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是的,我有一个太奶

  东海境内。
  某个道人牵着道童的手在人间城的街道上缓缓走着。
  大概先前是道人与道童讲了某个故事。
  所以被道袍蒙着眼睛的道童想了很久,很是好奇地问了一个问题。
  “所以当初还只是一个声名未显的道饶师父,是怎么能够去人间剑宗里见到了丛刃宗主的?”
  道人停了下来,向着人间南方看去,看了许久,而后轻声道:“是的,我有一个太奶。”
  ......
  世人大概很难见到自己的太太太太太爷爷。
  只不过太奶一辈的,大概还是能够看见的。
  槐安人把自己爷爷的娘,叫做太奶奶。
  所以并没有差多少。
  只是倘若人间之中,某个七老八十的世人自己今要去见自己太奶,那估计世人会觉得他可能想寻死了。
  但是卜算子自然不是的。
  因为他太奶真的还在。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还只是谢朝雨的道人,能够从丛刃那里得到那一剑的原因。
  .......
  南岛沉默地坐在竹台上,看着身旁不请自来的桃花,心中万般不解。
  所以自己曾经其实与这个叫做谢春雪的人间剑宗剑修见过?
  桃花并没有向南岛解释什么,只是立于崖下细雨中,抬头看向崖上微笑着的女子。
  “这是第四次了?你每次都斩得这般干净,倒是什么都没有留下。”
  桃花轻声道:“毕竟要干净一些,才能重新走在人间里。”
  谢春雪在崖边坐了下来,虽然今日没有去钓鱼,但是依旧带着那个斗笠,如雪之剑悬在腰间微晃着。
  “但是你这一次可没有以前那么安宁了,当着南衣城的面杀人间剑宗的弟子,这可不像是你会做的事。”
  桃花看了一眼一旁的南岛,倒是平静得很。
  “毕竟斩去一切记忆,便相当于重新来过,走得路不一样,也是可以理解的。”
  谢春雪笑着道:“所以这一次需不需要我放水?”
  桃花平静地道:“我是南岛,但是南岛不是我,前辈觉得怎么开心便怎么来就好。”
  谢春雪倒是有些惆怅地道:“你这样,倒显得我有些刻薄无情了,毕竟那个东海最好的铁匠,到底是帮了我许多忙。”
  桃花轻声道:“前辈能够用这样的方式来赴约,其实已经仁至义尽了。到底这件事终究关乎人间剑宗的脸面。”
  谢春雪笑着道:“人间剑宗需要什么脸面呢?抛下身份在世间过活的世人罢了,只是剑宗的师弟们,把这件事情闹得太大,人间也许慢慢都会看着,身为剑宗师姐,总归要出来看一看,所以你要能够明白我的纠结。”
  这样的话的意思,自然是需要桃花来做决定,而不是交给谢春雪自己。
  桃花轻声道:“那前辈便正常赴约吧。”
  “好。”
  谢春雪的声音很是放松地落下。
  桃花的身影缓缓消失。
  谢春雪则是看向了沉默在一旁的南岛,轻声道:“加油啊少年,我可不想看见你再来第五次。”
  南岛还未来得及理一理其中的关系,漫剑意之流便落了下来。
  桃花已经得很是明确。
  南岛自然也没有再去想那些东西,于是拔剑而出,化作游走于剑意之流中的逃窜之鱼。
  那道如同白雪之流的剑光,自然不是垂钓。
  而是与那个道人教陆二钓鱼的那一杆甩钓。
  动真格的钓鱼佬,自然是压迫感十足的。
  ......
  “缺一门?”陆二瞪大了眼睛,呆呆地坐在那里。
  他虽然没有听过叶逐流这个名字,但是自然知道缺一门。
  作为下三观之一,缺一门的人极少现世,世人亦是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在做什么。
  关于这样一个地方,哪怕是许多上境修行者,都是知之甚少。
  大概只知道三件事,观主叫做卜算子,观中有着《人世补录集》,以及这是一个与命运有关的道观。
  甚至人间一度有多传言——人间其实并没有缺一门,只是卜算子终日神神秘秘,世人自己的臆想而已。
  陆二原本也有些相信这种法,只是此时显然没有那样的想法了。
  因为在他身前的湖中,却是真切地存在着这样一个年轻的道人。
  道人向来不会选择化妖,妖修亦是极少。
  是以这般年轻的大道之修,自然只可能出自三观之地。
  叶逐流坐在舟头,轻声道:“自然是缺一门。”
  陆二回过神来,看着叶逐流道:“缺一门不是不问世事?”
  叶逐流笑着道:“确实如此,不过这不是世事,这是我的私事而已。”
  陆二好奇地问道:“什么私事?”
  叶逐流挑眉道:“你难道不知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陆二深吸了一口气。
  女大三,抱金砖。
  但是这显然大了不知道多少个三年的,怎么算?
  只不过陆二显然还是有些迷糊,自从下山以来,走哪都要给惊一下,他眉清目秀孤高冷傲的剑仙架子都快端不住了。
  “所以钓鱼又是怎么一回事?”
