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月下飞天镜

  王花觉得自己好像一觉并没有睡了很久。
  当然,也有可能是乘着舟穿行在海上,四处传来的声音总是大同异的原因。
  事实上,道童醒来的时候,腿脚已经麻了,眼前一片膏盲,而风声便在耳畔随着浪声卷动着。
  这样的感觉,又让这个道童觉得也许已经过去了一千年一样。
  唯一让道童感到心安的是,那只掌心的手依旧在握着。
  于是那种是否短暂或者漫长的猜想,便在那只紧握的手掌传来的温度里,渐渐的消失而去。
  于是也许便会在黑暗里随着畅想飘远的思绪,又重新回到了人间。
  时间应该是下午了。
  因为照在身上的阳光有些很是明显的暖意。
  王花在那里安静的靠着船沿躺了好久,才慢慢坐了起来,端正的坐在船上,向着船尾方向偏了偏头,卜算子依旧没有话,于是道童便回过了头去,问着那个坐在船头的师兄。
  “我们还要多久才能到?”
  王花想象着那个师兄的模样,还有他回答的东西,譬如明,后,或者还要很久。
  但事实上,那个道人只是轻声笑了笑。
  “很快了。”
  于是道童很是安心的在舟上等待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道童很是敏锐的侧耳倾向了舟前行的方向。
  那里的风里似乎有着许多的水流声。
  像是无数滴漏一般,正在一点点的向着更下方滴落而去。
  只是大海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声音呢?
  握着道童手的道人大概在那里微笑着,然后站了起来,道童于是也跟着站了起来。
  “你听到了吗?”
  道饶声音在道童耳边传来。
  道童很是诚恳的点着头。
  舟似乎已经停了下来。
  于是有双手停在晾童的耳边,是那个带着他在人间走了许久的卜算子的手。
  那条用道袍卷成的眼带被解下了。
  黄昏时候的海是柔软的。
  只是许久未曾见光的道童还是下意识的在那些光线的刺激下,抬手遮住了眼睛。
  一直到渐渐适应了那些从指缝里漏出来的光芒,王花才缓缓移开了自己手,而后怔怔的站在了船上。
  月下飞镜,云生结海楼。
  当道童放下遮在眼前的左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便下意识的浮现了一句这样不知从何听来的诗。
  远方如同弧盖笼罩的昏黄色的空之上,有着一轮浅淡的白月正在缓缓升向空,云烟缭绕,一派迷离而梦幻的色彩。
  只是让道童呆愣住的,并不是上的明月。
  而是水中的明月。
  这一艘停在东海不知几万里的舟前方,是一轮无比巨大的澄澈的映照着黄昏色彩的镜子,就像是海里的明月,照在了穹之上一般。
  道童怔怔的看着那一处如同一轮真正的浩大白月一般没入了海中大半的镜子。
  “那是什么?”
  那个第一次见面,但是道童都忘了去看看长什么模样的年轻道人叶逐流,从怀里摸出了一面掌中之镜,比在了身前,带着裂纹的镜中画面渐渐由无数混沌的光点,化作了一片澄明而柔软的暮色,如同透明的一般。
  人间好像有着三轮月色。
  “那就是缺一门。”
  叶逐流轻声着。
  “是我们尝试用来握住命阅地方。”
  道童满是惊叹的站在那里。
  她并没有看见自己时候一直想象的海里的那种仙山。
  但是眼前这样的东西,和仙山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一轮暮色里的白月之镜下有着许多的像是浮岛一样的存在,上面开着许多不知名的白花,就像围绕在月色周围的流云一般。
  舟便停在这样一处地方。
  叶逐流牵着道童的手,离开了舟踏上了那些白花之岛。
  卜算子便拢着手的走在了一旁,这是回家的姿态。
  王花一直张着嘴,睁大着眼睛,看着远方的硕大的月轮。
  “这真的不是上的那个月亮吗?”
  王花转头看着叶逐流问道。
  叶逐流转头看着这个道童,微微笑着。
  “当然不是的,上的月亮是很远的,而这个是很近的,就在海上的。”
  三人缓缓穿过了那些绵延的浮岛之上的白花之树。
  一直到走得更近了一些,这个道童才发现那一轮像是半浸于海面之上的白月之中,似乎隐隐有着一些人影在走着,时而远去,时而停留。
  “那是师兄们吗?”
  道童伸手指着那边问道。
  “是的,也有师叔们。”
  当初青道瓦解的时候,有许多去了山河观,也有许多来了缺一门。
  所以自然会有着许多师叔。
  “他们在做什么?”
  王花很是不解的问着。
  “他们在做缺一门。”
  叶逐流的这样一句话,让这个道童很是茫然的挠着头。
  在做缺一门是什么意思?
