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争生死

  尊主望着他,唇边掠过一丝难以言明的笑意。
  此后,幽绝的修炼方法有所变化。
  不再是每日里在花园中练习吐纳、收放之事,而是来到庄院中的一处地下。
  屋中光线异常昏暗,两匹野狼饥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芒。
  郑得将他带来之后,待他进去便将门锁紧。
  他杀了狼,郑得便打开门,让他出来。
  否则,这扇门是绝不会打开的。
  幽绝一进屋门,两匹饿狼已嗅到新鲜的人肉味道,立刻扑了上来!
  ……
  此时,尊主正在屋中案前,读着奚忍刚刚送来的卷轴。
  莫行在旁侍立。
  尊主抬头看他,忽道:“怎么?你担心他?”
  “不敢。”莫行弯腰拱手道,“尊主自有用意,莫行不敢多言。”
  “以他此时修为,若全力以赴,定能无碍。”尊主轻声淡然,端起案上茶盏喝了一口,望着窗外梧桐的绿荫,“只有在倾力求生的时刻,人才会明白自己的生,需要用别人的死来交换,才会明白有些死,是必须的。”
  “是。”莫行恭敬答道。
  “明日启程去呼夜山,去准备一下。”尊主道。
  莫行便领命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郑得打开了紧锁的屋门。
  幽绝浑身血迹,才走了一步,便倒在门口。
  两匹饿狼横尸屋内,一匹狼的脖子整个被拧得反了过来。
  三个月后,饿狼增至八匹。
  幽绝出来的时间变成了三个时辰,身上的伤也轻了很多,能自己走回房间了。
  五个月后,饿狼变成了山熊。
  七个月后,山熊变成了猛虎。
  幽绝每日所做的事就是战斗,养伤,再战斗,他没有时间想别的。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从未有过的凌厉的光芒,他的耳朵、眼睛、身上的每一寸,都在时刻敏锐地捕捉空气中每一分危险的气息,以最快的速度将它击灭!
  这年春天,尊主又一次晕倒。
  莫行等一如上次一般,将尊主放入大大的浴桶内,用药水浸泡。
  幽绝仍守在他身边。
  “师父他,到底生的什么病?”他问莫行。
  莫行没有回答,只深深地望着他:“能救他的人,只有你。”
  “我?我能救他吗?”幽绝惊异道,“告诉我,该怎么做?”
  “现在,还不是时候。”莫行便不再言语。
  夜深风静,幽绝望着师父苍白的脸,不由得想起莫行的话。
  我能救他?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幽绝再次握住尊主的手,寻找体内那股温暖柔和的气息。
  但是,不管怎样努力,都毫无一丝。
  那股气息,仿佛已消失在茫茫之处,无可寻觅。
  第二日,尊主醒来。
  三日后,尊主带着暗听、莫行,出发去一个地方。
  “幽绝,你也去。”尊主对幽绝道。
  “是,师父。”幽绝答道。
  这是幽绝自来这座庄院以来,第一次下山。
  他从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也没人告诉他,他也不曾问过。
  但对幽绝来说,这里是哪里,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里是师父所在的地方。
  师父所在的地方,就是幽绝的归所。
  下山之后,四人乘着一辆马车,一路往西行。
  黄昏时,来至一个小镇。
  马车停在镇上最大的一座酒楼,四人当夜便宿在此处。
  尊主下车前,将黑色披风的帽子戴上,并将斗篷上的黑纱遮下,不见其面容。
  这件黑色披风与冬日所着之厚氅虽不同,但亦精工绣制着青蛇老龟的图案。
  尊主自住一间,暗听、莫行住一间,幽绝单住一间。
  尊主进入房间后,并不再出来,一应物事皆由莫行、暗听在门口接进屋内。
  来送茶水、饭菜的小二伸着脖子往里探望,立刻被暗听拎住衣领提了起来。
  小二便乖乖下楼而去。
  次日,四人早早便离店出发。
  行得半日,远远见一个村庄。
  再往前行,幽绝愈觉眼熟。
  待行至一处,幽绝便知不必再疑猜。
  这里就是给自己留下最惨痛回忆的地方。
  那些早已湮没在记忆深处的片段毫无预兆地跃入脑海,幽绝不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如果,我早一点学会驾驭之法……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神兽的事……
  如果,师父早一点来……
  那么,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了……
  马车径直自村边走了过去,并没作半点停留。
  当马车越走越远,幽绝却仍只沉浸在自己的悔恨与悲伤之中。
  忽闻一声马嘶,马车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再看天色,竟已暗如黑夜。
  算来此时不过是午后罢了,怎地天竟这般黑?