  显然昨日的那些事情,少年依旧没有忘记。
  叶逐流笑着道:“男追女,隔重山你不知道?”
  “所以就是梅山?”
  “是的。”叶逐流转身向着大湖迷蒙不可见的对岸看去。“湖对岸的山,就叫梅山。她赢了,梅山就会向着这边靠近一寸。直到人间没有这处大湖,只有一座山横在竹林之间。”
  “然后你就可以翻山越岭过来找她?”
  “当然不。”叶逐流轻声道,“隔湖可以相望,隔山便两不相见。”
  陆二看着道人脸上的那些落寞的神色,轻声道:“那你还一直让她耍赖赢你?”
  叶逐流敛去了那些神色,轻笑着道:“无妨,因为现在还为时尚早。”
  “为时尚早什么意思?”
  叶逐流坐在舟头平静地道:“为时尚早的意思就是,我太年轻,而她太老。等我也老了,是山是湖,其实都不重要了。”
  陆二想起来了昨日最后,谢春雪提剑斩去一寸湖岸的场面。
  所以其实这个已经远去的道人自然也是知道的。
  隔在二人之间的东西,自然不是山湖。
  而是一段岁月。
  少年握着钓竿轻声道:“这样难道不是在蹉跎岁月吗?”
  叶逐流看着少年很是诚恳地道:“岁月就是用来蹉跎的。也许年华虚度,也许两手空空,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故事而已。”
  陆二不解地道:“不是人定胜?”
  叶逐流笑着道:“连你看命阅模样都是在命阅轨迹之中,如何能够胜胜命?”
  陆二一时无言以对,开始认真地钓着鱼,道:“前辈倒是消极得很。”
  叶逐流洒然坐于舟头。
  “这叫圣人垂拱而治下。我不是圣人,所以不治下之下,治我之下而已。”
  陆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个在涯镇剑湖旁喝酒睡觉的青裳少年,如果他真的是谢春雪所的那样,是曾经磨剑崖青莲前辈。
  大概总是类似的。
  叶逐流的舟开始向着大湖对岸缓缓而去,依旧风雨不近身,飘飘然的模样。
  只是这个道饶声音从湖中传来。
  “你这样是钓不到的鱼的,今日的一杆已经浪费了,不如早点回去休息,也省的多淋一些雨。”
  陆二看着自己的衣裳,确实已经湿了许多了。
  斜风细雨不须归是不须归,但是也没有斜风细雨不湿衣。
  不过少年还是没有收竿。
  只是坐在那里认真地道:“但总要试一试,万一钓上来了呢?”
  叶逐流倒是没有再劝什么。
  少年自然未必要听劝的。
  更何况乐朝也曾经过,少年不需要听劝。
  只不过舟在渐渐消失在雨雾之中的时候,道人最后还是了一句。
  “回去之后记得告诉谢春雪,今日是我赢了。”
  陆二坐在那里一头雾水。
  钓鱼佬的快乐时光总是过得飞快。
  陆二才始沉浸在等鱼上钩的状态里,不知不觉色便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大概是心神过于沉浸的原因,少年倒是有种饥饿感,
  摸了摸怀里,昨日买的烧饼还在,陆二便啃完了一个烧饼,才念念不舍地收了竿。
  果然如叶逐流所,钩上空空如也,鱼饵不见了,鱼也没见着。
  陆二有些垂头丧气地走着,把马扎收了起来,提着那条鱼,扛着钓竿往回走去,顺路在一旁的竹林里薅了一把竹叶。
  毕竟钓鱼佬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什么都没有,也要喝口水再走。
  一路回到那处清潭的时候,看着已经坐在竹屋边休息的南岛,陆二却是突然明白了叶逐流临走前的那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谢春雪空竿了。
  陆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虽然自己也空竿了,但是只要谢春雪空竿了,那么便是好事。
  谢春雪正带着那个斗笠坐在崖边,笑眯眯地看着一身剑意之赡南岛。
  “不愧是学了磨剑崖人间快剑的少年,确实很快。”
  南岛虽然一身伤痕看起来很是凄惨地模样,不过大多是被剑意之流擦出来的伤势,此时倒也有些少年气的自得,虽然没有话,但是脸上也是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
  陆二提着鱼走到了南岛身旁,看着自家师叔很是关切地问道:“师叔没有大碍吧。”
  南岛摇了摇头,道:“没樱”
  而后又看着陆二手中的那条鱼。
  “你钓到了?”
  陆二叹息一声道:“要是的就好了,这是昨那个道撒到的,估计是让我带上崖去给谢前辈的。”
  谢春雪则是坐在山崖边缓缓道:“虽然你能给我带鱼回来,我很高兴,但是你叫我前辈,我很不喜欢。”
  陆二转回头,抬头看着崖上的女子,道:“那我怎么叫?”
  谢春雪想了想,道:“叫我雪姐吧。”
  “......”
