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是曹延轩没想到的。
  他满脸无奈,低声道:“哪来的胡言乱语?你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我糊弄什么了?”
  曹延华冷笑,扬着下巴,“是吗?既如此,我也不回湖广去了,趁年底休沐,我和你回一趟金陵,到那鸡鸣寺找一找高僧,到底是老六佛缘未到,还是世上压根就没有这个人!”
  又气道“老七,你连我都说瞎话!”
  曹延轩唉声叹气地,“你这人,想起一出是一处,你不是和姐夫约定,最迟月底启程?大年底的你不回去,姐夫和俊哥儿腾哥儿怎么办?年还过不过了?”又摊开手“那高僧我连法号都不知道,我上哪里找去?”
  平日两人争吵,弟弟若是有道理,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好言好语地,曹延华更是确定“这小子撒谎”,哼声道:“好啊,找不到高僧,也有旁的法子,我请伯父出面,把小十五送到六弟妹处,年后你便要去翰林院了,哪有空照顾孩子?”
  曹延轩便听出来,姐姐今日这脾气,是朝着慕云来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才三岁,刚刚从南到北,天寒地冻的,病了怎么办?你今日不是去了庙里,怎么好端端的,上来就找我麻烦?”
  曹延华双手一拍,冷笑道:“老七,我倒想和你好好的,可是你呢,天天变着法儿把我气死。别打岔,就是我问你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肯娶妻?”
  话说到这里,再欺瞒唯一的胞姐,就没意思了,曹延轩顿了顿,顾左右而言其他:“算了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你明日便回家去吧,有什么事我给你写信。”
  世家子弟,娶妻其实是挑选妻族、挑选岳父甚至岳祖父,有个得力的妻子,仕途顺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曹延轩若娶了詹徽的女儿,未来定会比扶正小妾强百倍、千倍--弟弟为了一个小妾,什么都不顾了。
  “我大老远来的,全是为了你,你可倒好,满肚子谎话,还拿高僧当借口,也不怕佛祖降罪!”曹延华圆睁双目,柳眉倒竖:“你为个妾室不娶正房太太,不怕阖府的人笑话!万一传出去,外人拿我们家当成没规没矩的暴发户,花家鲁家怎么看得起我们家的姑娘?博哥儿齐哥儿宝哥儿找得到什么样的媳妇?”
  曹延轩一动不动,反唇相讥:“姐夫有什么好?你只见了姐夫两回,硬是退了和丁家的婚事,跑去和姐夫定了亲!”
  想的还挺全乎,曹延华嗤之以鼻:“老七,你是气我还是糊弄你自己?就算你把个妾室扶上去,外面那些正头太太,这个是布政使的妹妹,那个是知府的女儿,最不济也是名门正族的姑娘,纪氏呢?落第秀才的女儿?只会丢了我们家的脸!那纪氏自己能好受的了?到时候抬得起头才怪!”
  今日第一次,曹延轩皱紧眉头,双目含威,气势盖过姐姐,沉声道:“西府未来什么样,要看我仕途如何,能走到哪一步;宝哥儿未来娶什么样的媳妇,要看他什么时候过院试过乡试,心性如何,沉不沉稳,有没有担当。”
  曹延轩笑了笑,任凭姐姐又训又骂,戳在当地不吭声。
  “你找个机会,把那纪氏扶正了,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知道,旁人以为你娶了续弦太太,是不是?”曹延华冷着脸,一字一句道:“老七,你是吃了什么迷魂汤,打算以妾做妻?那纪氏入门时,东府西府的人都是看见的,小十五也老大不小的,那些御史是吃干饭的?参奏你一本妻妾不分,你你,你这官还打不打算做了?”
  说到这里,他望着姐姐,不由感慨道:“她,她亦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因时运不济,才落到我府。这世上,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不想辜负了她,盼姐姐成全。”
  曹延轩想也不想便答:“二姐,话说到这里,我也和你说实话:你说的,我是想过的,既省心又免了麻烦。可我再一想,无论我娶了谁,娶回家里,都比不过纪氏,时候长了,岂不又成了一个王丽蓉?何必白耽误人家。”
  曹延华心里发堵,一时间全身僵硬,发脾气都没了力气,捏紧手中帕子:“老七,你以为我爱和你过不去,我个做姐姐的,你高兴了我有什么不好?你自己想想,纪氏已经在我们家里,已经有了小十五,大不了,你找个门第低些的,大度些的姑娘,娶回家来给你打理家务,结交女眷,岂不两全其美?”
