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烈火照孤城(二)

  刘显名凭借着他对药园的熟悉,在园中兜兜转转,避开了药园中交战的双方,竟无一人发现他,很快他就来到了季丁所在的这几座排房处,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坍塌了一半的长廊和歪倒的柳树。
  不出他所料,司徒济世果然被那些亡命之徒引开了。
  刘显名推开季丁的房门走了进去,绣着狻猊的靴子踩在木桥上吱呀作响,木桥两侧的烛光随着木桥轻轻摇曳着,尽头处的季丁低垂着脑袋,昏暗的灯光下看不清他的脸,胸口正中央伤口还未完全愈合,蠕动着鲜嫩的肉芽。
  走到木桥尽头,刘显名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随手丢在了一旁的药池之中,他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了。
  季丁抬起了头,缓缓睁开了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司徒济世说我活不过三年。”
  刘显名一愣,随后笑了起来,“你真的在乎还能活多久?我以为你早就想明白了。”
  季丁眯起了眼,背上四只利爪伸了出来,悬在了刘显名的头顶,“我记得你说的是他要杀我。”
  “有何区别?难道你只能活三年不是因他所致?”刘显名毫无惧意,抬起头看着季丁的双眼,“我再问你,你想要在这池子里度过你的余生,还是去外面做你自己,哪怕不是三年而是三天?”
  季丁不再说话,但四只利爪却垂了下来,过了良久,他才说道:“正如你所言,司徒济世早就发现你有问题,但他并没有当回事。”
  “他是一个医术极其精湛的神医,想要瞒过他根本不可能,所以自一开始起我就没打算瞒过他。他是个极其自负的人,他看不上我这个人,更看不上我这点不入流的医术,自然也不会深究我做了什么,因为无论我研究出了什么,在他看来都不值一提;他同时也是一个十分自私、非常惜命的人,这样的人有一个致命的缺点,他们会不自觉地认为所有人都会和他一样,他们会用自己的行事作风去推测他人,因此他一定会认为我这样折磨自己一定是受人所迫,一定是别人手里的棋子,因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为何有人会如此不爱惜自己的性命,为何有人会去做这些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事,正如他不能理解你为何如此渴望自由一样,在他眼里这片池子才是你最好的归宿。”
  “所以他以为有更深的阴谋,所以故意不去管你,想要让你把最后的主谋引出来?”
  “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此心高气傲的人怎么会相信真正要对他下手的是两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呢?在他的想法里我的目标是带你出去,可两个命不长的人就算出去了又有什么用,所以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但他怎么会想到,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惜命,我从没有想过活着走出药园,你也没想过出去之后还能活多久。”
  “那你要怎么让我出去?”
  刘显名从怀里掏出了两件东西,一件是一个小瓶子,另一件是一个玉牌,玉牌这中央刻着一个“锁”字。他把小瓶子丢给了季丁,将玉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玉牌撞在木桥上,没有碎成几块,而是直接变成了粉末,化作点点荧光消失不见,于此同时季丁身上拴着的铁链光芒大振,道道铭文亮起,在最盛之时突然碎裂,这些囚禁着季丁的法器,变成了普普通通的链子。
  “你看,就连这些东西他都会故意让你找到,螳螂捕蝉,到底谁才是真正的黄雀呢?”刘显名看出了季丁的疑问,笑着解释道,这玉牌是不久前司徒济世故意让他看到的,不仅如此,生怕他不偷还故意讲解了这玉牌的作用,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季丁点点头,打开了刘显名扔给他的小瓶子,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正是那千步香。
  “之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了。”刘显名看着季丁,突然伸出手拍了拍季丁的肩膀,可季丁太高,就算下半身泡在药池里,他也要踮起脚才能够到季丁的肩头,相比之下,他就像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头。
  季丁看着面目全非的刘显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曾经那个一脸凶相的胖子顶着如今这张恐怖的脸,竟然看起来反而有几分面善,他没来得地弯了弯腰,离刘显名更近了一些。
