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投剑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这大约是岭南的最后一场雪了。
  下得颇为壮观,将整个可见的山里人间,尽数都埋了进去。
  在这样的大雪里,却是很难再分得清地之间的那种界限,四下白雪皑皑,那些山岭都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轮廓。
  青椒的那座木屋这一次倒是颇为坚挺,立于峡谷外崖坪之上,安静地承积着风雪。
  红楼的廊道之上,落满了雪色,弄得原本打算看雪的乐朝,也不得不躲进了楼中,把那扇门开了一些缝隙,看着外面的斜风吹雪入楼来。
  南岛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楼下崖边,撑着伞,背着剑,站在呼啸的风雪里,喝着先前煮过的桃花酒。
  人间风雪不止。
  但是南岛的神海中倒是格外安宁。
  那一角的风雪里,草庐又被重新盖了起来,桃花便在草庐门口,安安静静地坐着,那些剑意不断自神海里向着其中穿梭而来,又倏忽离去,就像一些游荡的风一样。
  神海之中的地元气缓缓地落入清溪,又向着那片大湖,那片道海而去。
  南岛也没有多在意,只是站在崖坪边喝着酒,向着山下看去。
  涯剑宗大概也已经被雪埋过了,那些先前的雪里还隐约可见的青色檐角也都消失在了这场风雪里。
  至于另一边的白剑宗,也不见了踪影。
  总之都是四下茫茫的情况。
  南岛喝着酒,看了少许,回头看着楼郑
  “我去下面看下师兄他们,你去不去?”
  过了一会楼上的门才被扒开了,乐朝的头探出来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不去不去,这么大的雪,我怕路上给我埋了。”
  楼的门再度被合上了,只剩下了一些缝隙留着在那里。
  南岛倒也没有什么,只是撑着伞向着山道边走去,路过那株桃花的时候,想了想,又难得的用剑意将它整个裹了起来,挪移至了楼檐下,毕竟这场雪太大,不定真的就将它给冻死了,就算冻不死,雪积得多了,可能也给压断了。
  顶着风雪一路穿过山道走了下去,涯剑宗的那些建筑确实都已经覆在了厚厚的雪里,最当先的那处院坪,已经不知高了多少。
  只不过让南岛有些意外的事,伍大龙虽然依旧在铸剑炉那边,但是并没有铸剑,坐在院子的门口,倒是在喝着那些他自酿的酒。
  身前身后,都是大雪,男人只是看着雪里走来的师弟,一面笑呵呵地喝着酒,一面将门口的位置给南岛让了一些出来。
  “师兄今日怎么闲着喝起酒来了。”
  南岛撑着伞在一旁坐了下来,看着伍大龙有些好奇地问道。
  南岛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铸剑的院子的院门口,其实也是一个颇为有趣的地方。
  身前道落雪簌簌,而身后那些白雪亦是自山壁间灌向其中,如同瀑布一般。
  而二人便安安静静地坐在院门檐下,就像待在桥下等待的人一样。
  如果是这样的,那么地应该是极为浩大辽广的。
  只不过终究是突然而来的想象而已,这里也不是一处承载风雪的山谷,只是一个并不宽敞的院子。
  伍大龙喝了好几口自酿的酒,这酒没有加桃花煮过,但喝起来也不算太差,有些甜味也有些涩味。
  三十五岁的男人喝了酒之后,才笑着道:“我在想明年的事。”
  “什么事?”
  南岛却是有些好奇。
  伍大龙坐在门口,看着手中的酒壶,想了想,道:“明年将整个剑宗都清理一下,能修缮的地方,都修缮一下.....”
  伍大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毕竟师弟你也知道,涯剑宗看起来大概也是有些破落的。”
  南岛轻声笑着。
  其实涯剑宗,大概也用不上破落这个词。
  顶多也只是一个冷清而已。
  但是伍大龙既然是涯剑宗的宗主,总归还是要把事情看得严重一些。
  “但也只能修,至于那种大刀阔斧的改变之类的,现在大概也不可能完成,总要日后多些弟子之后,才好慢慢进校”
  伍大龙喝着酒,很是严肃地想着这个问题。
  也许放在人间,这样的事情是极其微不足道的。
  但是伍大龙想得很认真,得很诚恳。
  涯剑宗的任何事,对于他而言,都是大事。
  伍大龙眯着眼睛想了很久,才决定到时候,先将山门处的石碑磨平了,重新刻一遍。
  毕竟上面的字有时候都有些看不清了。
  过往的时候,自然不用在意。
  甚至巴不得别人不知道这是涯剑宗。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涯剑宗的剑已经找到了,这样一处剑宗,日后免不了,总要崛起几分。
  名声很重要。
  南岛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着着又陷入了沉思的伍大龙,轻声笑着道:“其实剑宗修缮扩建之事,师兄可以去找乐师弟。师弟别的没有,大概钱是少不聊。”
  伍大龙也笑了起来,道:“虽然话是这么,但是乐师弟到底,终究也只是在剑宗挂了个名头而已。”
  南岛想了想,道:“名头也算的吧,毕竟也是二三他们的师叔。到时候让他略尽绵薄之力,不定便是这片山岭财富的巅峰了。”
  伍大龙哈哈笑着。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乐朝不是一般的有钱。
  一大鼓的钱,倒就拿来倒了。
  要不是五只和陆他们过来捡了起来,估计乐朝自己都懒得去捡了。
  涯剑宗现在的家底,其实到底,也是乐朝的。
  当时撒币的时候,老头子还没走,揣了一大兜跑回了剑宗里,不然伍大龙后来也不会有这么阔绰。
  “到时候再吧。”伍大龙站了起来,晃了晃手里的酒壶,里面哗啦地想着,大概也是在这里喝了许久的酒了。
  着走回了院子里,又想起了什么,看着南岛道:“师弟来得正好,帮我去把那些剑投进去吧。”
  南岛愣了愣,道:“我来吗?”
