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纪慕云觉得自己刚刚闭上眼睛,就被人摇醒了。
  帐子外面蒙蒙亮,她打个哈欠,发现新婚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倚在床头,微笑着看着自己。
  “七爷~”纪慕云嗔道,眼睛水汪汪,伸出带着翡翠镯子的胳膊,“曹延轩~”
  曹延轩张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心肝”,温柔地揉搓她半晌,“累不累?”
  她仿佛没了骨头,“人家昨晚等了你很久。”曹延轩言语满是懊恼,“六哥他们灌我酒,伯父也不管。”
  他说这话的时候,话里带着些许昱哥儿似的委屈,是纪慕云从未听过的,忍不住咯咯笑,“我不管。上次您就没来,这回依然不回来,您欺负人。”
  曹延轩睁大眼睛,“什么时候?”话一出口就笑了起来--她说的是五年前初入曹府,他在外院,本来就对王丽蓉不告诉他就弄了一门妾室不满,在外院喝多了酒,索性没进来。
  “好好,是我不好,啊?”他吻着纪慕云额头,柔声细语地哄“下回不了,嗯?”
  还有下次?纪慕云咬了他肩膀一口,曹延轩嘶一声,在她腋下挠了两下,又怕她伤到身体,缩回手轻轻咬住她脖颈。两人耳鬓厮磨,十分亲昵,黏糊了好一会儿,外院传来动静。
  纪慕云端端正正行个福礼,大太太还礼,笑着说句“弟妹有空,常来找我说话”就递了个靛蓝色荷包过去,退后两步不吭声了。
  到了晚辈,纪慕云就不用行礼了,把哥儿姐儿的名字和人对上号,笑吟吟送礼物便是。
  新媳妇是要拜见长辈、家里人的。
  好像谁要把她抢走似的。
  今天是第一回以七太太的身份在府里露面,纪慕云在镜台前敷面、描眉、点唇一通忙活,四个丫头围着,吕妈妈也来帮忙,把纪慕云乌发堆在头顶,梳成个盘龙髻,戴了珍宝阁买的赤金珐琅凤簪和珍珠耳环。
  之后是长房。守寡的大太太从未出来走动,今日纪慕云是头一次见:四十余岁,容长脸,穿件镶玄色边的枣红色对襟褙子,整整齐齐的圆髻插一根银簪。
  她没什么大红色的衣裳,姨母在喜铺挑了一匹大红色洒金石榴花衣料,给她量了身,加了钱赶急做成一件通袖袄。纪慕云穿上了,配上宝蓝色镶翠绿襕边马面裙,腰间挂自己绣的海棠花荷包,在屋子中间走两步,丫鬟们都赞“姨娘.太太真好看!”
  纪慕云双手接过,大声道谢,接过绿芳手里的鞋袜、扇套和眼镜套送上去。鞋袜是按照曹家帖子上的个人尺寸从喜铺买的,扇套和眼镜套是菊香绣的,已经有她几分水准。
  曹慷和蔼地点点头,把两人扶起来,纪慕云接过丫鬟手中的粉彩蟠桃茶盅,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去,“伯父,您喝茶。”
  纪慕云答应了,已经听到昱哥儿委屈的声音“我要找我娘,娘~,爹去了哪里?”
  曹慷接过来抿一口,看纪慕云一眼,笑着递了个红漆匣子过去,又封了个红包:“你公公婆婆不在了,伯父给个双份。”
  媛姐儿今日穿了茜红色柿蒂纹小袄,油绿色绣缠枝花百褶裙,戴了明珠钗和自己做的石榴绢花,亭亭玉立地,满是少女的娇柔。
  最后轮到七房。
  片刻之后,两人并肩站在外院正堂,双双向端坐左首太师椅中的曹慷下拜,“给伯父请安!”
  竹苑被布置成新房,昱哥儿昨晚是跟着宝哥儿睡的,一大早便爬起来,跑回来找爹娘。
  只一日不见,纪慕云就想儿子了,推着他起床。曹延轩叫进丫鬟,两人各自更衣洗漱。
  纪慕云看看镜子,满意地扶着绿芳走出屋子,庭院里的曹延轩一瞧,对怀里的儿子说句什么,昱哥儿咯咯笑“是我娘,是我娘!”