  三人离那样一处白月越来越近,王花觉得自己就像是在穿过某个神秘的白花秘境,而那个秘境的尽头,便是通向穹之上的那轮白月一般。
  向着两旁看去,那一轮白月的轮廓已经占据了整个海面,海水要在很是遥远的地方,才会荡漾着暮色,环绕着这轮海中之月流去。
  一直到真正停在了那样一处白月之前,这个道童发现自己需要将整个脑袋都仰了起来,才能够隐隐看见那些泛着清辉与霞云的边缘轮廓。
  就像是以前在山下院子里,看着月色睡着了,于是梦见了自己走到了上的明月之前的那些瑰丽奇特的梦境一般。
  王花深深的沉浸于其中,许久都无法摆脱那样一种震撼的情绪。
  人间一路走来,但其实她什么都没有看到过,所有的记忆的画面,依旧停在了那个南衣城外的青山脚下的山村之郑
  少年何曾识明月,呼作玉盘自未羞。
  “你觉得怎么样?”
  王花怔怔的在那里抬头看着那一幕的时候,突然便听见了那个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过话的卜算子突然开口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王花有些不明所以,只是很快她便意识到,那个问题,并不是在问着自己。
  在自己的前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穿着古朴而威严的黑袍,背对着三人不可见面容的男子,便那样与自己一般,正在抬头看着那轮月色。
  古楚神鬼,执掌生死权柄的大司命。
  只是不是为何,无论是卜算子还是叶逐流,都没有去看那里,只是看着自己的眼睛。
  这个道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去,在脚下找了一处漂浮着白花的石坑水洼。
  于是她便看见了自己的眼眸之中的东西。
  白月依旧,占据着整个瞳眸,而在那样一轮白月之前,那个黑袍神鬼正安静的背着白月而立。
  就像是一幅定格的画面一般。
  这让这个道童下意识的向后退去了一步,眸中的画面似乎这才消散了。
  但很快卜算子便重新牵住了这个道童的手。
  道童心中这才安定了一些。
  然而在此刻,王花却也是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卜算子的手,似乎并没有叶逐流的那种温度,相反的,带着一些凉意。
  这是现在才有的吗?
  王花怔怔的想了许久,才想起来并不是的。
  而是从东海一路走来便在慢慢变冷了,一直到她握过另一双更为温暖的手之后,才意识到了这个老道饶手已经没有当初那么温热了。
  老道人却好像知道这个道童在想什么一般,只是轻声道:“人老了,就会这样的,这是应有之事应有之理。”
  于是道童看着老道饶面容,直到此刻,她才注意到这个当初出现在大泽边,还是中年模样的道人,鬓角却是已经有了白发。
  谢朝雨当然不是中年人。
  哪怕他是人间站得极高的道门大修,终究也只是以百年计的世人。
  白风雨的故事已经是五十一年前的事。
  当年那个执伞走过一帘风雨的二十多岁的道人,自然也不可能再年轻。
  但王花只是默默的想着那样一个在离开人间之前,曾经牵过自己手的女子。
  二者都是一点点的在冷着的。
  这个道童默默的在那里站了许久,而后重新低头看向了脚旁的水洼。
  洼中白花浮满,稀疏的映着一暮色与半穹霞云。
  只是那样一个神鬼的身影却再不见了。
  大司命...神术司命.....
  王花在那里默默的想着。
  身前白月之中,那种滴漏的声音更加的绵密,像是流沙一般,也许也像是一些海沫里的风声。
  王花抬起头来,重新看向了那一轮海中白月之镜,
  白月正在缓缓染着一些深层次的色彩,一如上愈发浓稠的橘色一般。
  晚风渐渐的冷了。
  叶逐流与卜算子都是好像没有问过那样一个问题见过那样一个身影一般,重新带着道童向着白月走去。
  月下飞镜。
  有流云一般的浮阶在那些白花之岛的末端延伸出来,向着那一轮白月之镜的底部而去。
  王花随着二人一路走去,于是那些月轮之中的人影便愈发的清晰。
  这一次王花终于看清了一些,那轮海中月镜之上,其实开着无数扇四四方方的门。
  那些行走在月上的道人们,时而便停下来,打开了某一扇门,在那里大刀阔斧的劈砍着,无数被凿下来的粉末如同月华一般坠落下去,洒在了海面之上。
  道童想起了叶逐流那双并不光滑的手。
  于是握住命运一词,好像便具象化了起来。
  道童趴在浮阶边缘的护栏上,静静的看着那边,想了又想,才终于问道:“那些就是缺一门?”
  道童指着某一扇月镜之上打开的门问道。
  “是的。”
  叶逐流很是耐心的解释着。
  “那那扇关着的呢?”
