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烈火照孤城(一)

  徐徐的青烟从离药园不远的一座小院里升起,院子正中央有一座鎏金的丹炉在胭脂色的夕阳里熠熠生辉,除此之外,院中空无一物,干净的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一般。
  刘显名戴着面纱遮住口鼻蹲在丹炉旁,手里拿着柴火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炉盖在丹炉顶上躁动不安地跳动着,阵阵药香从缝隙中逃窜出来。
  直到丹炉再无药香传出,刘显名才熄灭了炉火,把炉盖打开,在一团白烟之中,躺着密密麻麻的白色丹药。
  刘显名将所有的白色丹药装进了小瓶子里放在一边,随后抄起一把大榔头,向还热着的丹炉砸了过去。
  一阵叮叮当当之后,鎏金的丹炉变成了一堆破铜烂铁,刘显名也没好到哪去,他支着锤子大口地喘着气,这些体力活对现在的他来说确实有些吃不消了。
  缓过劲儿来的刘显名把锤子扔在了角落里,将所有装满丹药的小瓶子塞进怀里,转身进了屋。
  屋子里比院子里还要干净,除了一盏红色的灯笼外空无一物。
  刘显名戴上斗笠遮住面庞,拎着这盏灯笼出了门,点燃之后挂在了门檐上,大红的喜字在渐暗的暮色里格外的显眼。
  或许是突兀的灯笼吓坏了林中的归鸟,几声怪异的啼鸣从远处响起。
  刘显名朝林子里瞥了一眼便不再理会,晚霞越来越浓,无论那些亡命之徒会不会如约而至,他都得赶去药园完成最后一件未尽之事。
  长风扇暑,茂柳连阴,入夜之后的药园更显清凉,随风飘动的柳枝肆无忌惮地闯进风雨连廊,留下了斑驳的月光。
  刘显名哼着小调摇摇晃晃地独自走在长廊里,每路过一盏灯笼便将一颗白色丹药扔在里面,无色无味的丹药在烛光的照耀下渐渐融化,融入空气之中。
  等到绕着药园转了一圈之后,他才来到一座小楼外,踮了踮脚把最后一颗药丸捏碎了撒在了门口的灯笼里,随手把空瓶子丢在了一旁的杂草里,然后双手推开了房门。
  “呦,这不是候总管嘛,今夜怎么有功夫光临寒舍啊?”
  屋子里满是酒气,地上杂乱地放满了酒坛子,贾为善微敞着怀,斜倚在坐榻上,醉玉颓山。
  “如此良辰美景,贾大人为何独自在此饮酒啊?”
  刘显名提起衣摆大踏步地跨过地上的瓶瓶罐罐,坐在了贾为善的旁边,随手从地上拎起一壶酒,掀起面纱的一角,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狗屁的良辰美景,不就是一个月亮几颗星星,日日如此,无聊透顶。”贾为善摆了摆手,丢下了手中的空酒坛,又开了一坛新酒。
  “贾大人,如此郁郁寡欢可不是大丈夫应有的模样啊!”
  “大丈夫?就算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在知道自己行之将死的时候也不会太开心吧?”
  “贾大人何出此言呐?”两个酒坛子撞在一起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候兄有所不知,这外面的世界不比华胥西苑,那里修道的人更多,而修道之路又太过漫长,几十年的时间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弹指一瞬,他们有大把的时间去恨一个人,也有大把的时间去等一个人死。”贾为善站起身,挥舞着一只独臂跳起了舞,“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死到临头还不享乐,难道要在死之后和那些白骨骷髅把酒言欢吗?”
  “贾大人的见识果然非同一般,来来来,我敬您一杯。”
  贾为善挠了挠有些发痒的胸口,抓起酒坛向刘显名举起的酒杯碰了过去,“以前城西酒舍里哪个叫小翠的婊子还有几分姿色,可惜跟着刘显名那个废物不知去了哪里,这华胥西苑连漂亮女人都没有几个,实在是无趣,无趣啊!”
