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烈火照孤城(四)

  夏末秋初之际是华胥西苑在连绵的雨季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段晴朗日子,此时子时已过,明月正悬当空,一条七彩的星河挂在天空之中,绕着当中的月亮缓缓旋转着,若不是耀眼的火光太过炽烈,今夜的星光一定会更加斑斓。
  别院里的大火已经烧到了阁楼的半腰,楼顶上的回廊在火光中摇摇欲坠,可刘显名却丝毫不介意,反而在南面的回廊里,静静地眺望着远方。
  在刘显名的视线尽头,是不凉城里那一座唯一的城。
  虽然已是深夜,不凉城却灯火通明,也许是因为平日里孤零零的太过孤独,今日见到药园如此曼妙的舞姿,她终于耐不住寂寞,为药园此生仅此一次的演出献上了最热烈的欢呼。
  不知是否是因为高处清冷的夜风吹走了阁楼之下不断升起的热浪,尽管刘显名虚弱的要将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栏杆上才能勉强站立,鼻子里也止不住的流着鲜血,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丝毫没有减少。
  大量流失的血液让他的精神已经有些恍惚,过去的一幕幕像流水灯一般的从他的眼前闪过。
  他还记得小时候父亲总是在早上带着他一同到药园来,父亲在田里务农时,他就在一旁玩耍。父亲闲暇时总是跟他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所看管的那一亩三分地里的一草一木,也不管当时的他是否真的听的懂。傍晚时分父亲会背着玩累了的他回家,大部分的时间里他都会在父亲的肩头上沉沉地睡去,等到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母亲已经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站在小院门口冲他们两人招着手。
  随着他逐渐长大,父亲在药园待着的时间越来越多,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直到那一日,父亲说要去药园长住一段时间,谁知这一去竟是天人永隔,再见之时父亲已是一具被白布裹着的尸体。
  他从药园逃走之后自然也不知道父亲尸骨的下落,是被埋在某处田里给药草做了肥料,还是被一把火烧成了灰,又或是给西山的睚眦做了点心,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将父亲的遗骸带回来,而母亲也在他编织的谎言里哭瞎了双眼。
  在那之后走投无路的他做了一个改变他一生的决定,那就是去大山里做起了两头都不讨好的猎人。
  在做猎人的时候认识了这辈子的死对头贾为善,也捡到了那群不知来历的孩子,还遇到了让他魂牵梦绕的女人。
  贾为善在他脸上留下的那道鲜明的疤,那群孩子则让他发了一笔横财,而小翠则让他有了一个家。
  其实刘显名至今都不知道小翠为什么会跟他回家,又为什么会嫁给她,就算小翠不是什么清白女子,可在华胥西苑这种地方,追求者仍是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他刘显名无论是模样还是背景亦或能力在这群人里甚至连中游水平都够不上,小翠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下嫁于他。
  百思不得其解的刘显名在两人成亲之后询问过小翠,那天二人正在厨房里做饭,穿着麻布衣裳的小翠扎着高高的马尾辫,挽着袖子切着菜,刘显名则在一旁打着下手,听到刘显名的问题之后,小翠翻了翻白眼,回头丢给他两个蒜头。
  “还不是因为你是个傻子。”小翠顿了顿又说道:“还不是因为我也是个傻子。”
  刘显名确实是个傻子,所以他听不明白小翠的意思,只能傻笑着把手里的蒜剥了。
  这是刘显名一生里少有的幸福时光,如果变聪明意味着不再幸福,那他宁愿这辈子都做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只是这世道是如此不公,华胥西苑是如此无情,让贾为善把刘显名变成了侯雪。
  刘显名从怀里摸出小翠绣给他的手绢,擦了擦脸上的血渍,乌黑的血液霎那间洇红了雪白的丝绸。
  “娘子,我终于做到了!”不知不觉间,刘显名竟然流出了两道血泪。
  “呦,还活着呢?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呢!”