  那匹拉车的马在原地不安地踟蹰,却并不向前。
  “去看看。”尊主道。
  暗听便纵身跳出,不过几步,便已被墨一样的黑暗吞没。
  “幽绝,你也去。”尊主道。
  “是,师父。”幽绝便也往前跃出。
  无边无际、深沉的黑暗中,并不见有何异物。
  但这样的黑暗,却让幽绝的每一寸细胞都活跃起来。
  他立在林中,凝神静听,然后向左急速飞出,手中猿杖白光扫出。
  白光落处,一个黑影随之跃起,落在了高处的树枝之上。
  幽绝亦跃上树枝,双足尚未立稳,对方已长鞭挥至。
  鞭风凌厉,杀机暗藏。
  幽绝忙向一侧跃出,躲过这一击。
  身尚在空中,手杖横出,白光卷向那人。
  那人长鞭收回,顺势跌落,避过幽绝白光,自右侧将长鞭又劈将过来。
  幽绝侧身避开,那人却忽然将手一抖,鞭尾扫向他立于树枝上的双足。
  若此时跌落,却是不妙。
  虽然黑暗中所见甚微,但此处下方起伏的呼吸虽然微弱,幽绝耳中听来,却清晰可辨。
  然而此时长鞭逼人,无法立足。
  幽绝向上跃起,长鞭却又卷来。
  只觉右边、左边及身后同时有劲风袭来,来者不弱,且杀意浓烈。
  不知是谁,要取自己性命。
  此时已跃至树梢,向上再无可攀处,唯有下落。
  然而,下方早有伏兵。
  此番凶险,如何脱得?
  千钧一发之际,不容幽绝多想。
  四方听来,右侧气息最近,当下运足全力,杖中白光刺向右侧。
  他既身负朱厌神力,又是濒死求生之技,此击非同小可。
  只闻右侧之人惨呼一声,一个黑影向下直直跌下。
  右侧一空,幽绝忙纵身跃出。
  那三人却不去顾跌下的一人,向着幽绝又扑过来。
  底下埋伏之人知已暴露,也现身出来,一齐扑至。
  这些人初时看他不过是个孩子,虽要杀他,却并不曾尽力。
  此时见他黑暗之中临危不乱,判断精准,攻击凌厉,知不可轻敌,已鼓起十二分内力,定要置他于死地。
  幽绝见他们如此凶狠,心下不由得担忧起来。
  这些人的目标只怕并非自己,自己不过是无名小卒,已是如此凶险,不知师父那边是何情状。
  虽然他不知师父究竟是何人,但听常来庄中的勿横奚忍所报,师父定非寻常人。
  这些人这般凶狠,只怕是针对师父而来。
  如此想来,只想速战速决,运起势来,体内炙热的气流汹涌而至,手杖在空中划过,一道一尺来粗的白光中夹杂着火焰般的艳红卷向扑来之人。
  四人皆被裹入此光之中,竟无力闪避或抵抗,纷纷滚落在地,惨呼声此起彼伏。
  幽绝凝神一回,纵身跃上此处最高的一棵古松上,红白光芒直劈而下。
  只听一声哀呼,一个黑影捂着右臂跃下树梢。
  漫天黑暗忽然隐去,明亮的阳光霎时洒满整个树林。
  林木甚密,并望不见马车在何处。
  幽绝跃下树梢,地上那些人皆已没了声息。
  幽绝忙往马车停处奔去。
  远远便见暗听跪在地上,向尊主说着什么。
  车帘打起,尊主仍坐在车内,看起来并没有受伤。
  幽绝心下倒怪自己大惊小怪,以师父的修为,怎会有人伤得了他。
  回至马车前,与尊主行礼。
  “如何?”尊主向幽绝道。
  “走了一个,但已受了杖击。”幽绝答道。
  “嗯,”尊主直望着他,含笑点头,眼中焕发着熠熠光彩,“下次要做得干净点。”
  “是,师父。”幽绝回道。
  尊主忽然盯着幽绝的脸看了一回,道:“走近来。”
  幽绝便走至尊主跟前。
  “这是?”尊主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莫行与暗听亦是如此。
  幽绝的右边的脸上,长出了一层细细的雪白的绒毛。
  “上车吧。”尊主对三人道。
  四人再次坐上马车,往前行去。
  此处前去,皆是深山,并无人烟,当夜四人便宿在山中。
  次日又行得半日,午后来至一处。
  四面翠山环绕,林木幽深,清脆的鸟鸣声此起彼伏。
  一湾略泛着白、又透着点黄的水,氤氲着薄薄的热气。
  莫行与尊主褪了衣,尊主便踏入水中。
  水并不深,尊主坐下后,水刚好漫到他的肩膀。
  热气弥漫在他的四周,他苍白脸上也微微泛起一点血色,显得柔和了些。
  尊主在水中闭目养神,三人便在旁边侍立。
  约一个时辰左右,尊主起身,莫行仍与他穿好衣衫。
  却并不回转,夜里仍宿在林中。
  次日午间,尊主又进入水中,浸了一个时辰。
  如此浸得三日,一行人方才离开。
  仍按原路返回,一路平顺,并没再遇到什么事。
  尊主道:“难得下山,你可有想去的地方吗?”
  幽绝却摇头道:“没有。”
  这世间,已经没有人在等着自己。
  有的,只有冰冷、痛苦的回忆罢了。
  如今,自己能回去的地方,只有一个而已。
  那些夹杂着伤痛与悔恨的欢愉与温暖,再也不会想起……
  那些欲要永远忘记的深切的痛楚,再也不要去忆起……
  在这苍茫的世间,只朝向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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