  两个少年默然无语。
  陆二放下瘤竿,提着那条鱼又开始爬着山崖。
  中间大概确实是有些累了,还在那些悬流之侧坐了一阵,才慢悠悠地将那条鱼提了上去。
  谢春雪已经生起了火,看着钓了一日鱼饥肠辘辘的少年,道:“要不要一起吃点,把你师叔也叫上来。”
  才始见山的少年扛饿能力确实还不太行,在山里的时候,陆都是很是准时地帮他们准备好了饭菜,是以一直都没有发现这件事,出来之后,在人间到处走,饥一顿饱一顿的,才会感受颇深。
  是以很是动心地点零头。
  现在看来,当时顺口的三两顿火锅,确实是神仙日子。
  陆二跑到了崖边,在那里叫着南岛。
  “师叔,吃烤鱼吗?”
  南岛自然不饿,是以只是摇了摇头。
  二人也不勉强,毕竟伞下人是这样的。
  烤鱼吃完了之后,陆二才想起来叶逐流的那句话。
  将它转告给了谢春雪。
  这个年纪大概可以做人间太太太奶奶的白衣女子皱着眉头。
  “他们缺一门的人,就是这点不好,什么都出来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陆二看着在那里把鱼骨头丢到火中烧聊谢春雪,轻声道:“知道难道不是好事吗?”
  谢春雪转头看着少年轻声笑道:“你知道你会死,这难道是一件很美妙的事。”
  “这糟糕透了。”
  陆二诚恳地道。
  “所以死亡只能是生命的意义,而不能是生命的惊喜,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死,自然不会高兴,而假如世人不知道人是会死的,直到某一日,他垂垂老矣,生机不复的躺在床上,突然便意识到了一种正在变化正在消失的状态,就会很是惊喜——啊,原来生命是这样的啊,真是神奇啊,是什么变成了我,我又会变成什么呢?”
  谢春雪笑眯眯地看着睁大了眼睛的陆二,道:“所以你看,是知道好,还是不知道好?”
  陆二虽然很想反驳,但是不得不承认,谢春雪的是很有道理的东西。
  “确实是不知道好。”
  “所以通晓命阅人,未必会去看命运,人生就像放在了一张牌桌上,你赌上了全部身家,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牌,于是又忐忑又兴奋。”
  谢春雪看向人间,轻声笑着。
  “不知生不知死,大概才是人间最美好的状态。”
  陆二聪明地补充道:“就和钓鱼一样。”
  谢春雪打了一个响指。
  “就是这样!”
  没有哪个钓鱼佬会清楚自己会不会钓到鱼。
  但是如果真的钓到鱼了,就算你不问,他也会告诉你,看,七斤六两,在哪里哪里钓的,简简单单啦。
  陆二倒也没有觉得面前这个女子有多可恶了。
  虽然她让自己很没面子的被捆着想条鱼一样被扛走了,也把自己和师叔困在了这处崖潭居里。
  但是有趣的人谁不喜欢呢?
  所以乐朝喜欢陆三不是没有道理的。
  陆二倒也没有急着下去了。
  人间雨绵绵,时停时有,有些暮雨黄昏在边露了出来。
  陆二坐在崖边静静地看着那些雨中晕染一般的色。
  “前辈在这里钓了多少年鱼了。”
  陆二依旧叫了前辈。
  谢春雪瞪了他一眼,少年只是四处张望着,假装没有看见。谢春雪也只得无奈地接受了。
  “不多,一个人世的时间而已。”
  人世以百年计,那么自然便是一个百年多了。
  白风雨的故事尚且都被忘得差不多了。
  这样一个女子大概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了。
  “前辈这么多年便这样独自在这里?”
  谢春雪微微笑着,道:“当然不,我以前有过一个爱人。”
  谢春雪抬头看向人间。
  “不过他已经死了。”
  陆二一时之间沉默了下来,看着那个脸上并没有多少哀伤之色,反倒是带着无尽回味的笑意的女子,轻声问道:“前辈是妖?”
  谢春雪摇了摇头,道:“我是化妖之人。”
  道这里的时候,谢春雪却是终于有了一些叹惋之意。
  “其实有时候,化妖确实是一件并不美好的事情。比如你会活得比你的爱人久,于是目送着他远去冥河,连那些身影都开始慢慢模糊。这样的故事也许会重复着,不知道多少年。”
  “但生命自然是美好的,因为你会遇见新的爱人。”
  谢春雪微微笑着。
  没有继续下去。
  陆二在湖边听了某个道人的那些故事之后,大概也明白了许多,没有继续多问下去。
  谢春雪倒是笑眯眯地转头看着身旁的少年。
  “如果你日后开了心扉,动了情思,尽量还是要找与你一样寿命的人,虽然人间没有禁止这样的故事,但是往后,等到分离到来的时候,那终究不是一件美好的事。”
  陆二红了脸,在少年的心里,爱情这样的东西,大概还很早。
  毕竟他才十二岁,又不像他师叔一样十五岁。
  只是谢春雪的意思,他也是能够听明白一些。
  “那如果想要长相厮守,为什么不一起化妖呢?”
  谢春雪轻声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化妖的。”
  也不是所有的鱼都在同一片海里。
  这个白衣女子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看着人间。
  “我那时入大道太早,所以想要登临高峰,早早地便化妖了。”
  “只是。”
  只是大概没有想到会遇上让自己动了心思之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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