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第二日,青书捧来个红漆描金匣子,“老爷说给姨娘。”
  纪慕云打开一瞧,顿时睁大眼睛:枣红姑绒左边摆着一枚洁白无瑕的羊脂玉牌,长两寸宽一寸,雕着猴子献寿,猴子活灵活现的,倒也罢了,指尖大的蟠桃是一枚粉碧玺,两片翠玉为叶,令人爱不释手;右边是一朵半开的“海棠花”,昱哥儿手掌那么大,花心是一颗指头大的粉珍珠,花瓣却是一片片洁白贝壳,米粒大的粉珍珠和白珍珠穿成的长长珠串从花瓣间垂下,粉粉嫩嫩的,迎着日光淡淡发光。
  不用说,昱哥儿属猴,玉佩给昱哥儿,贝壳花是给她的。
  那朵花可真漂亮,又别致,她在姨母身边时也没见过。做成钗子太大了,鬓花差不多,襟步的话,得搭配什么样的络子?纪慕云把玩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之后她亲亲昱哥儿,拿来盛络子的藤篮挑挑拣拣,找出大红色平安结把玉牌挂上去。“等娘给爹爹做完衣裳,再给你打好的。”
  傍晚曹延轩过来,她把玉牌挂到昱哥儿胸口,叮嘱仆妇小心。曹延轩抱着孩子逗了逗,笑着问“你的呢?”
  纪慕云故作神秘:“过一阵给您看。”
  曹延轩便对昱哥儿说,“看你娘,不但会说好听的,还会卖关子。”
  之后一个多月,西府喜气洋洋。
  婚后第三日,东府曹禧一大早便去花家,西府敞开大门,张灯结彩,接珍姐儿与新婚夫婿回府。
  曹延华站在另一边,惋惜道“你们都是有小棉袄的,不像我,两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六太太性情诙谐,这几日和曹延华相处颇为投契,接道:“二姑奶奶年纪也不大,依着我去庙里拜拜,说不定啊~过两年,就是二姑奶奶请我们吃满月酒了。”曹延华啐一声,“好,我便去京城大相国寺,只一样,你得陪着我。”
  七太太只关心别的,拉着她问“这两日,晚上怎么过的?”
  之后曹延轩亲自引着女婿,按照亲疏、辈分、年纪一一引见给男宾。三爷、五爷、曹慎等各有礼物,关系远一些的,便送了红包。
  能得婆婆欢心就是好事,女儿在家骄纵,到了婆家倒成熟起来,曹延轩十分欣慰,“珍姐儿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亦是第一个成家的。日后要好好理家,服侍公婆,辅佐锦明,可记住了?”
  曹延轩咳一声,和王丽蓉居中而坐,受了女儿女婿的礼。“贤婿,珍姐儿可还贤惠,可给家里添麻烦了?”
  王丽蓉亦对女婿十分亲热,“珍姐儿年纪小,被我和她爹爹娇惯坏了,日后过起日子,锦明要多多担待。
  妇人们都笑,小姐们也掩袖而笑。
  七太太略坐了坐,便说“换件衣服”倚着珍姐儿离席去了,众人知道她身体不佳,谁也没有多问,三太太、曹延华各自一席招待客人。
  珍姐儿仿佛和母亲分离一辈子似的,搂紧母亲不放,不停叫着“娘。”
  花锦明答得十分得体:“岳父大人哪里的话,珍姐儿活泼大方,对家母十分恭顺,家里人人十分喜爱。”
  珍姐儿恭敬答应。
  单说珍姐儿,回到七太太的屋子就扑到母亲怀里,“娘~”
  “还能怎么过。”珍姐儿脸颊腾地红如朝霞,跺跺脚,扭捏道:“您和爹爹不是和他们家说好了么。”
  从京城赶回来的六太太和珍姐儿、七太太没那么熟,在一旁说着吉利话。
  再看新郎官,把男人很容易衬得浅薄的大红色穿得自然服帖,腰间碧玉带,挂着两个如意香囊和一块翡翠玉牌,和珍姐儿并肩而立,俨然一对璧人。
  三太太也是有女儿的,眼眶不由溼潤,五太太叫人绞了帕子给母女俩,王丽蓉嫂子严太太也直抹眼泪。
  时候不早,宴席早已备好,男宾女客中间用屏风隔开,吃酒的吃酒,说笑的说笑。
  只见珍姐儿薄施粉黛,修了眉,穿着大红色西番莲刻丝通袖袄,杏黄色镶襕边马面裙,梳了牡丹髻,赤金凤钗凤嘴衔着长长的珍珠宝结,腕上翡翠镯子光华流转,三日不见,整个人成熟端庄,令府里的人不适应了。
  “好,好!”王丽蓉紧紧握着女儿手臂,泪水扑簌簌,眼睛不离女儿面庞,“好孩子,你,过得可好?”