  曹延轩叹口气,放缓了口气,“你放心,我自会找王丽华要到同意书,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到时候,昱哥儿必然有了弟妹,谁也挑不出毛病。”
  曹延轩扬起脸,话语亦是自豪的,“纪氏幼承庭训,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书画针线下厨样样来得,又细心温柔,不光带昱哥儿,连带媛姐儿宝哥儿亦十分尽心,不输旁人家的姑娘。”
  不反对,便是承认了。曹延华既失望又伤心,眼圈都红了,“老七,男子汉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里的事都理不顺,安能让上峰同僚信服?王家段家被你推了,倒也罢了,那詹家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婚事,你连看一样都不愿意,伯父若知道,该有多伤心!老七,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大家闺秀,大家闺秀!曹延华觉得弟弟睁着眼睛说瞎话,气极反笑“好好,你倒有自知之明,像你这个样子,真娶个别家姑娘回来,不是结亲,倒是结仇了!”
  “那不一样,你姐夫有真才实学!”曹延华不但不害羞,反而像闺中少女般骄傲起来:“丁家公子如何与你姐夫比,这句话还是你说的!你告诉告诉我,那纪氏有什么好了?”
  曹延轩沉下脸,整理自己衣袖,“那正好,就让宝哥儿媳妇在外面走动吧。”
  “有那纪氏在,宝哥儿娶得到什么样的媳妇?哪家姑娘愿意有个妾室扶正的婆婆?”曹延华声音提高,怕外面的下人听见,强压着火气低了下来:“我告诉你,宝哥儿可是我们西府的继承人,你不能为了一个纪氏,把宝哥儿耽误了!”
  这句话把曹延华愣住了:弟弟居然如此长情。她与徐奎情投意合,恩爱和睦,徐奎对两房妾室只是应付,可听了弟弟的话,她不禁沉思:丈夫能为了自己,不娶继室吗?
  “你个一根筋的。”待曹延华回过神,气得无语轮次,用帕子噼里啪啦摔打曹延轩肩膀,“那纪氏有什么好?莫不是给你吃了迷魂汤,你什么都不顾了!”
  曹延轩默然半晌,干巴巴地道:“我不打算娶妻,也不是一辈子不娶,待过三年,翰林院散了馆,我便寻外放,不拘什么地方,八成要从知县、县令做起。到时候,再过两年,我找个机会”
  曹延轩肃容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只是不娶妻,又不是丧心病狂之辈。我有子有女,年纪也大了,我不娶妻,碍得着谁了?谁能说个不字?”
  过了大半日,曹延华气也气了,骂也骂了,捏着帕子呼哧呼哧喘粗气,见弟弟仿佛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
  “曹老七,我告诉你,打今日起,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她赌气道,转过身便走:“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往后少理我。”
  到了门口,她见弟弟不挽留,更加气了,到屋外反手关了门,见屋檐下没有人,仆人丫鬟统统站在庭院里,才有了一分满意。
  贴身妈妈跟随时日久,端来一盅温茶,曹延华咕嘟嘟喝尽,出了竹苑才问:“方才可有人过来?”
  妈妈忙道:“不曾,奴婢把院子里的人远远遣开,姨娘带着十五少爷进了屋,您只管放心,”说着,妈妈又为难起来:“不过,夫人,奴婢看着,四小姐怕是在屋里。”
  一句话把曹延华说愣了:“珍姐儿?”