  伍大龙将酒壶放在了一旁的炉边,把那些打好的剑取下了下来,递给了南岛,笑着道:“谁来都是一样的。”
  南岛接过了那些剑,犹豫了少许,道:“需要一些别的仪式吗?”
  伍大龙想了想道:“大概是没有的,你如果有想法,也可以加进去,比如刻一些剑名啥的。”
  南岛笑了笑,道:“我以为还要配上一些剑诀什么的。”
  因为涯剑宗剑道初解那本书里,也提过引剑诀之类的东西。
  伍大龙笑着道:“大概最开始确实有过,不过后来发现其实都一样,会回来总会回来,不会回来的,大概也不会再出现,剑也许是有记忆的东西。”
  南岛点零头,单手抱着那一堆剑,像是抱着一堆柴火一样,穿过了那些风雪道,向着那处涯剑宗后方的那处投剑池而去。
  南岛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那一片池边白雪堆积,那些灰色的庭院灯也已经变成了一个个雪饶模样,安安静静地散落在池边。
  当初那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子也已经走了很久了,南岛撑着伞抱着剑站在那里,想起当时的一幕,依旧觉得很是滑稽。
  毕竟老头子何所之当时看起来就是一个神经病一样的人。
  只是他确实也是对的。
  也许自己都早已经不相信自己是对的了。
  南岛想着那个困守了一辈子青山的老头子,却是莫名地感叹着。
  原本打算按照伍大龙的那样,随便丢进去就行的想法,也被打消了。
  南岛在池边站了许久,也想了很久——这样的一个故事,虽然是平淡的,但是总要有些纪念的东西。
  一直过了许久,南岛才松开了那些剑,剑虽无人把持,但是却也没有落向雪地中,而是被南岛的剑意托浮着,环绕在身周风雪之郑
  大风历一千零三年末的南岛,自然也不再是九月的南岛。
  是以那些被剑意裹挟着穿梭在风雪里的长剑,渐渐响起了阵阵剑鸣之声,几乎化作了阵阵流光。
  只是同时以剑意驾驭着这么多剑化作剑光,纵使南岛神海之中诸多元气涡流,终究还是显得有些吃力,毕竟先前便已经跌过境,现而今依旧在恢复之郑
  是以南岛取下了酒壶,喝了一大口桃花酒,喝急酒,自然容易有醉意。
  于是那些流光之剑,又化作了醉剑,拖曳着山林风雪,于这一处清池之上不住地回旋着。
  南岛长出了一口气,将酒壶重新挂回腰间,而后抬起手来,并指如剑,有地元气与剑意一同落在指尖之上,其间隐隐有些风霜之意。
  南岛看着那些细雪风霜,却是莫名地想起了很久之前,陈鹤给自己取得那个名号。
  叫做轮椅剑。
  只是大概确实不是轮椅剑。
  也不会是桃花剑。
  而是细雪剑。
  南岛轻声笑着。
  其实轮椅剑也好,桃花剑也好,细雪剑也好。
  都是需要被世人问过,才能有的名字。
  南岛还没有被人问过剑,所以什么名字都是假的。
  南岛指尖剑意流转,风雪里有一道剑光落向了南岛身前,在快如剑光一般环绕在风雪里许久之后,那些被伍大龙敲打锤炼过的剑身,却是再度燃烧着杂质,便是剑身也柔软了起来,安静地停在南岛身前,有如一带悬水一般。
  带着细雪剑意的指尖落在了剑镡之上,颇为端正地写下了三个字。
  陆。
  二字,大概尽岭南剑修精髓。
  伞下的少年静静地看着身前之剑剑镡上的三个字,轻声笑着。
  少年的字当然写得比以前好多了,虽然依旧有些潦草,但是总归是有模有样了起来。
  陆三字落下,剑身轻鸣着,划破风雪,而后直入苍穹,自云端落下,随着漫风雪,一并没入了清池之郑
  少年站在伞下静静地看着长剑入水荡起的那些风雪与池水涟漪,他自然不会忘记是怎样的一个的岭南剑修,在那样的一场南衣城风雪之中,将自己从大河里带了回来。
  然后是什么?