  七太太松了口气,追问“你在正屋歇,锦明在书房?”
  这回换成花锦明连声答应。
  珍姐儿点点头,低声说:“前日拜完堂,便那么安歇了,昨日一早,他领着我去,给婆婆、舅舅和亲戚们行礼。”
  说着,她侧头指着头顶凤钗:“这个是认亲时婆婆给的,替公公给了五百两红包”,又伸出双手:“这个是舅母给的。”
  才五百两。三房五房同在金陵,礼物自然厚,其余四房也送了一千两的礼。
  王丽蓉微微不满,却不露出来,喜笑颜开地“我的儿,你真是长进了,在婆婆家给娘家长脸,回娘家就要戴婆家给的好东西。”
  可不是,早上自己戴了婆婆赏的钗子,丈夫就更温柔体贴了珍姐儿抿嘴而笑。
  王丽蓉更关心别的,身体前倾:“这两日,可打听清楚了?”
  珍姐儿连连点头,“锦明说,以后院子里的事有我管着,把他屋里服侍的人叫齐了交到我手里。他身边两个通房丫头,一个十六岁,叫石榴,一个十八岁叫荣儿。另有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两个小厮。我每人赏了两个银锞子。”
  王丽蓉直奔重点,“那两个长得如何?”
  珍姐儿露出不屑的眼神,“石榴长得好些,荣儿机灵,二少奶奶长二少奶奶短,烦死了。”
  花锦明这一代子弟单薄,长房有一位成了亲的大堂兄,花锦明排行第二,三房堂弟才六岁,珍姐儿嫁过去,自然是二少奶奶。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王丽蓉哼一声,想了想,“你忍一忍,先别动声色,看一阵再说。”
  这句话把珍姐儿说愣了,她本以为,母亲会让她把石榴打发出去。“娘?”
  “娘以前是说过,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进门就得把狐媚子震慑住,该打发的打发该撵的撵,也告诉你婆婆,你是个主意正的,让你婆婆少拿捏你。”王丽蓉叹女儿还是太小,细细解释:“今时不同往日,你现下和锦明分着住,贸贸然把通房打发出去,锦明谁来伺候?就算只打发一个,你进门刚三日,如何知道哪个好哪个不好?难不能去问锦明?”
  珍姐儿低下头。
  王丽蓉又说,“这一年里头,你放出些甜头,引着那两个斗。明年你和锦明圆房,随便找个借口,把两个都打发出去,把秋枝给了锦明。记着,只开脸,不能抬姨娘。”
  珍姐儿的丫鬟个个能干,有的细心有的精干有的会算帐,王丽蓉犹嫌不足,前年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眉目妩媚、水蛇腰的丫鬟,取名秋枝,调理两年拨到珍姐儿房里,备着给姑爷当通房。
  说到这里,王丽蓉又说:“到时候,你若是生了儿子,自然好,若是一时没怀上,或者生了姑娘,我估摸你婆婆早备好了人,该给锦明了。你且稳住,拢住锦明的心,让秋枝和你婆婆的人争去。”
  这么一来,显得珍姐儿贤良淑德,婆婆也说不出什么。
  “等过几年,若秋枝和你婆婆的人生出儿子,你就大度些,养在你屋里。”王丽蓉压低声音,“想养成什么样,就养成什么样!”