  刘显名举着酒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贾为善的酒坛重重地撞了过来,美酒从酒杯中跳了出来,在烛光地照耀下闪着微红的光。
  “这不是巧了,今晚恰好有一出好戏,定能让贾大人找找乐子。”
  “呦,没想到侯总管还有这般雅兴,走走走,带我去瞧瞧。”
  “贾大人莫急,咱们只需在此稍等片刻,他们一会儿就来。”
  “哦?这华胥西苑还能找到戏班子?难道剑门关的素梨人干回老本行了?”
  刘显名给贾为善面前的酒杯斟满酒水,意味深长地说道:“贾大人莫急,稍后便知。”
  贾为善的胸口越来越痒,酒意也有些上头,他索性半披着衣裳仰躺在坐榻上,睡眼惺忪地呢喃着。
  没过多久,窗外响起了嘈杂的吵闹声,熊熊的火光染红了窗子。
  贾为善朦胧地睁开双眼,看见了窗户纸上跳动的火苗,不禁出声问道:“侯总管,外面这是怎么了?”
  “贾大人”刘显名放下了酒杯眯起了眼睛,“好戏……开场了!”
  贾为善撑着靠背坐直了身子,正打算再说些什么,阁楼的门被人一脚踢开,几柄飞剑带着流光冲了进来,随后几个戴着黑面纱遮着半张脸的人跳了进来。
  贾为善打了个酒嗝,指了指冲进来的几人说道:“这戏班子怎么还把门拆了!”
  那几人见到贾为善在屋中,便立刻冲了上来,几柄飞剑齐刷刷的刺向了贾为善的脖子!
  刘显名朝几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离去,把贾为善留给自己。
  那几人也不犹豫,掉头就杀向了屋外。
  “哎!你们怎么走了?说好的唱戏呢?”不知不觉间贾为善的胸口已经被他自己抓出了道道血痕,他的指甲缝里塞满了自己的皮肉。
  刘显名起身站到了贾为善的面前,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门外的烈火照耀在他身后,让他那张非人的脸更加可怖,“贾大人,你可还记得我?”
  “侯总管你怎么把兜帽摘了,你……”贾为善抬起了头,再次见到了刘显名那张人不人鬼不鬼的脸,就立刻醒了一半,他只觉得相比之前,这张脸更加的诡异,脸颊深深地凹了进去,两颗充满血丝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和坟里埋了七八年的骷髅毫无二致,想要通过这张脸认出人来,只怕神仙来了也没用。
  刘显名哈哈大笑,露出了一排焦黑的牙齿,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贾大人可还记得你的胳膊是怎么断的吗?”
  贾为善愣住了。
  刘显名伸出一根指头在自己脸颊上划过,指了指那道最长的刀疤,“贾大人可还记得你是怎么在我脸上留下这道疤的吗?”
  贾为善脸色阴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道:“刘显名!”
  “贾大人好记性啊,那你一定也记得你是怎么把那些消息透露出去的吧,你可知道那些杂碎是怎么对待我娘的吗?”刘显名冷笑着,像地狱里走出的恶魔。
  “哼!狗咬狗,死不足惜。”贾为善酒醒了大半,他阴沉着脸,瞪着刘显名,想要一掌把刘显名击毙于此,可体内紊乱的灵气根本不听使唤,从骨髓里钻出来的痒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扯出来好好洗洗。
  “贾大人刚刚不是说临死之前也要把酒言欢吗?现在正是时候啊。”刘显名并没有因为贾为善的话生气,他抓起酒坛子在贾为善面前晃了晃,“贾大人要不再来一些?”