  刘显名闻声转身,看到了刚刚爬上来的贾为善。
  此刻的贾为善可再也没有之前的风光模样了,那件华美的袍子此刻不仅破烂不堪还沾满了灰尘,头发也被火焰烧的卷曲,口鼻处还挂着丝丝血迹。
  见到贾为善如此狼狈,心情大好的刘显名指着他大笑起来,“呦,你也还活着呢?”
  贾为善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这一看更加怒火中烧,他悄悄地释放出灵气包围了刘显名,吃过亏的他可不敢再放松警惕,“死到临头了,你也笑得出来。”
  “你不也快死了吗?我为什么笑不出来?”刘显名两手一摊,觉得贾为善的话有些奇怪。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你还是个狠角色,还是说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在扮猪吃老虎?”贾为善一步一步地缓缓走向栏杆旁的刘显名,暗地里用灵气封住了他所有的逃跑路线。
  “我变成如今这个模样不全是拜你所赐吗?贾大人?不知道你害死我娘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有一天你也会落得如此下场?”
  “从我出山那天起,就没想过此生能有善终,无非是死在谁手里的区别而已。”贾为善一脸的戏谑,“倒是你,虽然没了娘,可你不是还有媳妇儿吗?”
  贾为善凑到刘显名的耳边轻声说道:“怎么样,那娘们儿还不错吧?不仅丰乳肥臀,还会伺候男人,尤其是那一张小嘴,用过的兄弟都说好。”
  刘显名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哎呀!”贾为善故作惊讶的说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客尝。刘兄,你不会不知道吧?你不会真的把她当个宝贝了吧?”
  刘显名面色铁青地瞪着贾为善,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听到这样的话之后心里想必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刘显名这个除了小翠一无所有的人。
  “我明白了,你来跟我玩命,一定是因为你现在的相貌比之前还要丑陋,所以她跟别人跑了对吧。”贾为善拍了拍刘显名的肩膀,好似一位大哥安慰自己失落的弟弟,“女人嘛,都一样的,兄弟大可不必这么伤心。”
  “你想想你再过片刻就要死了,就算她之前没有跟别人跑了,难道你还指望着她那样的贱货能替你守寡不成?兄弟啊,早知你会落得如此下场,当哥哥的当时就该送她和你那瞎了眼的老娘一起走的,两人黄泉路上还能做个伴不是?”贾为善说着说着竟然嬉笑了起来。
  谁知刘显名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跟着贾为善一起笑了起来,“你嫉妒了?”
  “嫉妒?嫉妒谁?你吗?”
  “小翠就算嫁给我都不愿意跟你是不是让你很生气啊?我代我家娘子给贾大人赔个不是,她一个风尘女子怎么敢瞧不起贾大人呢?像贾大人这样的人中龙凤,就算没了一只胳膊也应该受万人敬仰,流芳百世,哦,我忘了,贾大人也快死了,还是死在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小卒手上,流芳百世只怕是没什么机会了。”
  贾为善眼中再次喷出了怒火,他掐住刘显名的脖子将他举了起来。刘显名的半个身子都探到了栏杆之外,大火已经烧到了顶楼,阁楼在升腾的热浪中隐去了身形,只要再过片刻便会坍塌在火海之中。
  “我怎么会死?你这点把戏在司徒神医眼里连入门都算不上,我怎么会死?”
  刘显名双手使劲儿地掰着贾为善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你怎么知道司徒济世不会死呢?”