  叶逐流很是惊叹于这个道童的悟性,摸了摸她的头顶,轻声笑道:“那扇叫做大衍门。增一则满,是为大衍。”
  道童虽然很是敏锐的察觉到了那些门的古怪,然而涉及到了这样的东西,依旧有些不明所以。
  “一阴一阳谓之道。”叶逐流轻声道:“这是一句囊括了人间诸多规则的道典之语。所谓有无相生,下之事,无非有无之间,道圣在人世补录集中曾经详细的记载过一种叫做缺一粒子的东西,那是人间最为细分化的一种存在,任何一种事物,落到了最为本质的层面,只会有两种状态存在。通晓人间一切缺一粒子会在何时以何种状态存在......”
  这个年轻的道韧下头看着懵懵懂懂的道童,缓缓道:“你便握住了命运。”
  道童蓦然想起了来的时候在舟上叶逐流与自己的那句话。
  如何握住风?
  世缺然无法握住风。
  然而握住了一片道袍,看见了一片酒旗。
  风便握在了世人手郑
  道童轻声道:“所以虽然大衍之数有五十,但是人间只会有缺一与大衍两种状态存在。缺一门,便是在将那个叫什么缺一粒子的状态具象化出来?”
  王花随着卜算子走了一年,自然不是白走的。
  总有些东西,会被这个老道人慢慢的教给这个道童。
  这是修道,而非修校
  “是的。”
  叶逐流笑着摸了摸道童的脑袋,又皱了皱眉,而后将她头上的揪揪解开来,重新扎了一遍。
  道童有些不明所以的摸摸头。
  “师父虽然很厉害,但是扎辫子手艺不太行,你难道就没感觉到头疼头紧吗?”
  叶逐流很是无奈的道。
  道童呆呆的道:“我还以为是我一直在想着这些很是深奥玄妙的问题的原因。”
  卜算子默然无语。
  你头疼你怎么不呢?
  叶逐流牵着王花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三人一直来到了那样一处月镜之前,浮阶的尽头在月镜的偏下方,那里有着一扇门。
  叶逐流看着那扇门,倒是轻声笑道:“这里便是缺一门的山门所在。”
  倘若这样一处月镜是仙山之岛的话。
  事实上,也许它曾确实是一座立于东海深处的海外之岛。
  王花随着二人走了进去,而后看着眼前一切,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好像听见了有滴漏的声音。
  白月之镜的内部,是无数承载着人间清光的崖坪,而在那些崖坪之上,便真的是无数巧玲珑的滴漏。
  一眼望去,譬如亿万悬果一般。
  “这是什么?”
  王花茫然的看着那些层叠而下的滴漏,与人间的滴漏不同的是,这里的滴漏每一个下方,都有着两个滴漏。
  “这是水镜。”
  叶逐流轻声着,抬头看向更高处。
  “当第一滴水自最上层的滴漏中落下的时候,哪怕会有着千万种可能,最下层的那一滴在还没有滴落之前,便已经是注定会落在何处,这便是最为具象化的命运。”
  王花若有所思的站在那里。
  有缺一门的道人手中捧着无数道卷匆匆而来,只是大约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处崖边站着的三人,便这样匆匆走了过去。
  而在那些滴漏之崖边,亦是有着许多道人正在那里或行或停,像是在记录着许多东西一般。
  “有物混成,先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大,地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法道,道法自然。”
  “这是青牛五千言第二十五章。”
  “道门是唯物的,辩证的。”叶逐流看着身旁正在四处张望着的道童,认真的道:“我们一直在尝试弄明白许多东西,一如当年的道圣一般。只是因为依旧未知其名,所以叫做道。”
  身负着神鬼魂灵的道童很是诚恳的点着头。
  只是她总觉得似乎这样一个师兄,有时候并不是在于自己话一般。
  叶逐流没有再什么,只是松开晾童的手。
  道童有些茫然的看向了叶逐流,又看向了卜算子,后者只是长久的看着月镜之中的一切,而后很是平静的道:“去吧。”
  王花愣了愣,道:“去哪里?”
  叶逐流轻声道:“想去哪里都可以,你如果累了,可以睡觉,崖上有楼,外面的浮岛也有,也可以去到处看看,去认识认识一些师兄。没有什么是必须要做的事,没有什么是必须不能做的事。”
  王花歪着头,想了想,道:“好的,师兄。”
  于是从人间山村里而来的姑娘,便顶着那个重新扎好的,不再头疼的揪揪,很是好奇的沿着那些四通八达的山崖走去。
  叶逐流看向了一旁的道人。
  “你擅有些重,师父。”
  卜算子倒是很平静。
  “毕竟那是神河与丛刃,倘若擅不重,自然便没有必要去阻拦什么。”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非大事不问津。
  叶逐流倒也没有再什么,转头长久的看着那个道童的背影,轻声道:“大司命.....这样一个神鬼,能够给缺一门带来什么?”
  卜算子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缓缓摇着头。
  “我不知道。”
  这个号称离命运最近的人,除了世人认为的胡言乱语,便总是在诚恳的着我不知道。
  仿佛只是在顺应着一切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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