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只一息,曹延轩就变了脸色,喝道“噤声!”就把珍姐儿没说完的话截在口里。
  只见他起身大步穿过堂屋,立在门前张望,见仆妇们依然远远站在庭院里,便随手拎过一把椅子,挡在门里面。
  之后曹延轩走到女儿面前,沉着脸道,“胡说些什么?荒唐!”
  珍姐儿以为父亲仍然蒙在鼓里,理直气壮地叫:“您不知道,纪氏确确实实是顾重晖家的人,就是那个顶撞先帝、阖家被贬到西宁卫的顾重晖!爹爹,这样的人你怎能留在身边,怎能打算娶她,还不快快打发出去!”
  曹延轩紧紧盯着女儿,半晌才道:“纪氏向来谨慎,不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说,身边人亦忠心;这件事,是你打听出来的,还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不知为什么,珍姐儿明明理直气壮地,现在被父亲的气势压得不敢动弹,硬着头皮道,“有什么区别?爹爹,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曹延轩看了女儿一会儿,摇头道:“是你母亲,你母亲既挑了她入府,自然把她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嘿!”
  想起原配,曹延轩心里像冬季什刹海的冰面一般透亮:慕云端庄温婉,聪慧和气,满身书卷气,一笔字写的比王丽蓉还好,针线厨艺样样出挑,行事大方磊落,把院子管的井井有条,哪里像个穷酸秀才的女儿,分明是富贵人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千金闺秀。
  王丽蓉出身王家,平日走动的妯娌、亲眷、朋友都是大户人家的主母,一开始或许只是见慕云美貌,动了纳回家的心思,待接触的时候久了,必然对慕云起了疑惑,打探纪家的底细。
  真是傻姑娘。
  珍姐儿愣了一下,跺跺脚大声道:“纪氏不过是个小妾,却指使得您团团转,把您哄得说什么娶她,爹爹,阖府的人都把您当笑话!”
  “爹爹,怎么是我提起这件事,明明是您和姑姑先提起来的,姑姑好心好意给您找了妥妥当当的婚事,伯祖父给您找了詹家,您可倒好,被那纪氏欺瞒住了,一个都不要!”珍姐儿一口气说完,气呼呼道“爹爹,爹爹,我是告诉您,她不是个好人!”
  再想一想,自己发现她和姨母的书信时,曾问起“太太可知晓”,慕云摇摇头,说“太太不知道”。
  至于自己,早就觉得慕云不像小家子出来的,可她一进府,就合了曹延轩的心意,宠爱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追查?
  想到这里,曹延轩低下头,想起纪慕岚过了院试的时候,慕云悲伤欲绝、挂着泪珠的面容。做个服侍人的小妾,对她来说,是世上最最痛苦不过的事情吧?
  他垂下目光,缓缓问:“珍儿,你今日冷不丁地说起此事,是想怎样?想要爹爹怎样?”
  纪家确是出身金陵,可十余年间跟在顾重晖这位前途无量的大员身边,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必不会对邻居亲友隐瞒;待顾重晖获罪、被贬,纪家再躲避,旁人也是有记忆的,王丽蓉查出来并不奇怪。
  曹延轩却想起,早在慕云入府不久,问起,她说“本以为东主太太做媒”,望着女儿的目光便有些冷漠:王丽蓉,定是觉得慕云奇货可居,才用了手段。
  “珍儿,你告诉爹爹。”曹延轩立在原地,温声道:“你母亲明知纪氏是朝廷钦犯的亲戚,为什么依然把纪氏纳进府里?”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珍儿,纪氏素来对你恭恭敬敬,对你弟弟妹妹亦是体贴关照,你为何对纪氏如此反感?”
  话题朝这个方向延续,是珍姐儿做梦也想不到的--父亲不是应该难以置信、大怒乃至惊惶么?不是应该对纪氏厌恶、不是应该连带昱哥儿都不喜起来吗?
  看起来,父亲提前知道了!
  她本能地替母亲辩解:“纪氏那么狡猾,娘亲当时怎么知道,事后才~爹爹!”
  珍姐儿迷惑地睁大眼睛:她只听母亲说顾重晖被流放,便以为是一件后果很严重、很丢人的事情。这么说起来,还是个有风骨的?
  “第二,退一步讲,就算那顾重晖犯了重罪,惹了抄家灭族的官司,被判秋后问斩,也连累不到家里女眷:我朝律例,罪不及出嫁女,何况,纪氏不是顾重晖的女儿,只是顾重晖夫人的外甥女。”
  “珍儿,今日爹爹要告诉你,第一,顾重晖确是获了罪,却不是什么公事上的差错,更不是贪污、受贿或者徇情枉法。先帝时候,有个姓司马的宦官,在甘肃收受贿赂,霸占良家女子,旁人敢怒不敢言,顾重晖激愤之下,上折子参奏。就此惹怒先帝,顾重晖好好一个三品大员,被贬斥到西宁卫,这件事,天下人提起顾重晖,都要竖大拇指。如今皇上登基,把那司马发配给先帝守陵寝去了。”
  听完这话,曹延轩面庞平静无波,眼中却乌云密布,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
  曹延轩无奈地摇摇头,伸出第三根手指:“珍儿,你既知道了纪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这个问题又是珍姐儿没想到的,嗫嚅道:“您,您已经被那纪氏蒙蔽,女儿说什么都迟了,今日不是见您和姑姑”
  曹延轩打断她的话,“是你母亲说,让你暂不提此事,日后待我娶了新夫人,有纪氏在,新夫人或许会与纪氏龃龉,到时候,你再把纪家的事告诉新夫人——可有此事?”