  纪慕云向大堂嫂道谢,送上鞋袜和两方销金八宝靛蓝帕子。
  三爷三太太纪慕云在西府是见过的,六爷六太太在合府出游的时候也是相熟的,纪慕云跟着曹延轩给兄嫂行礼,送的鞋袜相同,帕子是银红和翠绿的。
  看上去是个不爱说话的。想想也是,守节孀妇没什么交往的空间。
  时候不早了,曹延轩便说:“乖,若是起得来,就换换衣裳,到外院转一圈。”
  只见她行了福礼,朗声道“母亲”,目光满是激动。
  面前的女孩子陪伴自己几年,如今比自己还高,成了自己的女儿,下个月就要嫁出去了,纪慕云热泪盈眶,哽咽着扶住媛姐儿双手。
  室中众人看得清楚,暗自点头。
  曹延轩亦是感慨,朝次女点点头,媛姐儿接过纪慕云递来的锦绣綴金珠荷包,退到一旁。
  相比之下,宝哥儿就平静多了。他行了礼,看着纪慕云,心里想着“应该有礼貌”,“母亲”两个字却梗在喉咙,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纪慕云心想,换成自己,也不愿旁人取代了亲生母亲的位置,柔声道“叫太太吧,一样的。”
  宝哥儿打心底松了口气,低声叫“太太”,曹延轩略微失望,却也不生气,拍了拍儿子肩膀,屋里人都微微点头。
  最后是昱哥儿,欢天喜地扑到母亲怀里,“娘,娘~”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珍姐儿没来么?纪慕云顾不得那么多,牵着儿子,跟着女眷们去了隔壁屋子。
  众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了,早饭一样样摆上来,话题围绕着纪慕云。后者平日在府里,对各人的脾气秉性是了解的,寒暄过后,说一些自家在金陵的旧事、到京城的趣事,姨母家的事没人问,她便不提。
  大太太不动声色的瞧着,新妯娌眉眼带笑,举止从容,言语间斯文有礼,一看就是有分寸有教养的,不由放了心。
  三太太六太太是见过纪慕云的,难免想得更多:原本以为,纪氏做了几年小妾,举止带着姨娘气,如今看看,到底是顾家养出来的姑娘,走出去不会给家里丢脸。
  席间话题换到孩子身上,女眷们个个擅长,一时间,聊得十分投机。
  吃过早饭,六太太知道她怀着孕,便劝她歇着:“来日方长,说话的时候多着了,晚上再来,吃团圆饭。”
  又告诉媛姐儿:“陪陪你母亲。”
  纪慕云想了想,便笑着向三位嫂嫂告别,向晚辈们点点头,带着媛姐儿儿子慢慢回了竹苑。
  满院子仆妇齐刷刷站在屋檐下,给她行礼“恭喜七太太!”
  七太太。
  纪慕云开始有真实感了,笑着打赏“行了行了,这个月多发一个月月钱,好好干活,不可懈怠。”
  打发了下人,曹延轩宝哥儿还没回来,纪慕云歇在西次间的贵妃榻,媛姐儿哄着昱哥儿玩了半日,趁他去花圃摘花,两人说着闲话:
  “衣裳真好看。”就像昱哥儿爱吃外面的吃食,媛姐儿在府里久了,见到外面的料子、做工也很新奇,“想不到,铺子里的手艺也这么好。”
  纪慕云把攒盒朝她推一推:“那家铺子啊,在京里很有名,我表嫂和姨母去的。”让菊香把买回来的喜帕、喜帘、枕巾拿出来,“喜欢就带回去。”
  普通人家嫁女儿,姑娘是要带着丫鬟做针线的,大户人家才去铺子买回来,纪慕云这份是顾家人的心意,媛姐儿忙忙摇手:“我那边已经齐了,姨娘从金陵送了一大堆。”
  说的是于姨娘。
  纪慕云便问:“姨娘可好?有一阵没见着了。”媛姐儿笑道:“信里说很好,人都胖了。”
  过一时,曹延轩和宝哥儿回来了,纪慕云没动地方,媛姐儿迎上去,欢欢喜喜地坐了一屋子。
  人人一张笑脸,曹延轩心情很好,大手一挥:“中午吃些好的。叫厨房做个红烧肘子。”
  昱哥儿一听,忙道“爹爹爹爹,我要上回那个大个肉丸子。”宝哥儿嘲笑弟弟:“四喜丸子啦,我点个葱爆羊肉。”
  轮到媛姐儿,想吃清淡的“焖竹笋”,纪慕云胃口不好,只想吃酸酸辣辣的,“那我吃醋溜白菜好了。”
  宝哥儿站起身,“看看四姐姐去。”一溜烟出门了。佚