  自来到药园之后这还是刘显名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季丁,随着年岁的增长,季丁的脸上不再有孩童的稚嫩,只是眉目间仍旧塞满了未经世事的单纯,曾经那个孩子长成了大人,只是谁都没想到会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样。
  刘显名的嘴唇微微蠕动着,那句“对不起”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他决然地转身,昂首挺胸地迎着屋外的月光走去,长长的木桥被他的影子填满。
  要做的事情都已有了结果,该偿还的人也尽数偿还,所以此生再无牵挂,他只觉得这辈子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轻松过,他不禁哼起了小翠经常唱起的小调,走到了别院里。
  别院之中放满了笼子,笼子里锁满了司徒济世圈养的睚眦,刘显名如癫如狂,手舞足蹈地挨个将笼子打开,把怀里剩下的千步香尽数洒在了地上,然后走上了一座高高的阁楼。
  在阁楼之上,方圆五里的风景一览无遗,大半个药园都被笼罩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之中,司徒济世虽能解毒,但修为不高,左右不了战局,而那些护院就算身上的毒被解了,可实力在短时间内也只有五成功力,反倒是那些已经抢了不少值钱的药物或者宝贝的亡命之徒要厉害不少,尝到甜头的他们自然不可能现在就离去,因此药园这场仗有愈演愈烈之势。
  阁楼之下的睚眦已经发狂,嘶吼着冲出了别院,阁楼上的刘显名倚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大戏,安心地等待着贾为善的到来。
  季丁在刘显名走后重新直起了腰,那双金色的瞳孔里再无人性,他将千步香一饮而尽,体内沸腾的血液让他明白了当年睚眦为何会为此发狂,他全身的肌肉暴起,锁在骨头上的铁链被绷紧,这些失去了法术加持的铁链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脆弱,一声野兽的嘶吼传来,锁了季丁许久的铁链便根根断裂。
  多年之后,季丁终于摆脱了枷锁,和他一样获得自由的,还有他心中那头躲了太久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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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强盗是一种很矛盾的职业,他们时而惜命,时而又不怕死,最常做的事是赌,最不缺的是耐心,他们总是在等,在等一个胆子大过耐心的。若他死在了外头,那剩下的人自然散去,不再浪费时间;若他平安回来,那他一定得到了配得上他胆子的好处,剩下的人便会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同样不会浪费时间。
  因此入侵者如过江之鲫,源源不断地涌入药园。
  他们也没想到这次药园的防守竟如此的脆弱,一切竟然都如那人所言进行得如此顺利。
  当那个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人找上他们的时候,他们只觉得那人是在开玩笑。这些年里觊觎药园的人不在少数,那里有数不尽的钱财和价值连城的药材,他们也组织了许多次的行动,但收效甚微,药园固若金汤,外人想要进去比登天还难,更别提从里面捞到一些好处了,所以他们权当那人在开玩笑,好在那人只讲该讲的,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说,似乎根本不在意他们是否真的会去一样。
  但是他们都知道,华胥西苑从不缺搏命的人,想必那人也清楚这一点。
  天色已经到了亥时,大火已经烧了快一个时辰,不仅没有丝毫熄灭的迹象,反而越烧越旺。
  如今整个药园里最头疼的人就是司徒济世了。
  他这一生资质平平,还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钻研医术上,他从未觉得修为不够高是自己的短板,因为他的身边从不缺修为高强的门客,可到了这一刻,他恨不得自己有天照的实力,将那些蒙面的强盗一一斩于刀下!
  他虽能解护院们身上的毒,可实力恢复毕竟需要时间,而那些强盗又狡猾无比,从不恋战,见到他的一瞬间掉头就跑,等到他走了之后再折返回来,让他一身的用毒本事无处施展,他好似一只被猫戏弄着的老鼠在药园中漫无目地乱窜,眼睁睁地看着他花了大心思才栽培出来的一块块上好的药田在火海中化为了灰烬,而他却无能为力。
  司徒济世一头银发早就散乱地披在肩头,眼底布满了血丝,再无一丝威严,正当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之际,胸口突然传出一阵震动,他向怀里摸去,那张本该晶莹剔透的玉牌失去了光泽,刘显名终于是动手了!
