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纪慕云仿佛回到童年。
  每日闻着帐子里的花香睁开眼睛,伸个懒腰,和亲近丫鬟挑选要穿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到姨母身边撒娇。
  二表哥在院子里舞剑,头发草草挽个髻,动作流畅自如,衣带生风,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纪慕岚在旁边像模像样地照做,还有更小的顾明熙,拿个木剑比划来比划去,父亲倒背着手,在外院散步。
  大表嫂忙活开来,指挥丫鬟把厨房做好的饭菜端到正屋。来的第一天,纪慕云以为姨母二表哥带着孩子先吃,执意等着嫂子,姨母发话“哪里那么麻烦,都过来吧。”
  一家人团团围坐。
  不用说,十年分别,大表嫂在姨母心里,已经远远超过儿媳的存在。
  早饭热腾腾的,有米粥有包子有糖糕有油饼,纪慕云吃的很香。
  一晃十余年的分别,仿佛是她想象出来的,是冬去春来时节的噩梦。
  再有,她的婚事靠姨母出力,光为这个,纪长林也得尽力回报姨丈姨母。
  纪长林想说什么,又迟疑着收了回去:族学两位夫子一个举人一个进士,堪称纪慕岚的授业恩师,对纪慕岚平日的关照,做父亲的是知道的。
  她犹豫着,打算私下提醒姨母,很快发现顾许之已经留意到了,时时把侄儿带在身边,不光读书,出门买东西、抓蟋蟀、爬树翻墙,有纪慕岚昱哥儿相伴,没几日,顾明熙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很多。
  纪慕岚没说话,呵呵笑起来,姐姐伸手摸他头顶,他不好意思地一缩,站在原地没动。
  纪慕云也想的明白:自己是做姐姐的,弟弟就算住在曹府,也不能时时见面,金陵就不一样了,曹延轩把弟弟托付给曹慎和两位夫子,弟弟没有后顾之忧,必定头悬梁锥刺股全力攻读学业。
  若是弟弟跟着父亲、姨母去甘肃,一来姨丈和两位表哥把全部精力放在公事,无瑕提点弟弟的学业,二来甘肃能不能请到名师、请到什么样的名师还是未知之数,远远不如金陵族学里的夫子。
  纪长林打算跟着顾家去甘肃:“我有十年没见到你姨丈,很是想念。”
  大表嫂高兴之余,微微有些失落:她只有顾明熙一个孩子,怀孕的时候就和丈夫分别,这么多年过去,丈夫连孩子的脸都没见过。
  纪慕云一听,就明白了:姨丈在西北,正是拼命的时候,孤家寡人地去了,就算有两位表哥帮忙,身边也缺人手。父亲能力有限,却是跟随姨丈多年的,正好做一些文书、幕僚的事情,帮姨丈一把。
  喏,昱哥儿直接往她怀里扑,被仆妇们拉开去,笑嘻嘻哄道“娘亲现在可抱不得了”
  说起顾明熙,纪慕云冷眼旁观,这孩子是在忧愁和思念中长大的,少了孩童的天真稚气,又因为少了父辈庇护,性格敏[gǎn]极了,旁人多一句话都会思量半日。
  “那,你岂不是一个人?”纪慕云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放心,“家里也没人,平日去哪里?逢年过节怎么办?不行,爹爹”
  每当这时,昱哥儿蹦蹦跳跳冲进来,就令她回到现实--这个胖娃娃是她生的,是她骨中骨,血中血,是她和心爱男人生命的延续,是她来过这世上的痕迹。
  纪长林也舍不得女儿,舍不得外孙和没见过面的小外孙,叹息着安慰:“你嫁了人,也不能时时回家里,我去几年,若是,若是顺利,找机会回来看你。”
  再过八个月,她又要当娘亲了。
  说起男子,纪慕岚不声不响地,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未来:“父亲,姐姐,我打算回金陵去,族学里两位夫子和曹六爷(曹慎)对我十分关照,若是顺利,今年我想下场试一试。”
  姨母知道之后,高兴得见牙不见眼,直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老天保佑”,眯着眼睛去上香--漫长的岁月里,姨母成了佛教忠诚的信徒,早晚三炷香。