  “刘显名!你好大的一盘棋!”贾为善身上闪出了几道雷光,噼啪作响。
  “一个成天醉生梦死的人,竟然还有脸面觉得别人是废物。你贾为善修为高又如何,我刘显名这辈子卑如草芥,能换你一条狗命这辈子也值了!”刘显名索性不再挣扎,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眉飞色舞,笑得酣畅淋漓。
  刘显名的坦然让贾为善更加恼火,倘若司徒济世真的也死了,那他身上的毒要怎么解?他想过自己死在华胥西苑外那些追杀他的高手手里,技不如人,死也就死了,可谁曾想半路杀出个刘显名,这个害他丢了一只手臂的人,这个他从来都看不起的人,竟然才是要了自己命的那个人。
  “我要你死!”贾为善彻底地陷入了癫狂,他再也不顾忌动用灵气是否会让自己身上的毒性加剧,将刘显名丢在地上后,用仅存的那只手掐起了法决,阁楼顶上片刻间便布满了雷云,比明月更亮,比星河更灿烂。
  此刻的贾为善再也无法完美的控制雷云,漫天的惊雷散乱地落了下来,一半都砸在了阁楼上,经过大火烧灼的阁楼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这栋楼都摇晃了起来。
  瘫倒在地上的刘显名被紫色的雷光淹没,雷光散去之后,他身上多了许多烧焦的痕迹,空气里甚至可以闻到烤肉的味道。
  另一边的贾为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七窍之中再次喷出了鲜血,他踉踉跄跄地走近刘显名,颤抖的手掌中再次出现了电光。
  “就算是要死,我也要亲手杀了你!”
  正当贾为善的掌心雷要砸在刘显名脸上的时候,从他身后的火光之中蹿出了一个身影,烧红的利爪穿过了热浪洞穿了贾为善的肩膀,随后便将贾为善拎了起来。
  贾为善仅有的一只胳膊也因为肩膀被刺穿而无法动弹,这一爪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再也撑不住身上的伤和体内的毒性带来的影响,像一具尸体一般被吊在空中。
  爪子的主人像地狱之中的恶魔一般从大火中走了出来,漆黑的鳞甲在火焰的烧灼中冒着红光,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头顶上的星光。
  “你……你是什么怪物?”护院头领贾为善平日里是无法进入内院的,所以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恐怖的东西,只是他还没来得思考药园之后为什么会有这种怪物,也没有时间在自己的脑海中找到与这张有些熟悉的脸任何相关的记忆,怪物的另一只爪子就刺进了他的胸膛。
  地上缓过劲儿的刘显名看到了赶来的季丁,季丁也看向了他,他朝季丁笑了笑,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是否还能真的做出笑的动作。他挣扎着半坐起来,依靠在倒塌了的栏杆之上,大火已经彻底地烧了上来,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滚烫的。
  刘显名最后看了一眼季丁和贾为善,在看到贾为善被季丁大卸八块,就算神仙来了也难救之后终于放下了心,他抬头看向大火之中仅存的一方天空,正中间的皓月仍旧高悬着,就像是世上最无情的人,没有因为地上绚烂的火光而多亮一丝,也没有因为今夜这么多生命的消逝而黯淡半分,只是自顾自的散发着清冷的光。
  “十五的月亮真是圆啊!”刘显名眯着眼睛轻声呢喃着,圆圆的月亮像一面镜子,他在镜子里看到了冲自己微笑着的爹娘,两人中间站着的是穿着一身红袍一脸娇羞的小翠,“爹,娘,孩儿来找你们了。”
  刘显名一个翻身从栏杆上滚了下去,直直地坠入了火海之中。
  这么多年之后,他终于如愿以偿地像他的名字一样风光了一次,可就算他将整个不凉城的夜都点燃,也找不到长命百岁的刘夫人,也等不到与他一起白头偕老的小翠。
  也不知道她们二人若是见了今夜的烟火,会不会也为他感到高兴。
  季丁手里的贾为善彻底没了气息,他到死都瞪大着眼睛,眼里全是不甘心,他想不明白自己如此波澜壮阔的一生,怎能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在烈火之中摇曳了许久的阁楼终于坚持不住,从下向上开始崩塌,很快就化为了一团废墟。
  不一会儿,季丁从废墟之中钻了出来,头也不回地向夜色更暗处走去。
  子时刚过,夜还很长,路也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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