  “好!好!好!”玉牌在司徒济世的手里碎成了几块,锋利的玉石割破了他的手掌,但他却毫不在意,此刻他的心被一件事情塞得满满当当,那就是抓住刘显名,再将他剥皮抽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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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园中一座偏僻的小院里突然升起了几朵紫色的雷云,震耳的轰鸣声从其中传来。院子里几道流光想要在雷云压下来之前逃离,拼了命想要逃出去,可天上的雷云哪里肯给他们这个机会,闪电编织成的网从云层里伸出来,把小院罩了个严严实实,翻涌着的雷云像一座巨大的磨盘旋转着压了下来。
  那几道流光见状也不再逃,纷纷冲向雷云正中央衣袂飘飘的独臂男子。那独臂男子丝毫不惧,高高举起手掌猛地向下一拽,天上的雷云陡然向下一跌,周围绕着的电网也加快速度向中央围了起来,灰瓦白墙在凌厉的雷电之中像是豆腐一般化为了碎片,在盘旋着的狂风之中被卷上了天空。
  几道雷云转着圈地撞在一起,一道耀眼的白光点亮了夜空,爆炸产生的热浪席卷了小院所剩不多的残垣断壁。
  当漫天的灰尘落下,倾倒的青草也重新直起了腰,包裹着小院的雷云也消散了,小院之中躺着几具焦黑的尸体,只有贾为善还站在中央,赤目圆睁,齐肩的头发迎风飞扬,上好的缎袍被血迹染红,身周还萦绕着缕缕电光,噼啪作响,他迈步向前走了几步,猛地停了下来,吐出一口乌黑的淤血,不仅如此,两道血泪从眼角流出,看起来甚是可怖。
  贾为善自进到药园以来,便大量服用苏木丹,得益于此,哪怕在断了一臂之后修为也能日益精进,稳坐护院首领的职位,可与此同时苏木丹的毒性早就深入了他的骨髓,在毒发之后,他又强行动用功法,见人就杀,从不留手,此刻只怕司徒济世都很难保他性命了。
  贾为善用衣袖胡乱的抹去脸上的血迹,摇摇晃晃地沿着小路向药园深处走去。
  没过多久他便走出了外院,把不休的打斗声和冲天的热浪都留在了身后,蜿蜒的小路上只有晚风吹过半人高的茅草时发出的莎莎声。
  一股特有的香味从上风向飘来,这味道既熟悉又陌生,让贾为善停下了脚步,握紧了拳头。
  果不其然,两对深红的眸子在茅草后出现,刹那间便蹿了出来扑向了贾为善。
  贾为善向前半步,紧握的拳头在身前张开,两颗核桃大的雷球出现在了掌心,旋转着迎向了两头发狂的睚眦。
  睚眦并不知道这发着光的小球是什么东西,张开血盆大口就吞了进去。
  贾为善张开的手又握在了一起,丝丝电光从指缝中溢出,那两头睚眦的肚子猛然开始膨胀,足足粗了好几圈,随后又剧烈地收缩,当收缩到极致时发生了爆炸,两头睚眦被拦腰炸成了两半,碎肉混着鲜血汇成了一大团深红色的雨,淅淅沥沥地浇了下来,压倒了一大片茅草。
  贾为善阴沉着脸,这千步香可是他和刘显名的老朋友了,他没有想到刘显名如此大胆,竟然敢主动用千步香引自己过来。
  他看向那座耸立在别院之中的阁楼,雪白的月光照亮了阁楼的最高一层,一道人影倚在了栏杆上,虽然看不真切,可他能感觉到阁楼上那人此刻也在看着自己。
  一道火光从楼顶亮起,随后被那人丢了下来,燃烧的火把在空中打着转,似一颗高高坠下的流星,带着长长的流光砸在阁楼脚下堆放的干草垛上,提前浇过油的草垛几乎在一瞬间便被引燃,熊熊的烈火将阁楼与世界隔开。
  借着火光的照耀,贾为善终于看清楚了阁楼上那人的脸,肆无忌惮的嘲笑挂在他的嘴角,戏谑的眼神在那双突出的眼球之中更令人讨厌。
  睚眦喷洒出的血水汩汩地沿小路流下,浸透了贾为善的鞋帮,他紧咬着后槽牙,冲阁楼奔去,在小路上留下了一连串的血脚印。
  贾为善怎能容忍刘显名就这样将自己烧死在阁楼之上?
  刘显名就算要死也定要死在他贾为善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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