  贾为善没有说话,而是紧咬嘴唇想要控制住快要将自己撑破的灵力,可是他越是调用灵力镇压,反抗就越剧烈,任凭他如何努力都不起任何作用,额头上早就被一层细密的汗珠涂满。
  “啧,贾大人还真是高傲啊!”刘显名摇了摇头,猛地把酒坛倒扣过来,将美酒尽数倒在了贾为善的头上,然后将空酒坛高高举起狠狠地砸在了贾为善的脑袋上,酒坛登时碎裂开来,和酒水一起洒落在了贾为善身上。
  “我还有些事情要做,贾大人若是命大能活下来,我们兄弟二人可以好好再喝一壶。”刘显名用手里剩下的陶瓷片拍了拍贾为善的脸,然后用他的衣裳擦了擦手,转身走向了屋外的火海之中。
  阁楼之外两帮人打做一团,五彩的法宝霞光应接不暇,刘显名提前放下的药物在火焰中快速的传播,药效的迅速发作让药园的护院们组成的防线没有抵抗太长时间便摧枯拉朽地垮掉了。那些带着面纱的人在药园中肆意地烧杀抢掠,上好的药材和珍宝都尽数被掠去。
  转过拐角,刘显名也捂住了胸口,一口鲜血终于忍不住吐了出来。他同样服用着苏木丹,对贾为善有效的药对他当然也有效,更何况他长时间地拿自己做实验,身子骨早就羸弱不堪。
  刘显名直起腰板,擦了擦嘴角的血丝向后院走去,在那里,还有计划里的最后一环需要完成。
  阁楼里的贾为善气得下巴微微颤抖,他向来是一个睚眦必报的人,从来没有隔夜的仇,虽说早死晚死都是死,但死在刘显名手里是他永远都不能忍受的。
  一声怒吼响起,鲜血从贾为善的七窍之中喷出,他站起身来将脸上混着酒水的鲜血擦去,一把扯掉了湿透的衣衫,大踏步地向外走去。
  青紫色的电芒在他身旁忽隐忽现,似有雷鸣从他的骨头里炸响,脚下走过的石板通通化作齑粉。
  倘若今晚真的要死,那也绝不能只有他贾为善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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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药园深处,昏黄的烛光照亮了季丁的小屋,屋里原先摆放着各种器具的架子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看不清深浅的池子,池子里是翻涌着的红色液体,在门口有几块浮桥一直延伸到池子中央,在桥的尽头,是被几条铁链牢牢拴住的季丁,他的下半身全部泡在池子里,只有人形的上半身露在外头。
  司徒济世披着一身白袍站在桥头,手里拿着一柄精致的小刀,剖开了季丁的胸膛。
  一颗比常人大得多的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着。
  司徒济世看着这颗肿胀的心脏,摇了摇头,“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这一步。人终究还是支撑不了如此巨大的身躯,就算你们几个的恢复能力远超常人,长时间下来还是有些吃不消了。”
  季丁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就像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东西,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传来:“我会死吗?”
  “当然,”司徒济世被白色光芒包裹着的双手轻轻地捏了捏那颗跳动的心脏,“若离了这片药池,你活不过三年。”
  “难道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
  “有,”司徒济世顿了顿,指了指季丁身上那些不属于人的部件,接着说道:“或者说可以有。你现在遇到的问题是人原有的根骨支撑不起如此强大的身躯,就算你的恢复能力远超常人,可长时间地消耗也是经不住的,所以下一次的话,我会先换一副骨架再加上额外的这些东西,从源头解决这个问题。”
  司徒济世抬起头来看着季丁,后者面无表情,看不出来在想些什么,“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往后的日子就老老实实待在这里,运气好的话还能多活几年,说不定在华胥西苑的结界消失之后,你还能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仲乙也会死吗?”