  留在屋里的曹延轩也口干舌燥,团团转着找水喝,方才丫鬟是把茶点送到南次间去的,此处什么也没有。
  他一时找不到茶盅,坐到太师椅中,心情复杂:与慕云的事,他是头一回与旁人提起,姐姐的反对是预料之中的。
  事已至此,男子汉大丈夫,做便做了,任凭亲眷呱噪,自己不娶旁人便是。
  正想着,他心中轻松起来,南次间门帘子开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庞露出来,脸色发白,眼中写满难以置信。
  曹延轩也愣住了:是珍姐儿。
  时间倒退一点,明日是曹延华动身的日子,今晚府里摆酒,给曹延华践行。曹延轩早饭时便嘱咐女儿,在席中除了向姑姑道别,要向三爷三太太道歉。
  道歉什么的,珍姐儿根本不乐意,嘟着嘴巴“人家已经想伯父伯母道过谢了,您也道过谢了。”
  曹延轩细细解释,“虽是骨肉至亲,毕竟是隔了房的,你三伯父三伯母为了你,忙的人仰马翻。你给三伯父三伯母说一声对不住,你姑姑看了欢喜,锦明也觉得你懂事了。还有,锦明那边,你也当面赔个不是。”
  珍姐儿委屈地叫起来:“爹爹,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明明是他对不住我!”曹延轩板起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女儿,“他做错的放在一边,我且问你,你是否对锦明恭恭敬敬,孝敬长辈,贤惠大度,洗手作羹汤,尽了为人妻子的责任?”
  这话触动了珍姐儿的心事,低下头,慢慢瑟缩下来。曹延轩便拍了板:“就这么定了,若是你不听话,爹爹便不管你了。”
  珍姐儿左思右想一上午,长辈倒也罢了,要当着宝哥儿昱哥儿、琳姐儿玉姐儿媛姐儿和堂兄弟们的面道谢、赔不是,倒像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似的。
  于是她怏怏不乐,午饭只吃了两筷子,哄着喜哥儿睡午觉,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到竹苑来找父亲。
  说起来,竹苑正屋由曹延轩、纪慕云住着,东边招待客人,西边卧房和次间有些隐私的东西;西厢房本是纪慕云的住处,后来给了昱哥儿,北面卧房是昱哥儿和奶娘的住处,南面两间纪慕云做了书房,连带和媛姐儿绘画、针线;东厢房给了曹延轩,在此读书、办事和偶尔歇息。
  珍姐儿一来,不耐烦逗昱哥儿玩,又不想见纪慕云,便拉着父亲,到东厢房抱怨花锦明“日日在外院,不知道忙些什么!”
  曹延轩刚劝几句,便听到曹延华的声音,掀帘子出来,当场和曹延华争执一番,早把女儿忘到脑后。
  此刻见了珍姐儿,他极为尴尬,亦难为情,干咳一声,不知该如何是好。
  珍姐儿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半天才小心地试探:“爹爹?姑姑说的,可是真的?”
  说到自己的婚事,曹延轩不好意思看女儿,敷衍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打听。”又起身笑道“这个时候了,走,外面散一散。”
  珍姐儿却尖声道:“爹爹,你可是要娶那纪氏?”
  见父亲不否认,珍姐儿脸色发白,鼻子都气歪了“爹爹,您糊涂了!那纪氏一个妾室,如何做西府主母?爹爹,姑姑伯祖父给您找了那么多亲事,哪一个不比那纪氏强百倍?爹爹,您以妾做妻尊卑不分,让女儿和弟弟如何在人前抬得起头来?西府成了天大的笑柄,爹爹!”
  便是方才胞姐指着鼻子训斥,态度也没如此恶劣。曹延轩皱起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温声道“先不说这个。你且坐下。”
  珍姐儿一挥胳膊,有些歇斯底里,“爹爹,那纪氏人品低劣、粗俗无理、不守妇道,您怎么偏偏看到了眼里?”
  听到这里,曹延轩沉下脸,颇为不悦:“这是什么话?谁在你耳边胡言乱语?给我叫过来。是裴家的还是程家的?”
  又摆出父亲的架势,谆谆教导“纪氏是你母亲选中的,入府四年,知书达理,恭谨良善,养了你十五弟,又教你六妹针线丹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你放心,爹爹眼里还能揉沙子?”
  一股怒火陡然涌到珍姐儿脑海,母亲的病容、花锦明的冷落、纪慕云牵着昱哥儿的窈窕身影、姑姑的气恼和方才父亲那句“千金与知己”挟裹在一起,把她整个人魇住了。
  纪氏怎么配!
  “爹爹,她一个朝廷钦犯!”珍姐儿脱口而出,“阖家流放西宁卫的,传出去我们家要不要过日子!您的脸面往哪里搁?花家怎么看我们家?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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