  道理她都懂,想到西北山高水远,比金陵更远,纪慕云一下子伤心起来,眼泪汪汪地直叫“爹爹。”
  纪慕岚也一样,像个大人一样和父亲姐姐商量以后的事。
  纪慕云真恨自己是个女人,若是男子,就能跟在家人身边了。
  有了父辈带着,顾明熙很快就能成为顶门立户的男子汉。
  什么时候,弟弟这么高了?纪慕云迷惑地仰着头,面前的年轻人俊眉修目,神采飞扬,一袭普普通通的衣裳,远远望去,有点像瘦高版的父亲。
  纪慕云恍然大悟:弟弟不是十岁,不是十五岁,是二十岁的青年人了。
  她有了孩子,弟弟也不是小孩子了。
  父亲弟弟定了下来,她放了心,把全部精力放在姨母和大表嫂身上。
  她帮姨母染发,带姨母散步,给姨母按摩,恨不得把分别的十年都补上。
  说起来,姨母眼睛坏了,早几年就看不清了,怕纪慕云担心,信里不肯告诉她。
  顾重晖获罪的时候,父子三人被押送去了西宁卫,家里的财产没被抄没,杜茹英婆媳匆匆回到老家,带回一部分积蓄,加上顾家的祖产和朋友暗中相赠的盘缠,按理来说,是够过日子的。
  杜茹英婆媳怕三人在路上吃苦、没了,在西宁卫过不好,一次次变卖了家产,换成银子千里迢迢送过去。有的送得到,有的就送不到--送的人半路把钱吞了,回来说“送到了”,却没有回信,婆媳两人家里没男人,有年幼的顾明熙,不敢向人追究,只能换个人再送。
  一来二去的,家里钱没得差不多,大嫂遣散仆人,闭门过日子,请大夫给杜茹英看眼睛,要长期针灸、服药,就难以维持了。幸好有两个老街坊,平日帮一把手。
  纪慕云进了曹府,偷偷把私房钱寄到湖南,婆媳两人手头才宽裕些。这次顾许之回了老家,接到母亲嫂子侄儿,把乡里偷吞家里钱的人狠狠打了一顿,带上照顾家里的街坊一并来了京城。
  纪慕云听得辛酸,陪着姨母狠狠哭了一场,抹着眼泪安慰“您可不能哭了,二表哥会骂我的,日日吃药汤都吃不过来。”
  药汤是护眼的,什么菊花、女贞子、决明子和枸杞,还有桑叶——纪慕云告诉昱哥儿,桑叶是喂蚕宝宝的,昱哥儿没见过蚕,到处问“蚕宝宝长什么样子”,顾明熙没养过,答不出,纪慕岚用笔画了一张蚕,昱哥儿宝贝一样挂起来。
  大表嫂就不一样了,有一回心事重重地告诉她“也不知道他爹爹,如今什么样子。”
  纪慕云也猜不出:记忆中的大表哥,还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儿郎,二表哥么,表面嘻嘻哈哈,没什么变化,时候长了就发现,他经常无端端沉默,面无表情地望着西北方--十年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埋没在风沙里。
  “嫂子,你去一趟庙里吧。”纪慕云驱走伤感的心情,指着自己肚子:“去年来了京城,去红螺寺和雍和宫拜了拜,就有了消息,你也去一趟么。”
  大表嫂嘴上不肯,到底心动,和纪慕云撺掇着
  姨母,去了一趟红螺寺,又去了雍和宫。
  母亲忌日那天,纪慕云和一家人在家里烧纸,祭拜,三月二十八日纪慕云生辰,大表嫂下厨煮了一锅长寿面,纪长林做了几个菜,一家人其乐融融。
  傍晚曹延轩派人送了礼物——按照习俗,夫妻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一双水头极好的翡翠镯,纪慕云便想,若不是自己吐槽他“送的东西都一样”,八成还会收到一枚镶宝石的金簪。
  没两日,曹延轩纪慕云的八字合回来,婚期订在四月十二日。
  做鞋袜、敷面、挑衣裳纪慕云不敢动,看着身边的人忙忙碌碌,说不出的心安。
  仿佛缝一件衣裳那么久,吉日就到来了。
  天蒙蒙亮,纪慕云就睁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大表嫂和全福人吴夫人喜气洋洋进来,给纪慕云道贺,绿芳几个拥着她坐到镜台前。
  吴夫人是姨丈好友吴大人的夫人,利利索索一个人,面貌也和善,帮她梳了个繁复的妇人头,插了曹家下定的钗环,穿上大红牡丹织金嫁衣,赞道“新娘子可真漂亮!”