  这种事情怎能承认,珍姐儿硬着头皮,一口否认“爹爹,哪有的事,您,您怎么这样?”
  像曹延华看得出弟弟心虚一样,曹延华亦一眼分辨出女儿在撒谎,失望、后悔和心凉把他的心脏一寸寸往下坠。
  “新夫人若是小心谨慎的性子,或许还会遮掩,只和我闹个不休;新夫人若是个跋扈嚣张的,视纪氏如眼中钉,定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曹延轩仿佛看到那时的情景,冷冷道:“到那时候,为了家里的颜面,你三伯五伯几个定然劝我把纪氏送到庄子,连你十五弟亦受牵连——这是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的可对?”
  他是读饱了书、在外行走的成年男子,又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府里继承人,不想是不想,若真心想弄清楚一件事,内宅妇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如何瞒得过他?
  一时间,珍姐儿几乎认不出面前面色平静,周身散发着怒火的成年男子了。
  她本能地连连摇手,“您怎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想这样了,您伤了我的心,爹爹!”
  曹延轩更加失望:嫁了人、做了母亲的人,又是在自己家里,却敢做不敢承认,没半点担当。
  “且不说你十五弟,这件事传扬出去,我脸上岂有光彩?家里名声何存?”曹延轩一字字问道:“你是家里的大小姐,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可想过?”
  珍姐儿咬着唇,不看父亲的脸。
  曹延轩一巴掌重重排在黑漆案几,响动之大,吓得珍姐儿一哆嗦,连外面的仆妇远远听到,也不由自主地退的更远些。
  “你是读过书、明过理的,只为后宅女子勾心斗角,便不惜玷污家族声誉、父亲颜面和弟弟名声!”曹延轩勃然大怒,指着珍姐儿鼻子:“你不喜纪氏,无非是你母亲的授意,倒也罢了;十五弟是爹爹的骨血,身上亦流着你的血,你怎能如此狠心,如此薄凉?”
  听到这句评价,珍姐儿睁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年幼之时,我便教过你,与亲戚朋友交往也好,使唤下人也罢,最要看重的是什么?”曹延轩提高声音,“是一个人的本心。一个人若是心地坏了,性格再好、再有本事,也要离得远远的;一个人若是善良厚道之辈,纵然脾气差一些、愚笨一些,也是可以结交的。”
  “你看看你自己!在自己家里面,便这般嫉妒阴狠,嫁出去了也不能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善待下人,我和你姑姑费尽心思,想着你和花锦明好好过日子,现在倒好,是花锦明,是那花锦明对你意见极大!”纵然大怒之下,曹延轩依然顾忌女儿身子,没说出和离之事,“家中你是最大的,从小有你祖母养着,你祖母没了,我念着你母亲身体不好,对你千依百顺,纵是你弟弟都不及你。连带你六妹,你伯父家的堂姐妹,你自己说,哪一个有你在家里的风光?”
  “你可倒好,好的不学,非学你母亲!”
  珍姐儿站不住脚,伏在案上掩面大哭,肩膀不停耸动。
  之后曹延轩狠狠训斥女儿一番,余怒未消,斥道“从今日起,你闭门思过,不要到处走动。”说罢拂一拂衣袖,踢开椅子,大步出了东厢房。
  院子里的仆妇个个明白“老爷发了脾气”,一时间戳在原地,谁也不吭气。
  站在台阶上的曹延轩深深呼吸,一口气哽在胸口,发泄不出来,看看正屋方向,怕自己吓到了昱哥儿和纪慕云,亦不知如何向纪慕云开口,转身出了竹苑,离府而去。
  留下珍姐儿在屋里嚎啕大哭,父亲怎可那样评价母亲,评价自己!父亲怎么执迷不悟,把那纪氏当成宝!
  待哭得累了,她心里开始后悔:父亲素来对自己宠爱,到了京城之后更是千依百顺,即便今日要自己给长辈赔不是,也是因为三伯六伯是同胞兄弟,三伯三伯母心里舒坦了,六伯六伯母自然对自己更好——日后自己是要在京城的。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珍姐儿想不明白。
  定是父亲也查出纪氏的来历,再要不然,便是纪氏自己告诉了父亲--父亲果然没有处置她,纪氏之狡猾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她用帕子擦擦鼻子,想着“以后怎么办。”
  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等过一段时日,风头过去,过年的时候正好,自己给父亲端茶道歉,事情就会过去了。
  没错,珍姐儿安慰自己,一切会好起来的,努力不去想方才父亲愤怒的脸庞——那一瞬间,她有一种直觉,父亲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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