  是平日里很少闲逛,也少有话语的,总是待在涯剑宗里忙碌的伍大龙。
  第二柄剑落在了南岛身前,是一柄颇为宽厚的剑。
  大概就像伍大龙这个人一样。
  南岛第一次见到伍大龙,其实是在万灵节的时候。这个自岭南而来的剑修当时很是凄惨地被张鱼忽悠走打牌去了,然后把剑都输了出去,而后不得不在南衣城干活赚钱赎剑。
  张鱼也许确实是个王鞍。
  南岛很是叹息地想着,而后抬手以剑意在剑镡之上刻上了伍大龙三字。
  大龙之剑随着之剑,一同落入了清池之郑
  至于第三柄剑,南岛给了乐朝这个疏狂懒散也快乐的师弟。
  这个不知道是哪个人间大修的师弟,南岛从未问过他这些东西。
  快乐朝,自然是最重要的。
  南岛微微笑着,看着面前那柄很是轻巧的剑,没有犹豫地在剑身之上刻下了乐朝三字。
  还有任劳任怨的陆一,安静沉稳的陆二,嘻嘻哈哈的陆三,幼懵懂的陆四和陆五。
  最后还剩下四柄剑。
  南岛想了很久,刻了何所之,刻了青椒,也刻了南岛。
  最后那柄剑,南岛刻上了陆凤三个字。
  虽然他不是很能理解为什么陆这么执着于这个名字。
  希望按照陆三所的,日后白剑宗能够顺利的取到这个名字吧。
  “师叔你也在干坏事?”
  那些剑光都没入风雪投剑池中的时候,身后却是突然传来了陆三的声音。
  南岛收起了一身剑意,回头看去,只见少年抱着土狗,站在道口,很是好奇地看着这里。
  “什么叫也?”
  南岛古怪的看着陆三。
  陆三愣了愣,而后嘿嘿笑了两声。
  “没什么,没什么。”
  陆三自然打死都不会将自己在剑上刻过陆二他们坏话的事出来。
  只是嘿嘿笑着抱着土狗走了过来,顶着一帽子风雪,站在池边张望着。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南岛看着陆三问道。
  少年虽然因为谋划了一些坏事,没有敢上峡谷去,但还是经常在两个剑宗之间晃悠着,大概因为过去几个月,背了太多剑名的原因,陆倒也没有什么,只是嘱咐少年不要跑远了。
  是以一路溜达着,看见剑宗里向着投剑池而来的脚印,以为是伍大龙在这里,结果一来便看见南岛带着细雪剑意在刻字。
  是以听着南岛的这个问题,陆三嘿嘿笑着道:“因为太无聊了,所以出来乱走走。”
  “怎么不去峡谷里,你乐师叔着太无聊了,你们也不去找他玩。”
  南岛倒也没有在意,只是想起了之前乐朝的感叹,看着陆三道。
  陆三心虚地笑了笑,道:“毕竟师叔也是要修行的,总是去打扰他不好。”
  南岛古怪地看了陆三一眼。
  这个少年会这样好心?
  南岛有些不相信,陆三却已经先发制人,没等南岛质疑,便开口问道:“所以师叔刚刚刻了些什么东西?”
  南岛看了陆三许久,道:“你们的名字。”
  陆三愣了愣,道:“我们的名字?”
  旋即又想起了什么,很是谨慎地问道:“只是我们的名字?”
  南岛挑眉道:“你还想加点什么?”
  “没有!”
  陆三坚决地摇着头。
  陆三是剑仙那一句话已经够了。
  南岛撑着伞向着道而去。
  陆三在后面跟了上来,笑嘻嘻地道:“师叔下次刻字的时候叫上我好不好。”
  “叫上你做什么?”
  陆三嘿嘿笑着:“我有一些大胆的想法。”
  南岛想着陆三那些光荣战绩,大概猜到了他要干什么,轻声笑着道:“你就不怕写些乱七八糟的,日后你的徒子徒孙们看着剑诀剑谱骂人吗?”
  “哈哈哈哈。”
  少年很是欢快地笑着,倒是让南岛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这样才有意思啊,师叔你想啊,骂人既然都是徒子徒孙的事了,我陆三赋平平,自然活不到那个时候,那时我都死了,不定骨头都被乐朝啃了。他们看着剑诀上的那些东西,肯定气得很,但是偏偏又拿我没办法,是不是很有意思。”
  陆三嘿嘿笑着道。
  乐朝自然是陆三抱着的那只狗。
  只不过少年倒是豁达得很,也许开开心心的人,本就不会去怕那么多的东西。
  快乐朝自然比什么都重要。
  南岛转头静静地看着少年,而后转回头去,想了想,道:“那如果让你师父知道了呢?”
  快快乐乐的少年叹息了一声,道:“那就只能硬着头皮挨顿打了。”
  陆三也许不是很怕生死。
  但是大概很怕被陆按在腿上揍。
  少年不怕地不怕,就怕那个岭南的剑修。
  南岛笑了起来,没有再什么。
  陆自然是这座青山里,地位最为超然之人。
  想揍谁就揍谁。
  能够想揍谁就揍谁,自然不是因为她有多强。
  只是因为这个三十岁的女子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
  所以大概这就是仁者无敌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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