  曹延轩没吭声,纪慕云假装没看见:若珍姐儿想来,早就来了。果然,宝哥儿半日才回,垂头丧气地不说话。
  成亲三日回门,明日一早要去顾家,纪慕云和孩子们商量,带些什么礼物:顾家已经定好,她回门之后第二日便启程,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媛姐儿打算做点心:“上回去家里,见姨祖母爱吃甜的,却不太敢吃。我想做些绿豆糕,再做些椒盐玫瑰饼,和外面卖的不一样。”
  京城勋贵之家有流传几代的私房菜,曹府比不了,家里的厨子亦有擅长菜肴,椒盐玫瑰饼是京城这边拿得出手的,做一次,小姐太太都喜欢。
  纪慕云觉得好,又迟疑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点心糕饼新出锅的才好吃,若今日做,明日送过去,姨母和嫂子一吃就知道“不新鲜”。
  媛姐儿很有信心:“不麻烦,今日备好材料,明早上锅蒸,我梳头的功夫就好了。”
  曹延轩笑着点头,看向宝哥儿:“甚好,你打算带些什么?”
  如今,纪家、顾家也是宝哥儿的外家、亲戚了。
  东府堂兄弟、京城堂兄弟生辰、送别、成亲什么的,宝哥儿已经很习惯亲戚之间的往来,“年初跟大哥去了琉璃厂,又去了白云观,想送外祖父、舅舅和顾家舅舅笔墨,送姨祖母一柄桃木梳子,顾家舅母桃木簪,顾家表兄桃木剑,再把前日画的画送过去。”
  说着,用手比划起来:桃木剑才手指长,符合他的年纪。
  曹延轩觉得很好,问小儿子:“你呢?”昱哥儿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我和哥哥一起,还有六姐姐。”
  纪慕云忍俊不禁,摸摸儿子头顶。
  午饭就摆在堂屋,今日七房喜事,厨房着力奉承,除了各人点的菜肴,还做了清蒸鲈鱼、口蘑焖大虾、椒盐鹌鹑蛋、宫爆野鸡崽子和虾圆鸡皮汤,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纪慕云扶着绿芳去净房,走的时候听曹延轩在门口吩咐“请四小姐”,回来入了席,也没见到珍姐儿的影子。
  世事古难全,她想。
  接过丫鬟递来的乌木筷,纪慕云看看对面曹延轩,再看看左边的宝哥儿,右边的珍姐儿,一时间有些奇怪:
  印象里,自己像是第一次和两人同桌而食?
  看上去,两人也不太适应,互相笑一笑。曹延轩拿起筷子,夹了鱼肚子上的肉放到昱哥儿面前小碟子,叮嘱“慢慢吃。”
  自己是七太太了。纪慕云吃一口自己要的白菜,酸酸辣辣,比平时多吃半碗饭。
  吃过饭,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晚上要到外院吃团圆饭,没必要回各自的住处,纪慕云早早让人把东、西厢房收拾出来,让媛姐儿歇在西厢房,宝哥儿昱哥儿歇在曹延轩平日做为书房的东厢房。
  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纪慕云舒服地叹一口气,小心地翻个身挪到里面,把位置让给随后进来的丈夫。
  这个男人是她的三媒六证、拜过天地高堂的丈夫了。
  “七爷?”纪慕云声音很小。
  曹延轩在大红鸳鸯戏水枕头上找到舒服的姿势,张开胳膊,她便依偎过去。心里有很多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纪慕云便也不开口了,把玩着他衣裳上的带子。
  几息之后,他摸摸她脸庞,“累不累?”,见她摇摇头,便放了心,打个哈欠,没几下就微微打起鼾。
  她有一个下午、明天、后天、一个月、一年、无数年的时间,慢慢和他说心里话。
  纪慕云也困倦起来,在他怀里蹭一蹭,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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