  “当然。这世上的万事万物都讲究阴阳调和,你们几兄弟从生下来就阴阳不合,你看除了你和仲乙二人外,其他那几个哪一个不是天生就和常人不一样,短截胳膊多只眼的,就连你和仲乙也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就算我不做什么,你们几兄弟也活不了多久,看似你们再重的伤也能痊愈,但好得快死得更快,到了你们大限之日,会从内而外开始溃烂,不消片刻变会碎成一滩肉泥。你和仲乙的区别只是谁活得更久而已,”司徒济世上下打量着季丁,眼神里一半是欣赏一半是得意,“你大可不必羡慕仲乙能比你多活几年,如今的你和他判若云泥,你看看你自己,多漂亮啊!再说了,他可能早就进了哪只睚眦的肚子里了!”
  季丁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双冰冷的眼眸瞪着司徒济世。
  后者眯起了眼睛毫不畏惧,“怎么,你不会真的以为侯雪那个没几天活头的人能把你带出去吧?”
  “你知道他在做什么?”
  “我开始学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就他现在那副模样,是个人看了就知道有问题,何况是我?”司徒济世冷哼一声,很是不屑。
  “你既然知道为何不拦着他?”
  “我为何要拦着他?虽不知他所为何事,但一个活不过今年的人,就算再有雄心壮志,他又能做些什么?,就算再给他二十年,他又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在自己身上做实验的人,愚蠢至极!”司徒济世一挥衣袖,白袍发出了破空之声。
  “就算你真的跟他出去了又有何用,难道你们两个要比比谁死的早吗?”司徒济世拍了拍季丁的肩膀,“安心在我这待着,你还能多活几年。”
  季丁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屋外突然传来了吵闹声,打断了正在给季丁缝合伤口的司徒济世,他皱着眉头推门望去,炽烈的火光从药园各处亮起,阵阵厮杀声从远处传来。
  匪徒袭击药园并非少见的事,往常很快就会被护院们镇压下来,所以司徒济世并未理会,进屋继续做着他未做完的事。
  但是这次的袭击显然非比寻常,厮杀声并未消失,反而越来越大,甚至出现在了内院。
  忍无可忍的司徒济世推门而出,正打算训斥护院,却见到几人在长廊里战做一团,法宝飞剑的撞击声不绝于耳,顷刻间精美的长廊便塌了一半,一旁的花草树木也没有幸免遇难,七歪八扭地倒在一旁。
  再看场中,那些蒙面人都不是善茬,招招致命,而几名护院受到苏木丹毒性发作的影响,渐渐不支,节节败退,离司徒济世所在的小院越来越近。
  司徒济世见到自己请来的这些护院如此不堪,一眼便看出了问题所在,刘显名花了几年时间甚至还赔上了自己的命才研制出来的毒药在他眼里就如同三岁小孩的把戏一般可笑,更何况苏木丹本就是他所做,那药性自然一清二楚。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药丸捏碎在手心,双手一拍,掌心的粉末化作一条长龙,飞向了几个护院。
  他随即又取出另一个瓷瓶,如法炮制,另一条长龙飞到了场中,只是这次的目标是那几个蒙面人。为首的蒙面人起初并未在意,可当药粉沾到皮肤之后已经为时已晚,只见被药粉碰到的地方立刻开始腐烂,像是有一团无形的火掠过蒙面人的身躯,不消片刻,蒙面人便化作了一滩散发着恶臭的血水。
  其他几个蒙面人不敢再掉以轻心,连忙使用法宝将袭来的长龙打散。
  护院们身上的毒被解,逐渐恢复了战力,局势就此翻转,那些蒙面人也是惜命之人,见状不对,转身就跑,护院们便追了出去。
  司徒济世紧锁着眉头,他没有想到苏木丹的毒性竟然被人发现了,这药园里有能力有机会能做出此事的人只有刘显名化身成的侯雪,这并不难猜,他也并不担心一个将死之人能做出什么事情来,他害怕的是侯雪只是一个棋子,身后的主谋另有他人。
  “就剩这几年时间也不能平平稳稳得度过,还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这华胥西苑可真是个好地方!”司徒济世将季丁的房门关上,转身走出了庭院,他要亲自把刘显名抓来,好好问问到底谁才是幕后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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