紧地皱在一起,像一只刚出生的猴子。
  这人现在的样子让季丁想到了司徒济世刚刚所说的话,或许几年之后他就会如眼前正在发生的一样,化成一滩血水。
  “哥哥……哥哥……”那人还在发出奇怪的哀嚎,分不清楚是在哭还是在笑。
  “没关系,一会儿就不疼了。”季丁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只是这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下一刻,他的利爪就割下了那人的脑袋,惨痛的哀嚎声戛然而止,那庞大的身躯也松松垮垮地瘫倒在地上。
  季丁拎着那人的脑袋转身又进了隔壁的几间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又多了几个人头。他把手里的人头丢进了燃烧着的火堆里,熊熊的烈焰都不如他眼中的光芒明亮。
  火焰逐渐将几颗头颅吞没,伫立良久的季丁突然仰天长啸,咆哮声在院子里久久的回荡,一旁的火苗都跟着摇晃了起来。
  安静下来的季丁紧握着双拳,他低着头,没有再看火堆一眼,径直向远处燃烧着的阁楼走去。
  他答应过刘显名,今夜一定是贾为善这辈子里的最后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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