  纪慕云看看镜中的女郎,秋波含情,峨眉如画,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姨母今日神态庄重,穿了件翠蓝色绣缠枝花锦缎褙子,石榴红镶襕边马面裙,梳了乌油油的高髻,插戴了满头珠翠,一时间,依稀是当年笑语如珠、独当一面的贵夫人了。
  纪慕云一看就潸然泪下,挽着姨母胳膊“不想嫁了”,杜茹英笑道“好,那就不嫁了。”
  新郎官到来的时候,这话就不作数了。
  蓉妞儿兴奋地奔回来“来了,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昱哥儿以为过年了,在台阶上直蹦,大表嫂忙把红盖头蒙在纪慕云头顶。
  不一会儿,丁兰也扬着红包报信,“顾公子和纪公子隔着墙考我们老爷呢!”
  过了片刻,大门处欢呼起来,听起来是曹延轩通过了考较,一路往内院来了。
  纪慕云一颗心怦怦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进了屋子,熟悉的声音声音向姨母请安,给了昱哥儿红包,崭新的宝蓝色暗纹鞋子走到她面前。
  她被扶着起身,依依不舍地与泪流满面的姨母和大表嫂道别,出了屋子,视野红彤彤,噼里啪啦的鞭炮和锣鼓声便把她整个人湮没了。
  台阶下立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纪慕岚扶到对方背上,对方一发力,她穿着红鞋子的双脚便离开地面。
  上次离家,纪慕岚还是少年,如今已经可以背她上花轿了。
  花轿在空中晃晃荡荡,像浮在水面的小木船,和马车全然不同。停下来的时候,纪慕云反倒有些不适应。
  跨马鞍,进曹府,三拜高堂,送入新房——迈过院门的时候,纪慕云忍不住发笑,就是熟悉的竹苑嘛。
  昱哥儿在后面不满地念叨“娘坐轿子不带我,我也想坐轿子”,之后是宝哥儿安慰的声音,她放了心。
  女眷们的声音响起,红盖头被挑了起来,眼前陡然亮堂堂的,曹延轩一袭猩红喜服站在面前,被嫂嫂们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红衣裳衬人,纪慕云赞叹,决定以后给他做些鲜亮的衣裳。
  合卺酒盛在红漆海棠花小茶盘里,曹延轩端起一杯,纪慕云小心翼翼端起用红绳系着的另一杯,红着脸喝了交杯酒。
  至此礼成,曹延轩放了酒盅,低声道“歇会吧”,便对嫂嫂们说“有劳嫂嫂们,小弟去外面请哥哥们喝酒。”
  六太太在长辈中年纪最轻,性子最诙谐,挥着帕子笑道“去吧去吧,七叔小心些,你六哥等着呢。”
  曹延轩苦笑,一手拉一个儿子走了。
  按照习俗,新娘子在新房坐定就不易挪动,叫“坐富贵”。纪慕云在床边盘膝坐稳,向几位女眷笑着行礼。
  屋里张灯结彩的,除了她认识的三太太、六太太和玉姐儿,还有很少见面的涟哥儿媳妇、三太太两位儿媳,没出嫁的琳姐儿媛姐儿是不能闹新房的。
  几位太太都很友善,和她说了些闲话,年轻媳妇好奇地打量她。六太太叫人端金丝红枣羹和桂圆银耳汤来,又叫厨房“送七太太平日爱吃的”,叮嘱绿芳“把大迎枕给你们太太拿来”,纪慕云便猜到,曹延轩把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了六太太。
  过了些时候,外院饮起酒来,六太太叮嘱“好生伺候着”,和她笑着招呼一声,带着女眷们出去了。
  可算轻松了,纪慕云松了口气,在绿芳几个的服侍下卸了钗环,散了发髻,换上家常衣服,一扭头,看到铺在炕上的礼服,又摸了摸,“好好收到樟木箱笼里。”
  大红色呢!
  填饱肚子之后,她问了昱哥儿还在前院,便躺到床上,想等一等曹延轩,又告诉自己“早得很呢”,一眨眼功夫就睡着了。
  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她有些渴,想叫丫鬟,身边有熟悉的体温和熟悉的呼吸声。纪慕云小心翼翼撑起身体,摸摸身边的鬓角,“七爷?”
  曹延轩显然是洗漱过的,换了白绫寝衣,呼吸间有酒气,胳膊伸展着,任她摇了又摇,怎么都不醒。
  这个人!洞房花烛夜呢!纪慕云又失望又好笑,戳了他肩膀两下,见他半点反应都没有,只好重新睡倒。
  明天再说吧,纪慕云很有耐心——他是她的丈夫了,有一辈子呢!她微笑着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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