  珍姐儿低声说“娘,那我婆婆.”随后笑了起来:那时候,婆婆早去了公公身边。
  王丽蓉也关心这个,“你婆婆什么时候走?”
  珍姐儿喜悦地答:“我婆婆说,今年我进门,不知道家里的事,留下来带一带我,明年过完年就去江西。”
  王丽蓉满意地点点头。
  母女俩亲亲热热依偎到一起,珍姐儿舍不得母亲,撒娇道“娘,我还回家里来,让花锦明一个人走吧。”
  小女儿情态把王丽蓉逗笑了,伸指戳了戳女儿额头,“那我派人和姑爷说,我女儿不嫁了,让他把我们家的嫁妆搬回来,把我们家的庚帖还回来,再把我们家的红包退回来”
  珍姐儿“娘”一声,娇嗔道“人家是舍不得您嘛!”
  王丽蓉眼圈又红了,搂着女儿“好孩子,娘知道,娘也舍不得你。娘这辈子,就生了你和你弟弟。以后你弟弟有西府,只有你,娘,娘无论如何放不下。”
  珍姐儿吸吸鼻子,“娘,我也放不下您,我想日日同您在一处。”
  王丽蓉柔声道“想娘了,想你弟弟了,就回家来,左不过几步路。过过你回家,娘给你叫松鹤楼的菜”
  到了六月十四日,珍姐儿回娘家住对月,王丽蓉不光叫了松鹤楼的菜,又去春熙楼叫了招牌菜,买了零嘴,叫了飞雪堂的戏。
  珍姐儿自然高兴,告诉母亲:“锦明说,让我在家里多住些时日,陪陪娘,陪陪爹爹和姑姑。”
  珍姐儿婚事之后,六太太返回京城,只有曹延华还留在金陵城,等吃了弟弟的寿面再走。
  女婿体贴女儿,王丽蓉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住几日?”珍姐儿答:“锦明让我住满一个月,到时来接我。”
  所谓住对月,是女子出嫁一个月,回娘家小住,再和娘家人亲近亲近,之后回娘家就难了。对月有住四日,有住六日,多数不超过十日,遇到婆家事繁脱不开身,只住两日或不住,也并不罕见。
  花家让珍姐儿住一个月,可谓给足了曹家面子。
  王丽蓉欢天喜地,曹延轩既满意又欣慰,曹延华听说了,催着弟弟“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让珍姐儿不可骄纵,不可成了习惯,凡事顺着姑爷,免得家里人说闲话。多备些礼,给亲家太太带回去。”
  到了六月二十二日,曹延轩三十岁生辰,西府备下宴席,宴请东府、族中亲戚。
  花锦明一早便到了,奉上一方白玉墨床做生辰礼。
  曹延轩笑着收下,带女婿到书房,考较起学问来。花锦明已经考中秀才,功底颇为扎实,大多对答如流,只被岳丈大人考住一次。
  年纪轻轻,已经不容易了,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打开花梨木书案抽屉,取出一个黑漆绘花鸟匣子。
  花锦明打开一瞧,是一方婴儿拳头大的和田玉籽料,色泽淡黄,温润光洁,极为难得。
  他是识货的,一看便知贵重,自用、送给座师上峰都是极好的,忙说“此物贵重,不敢当岳父大人厚赐。”
  “哪里的话。我又不是旁人。”曹延轩把匣子塞进他手里,“等你有了字,刻个印章玩吧。”
  花锦明只好道谢,抬头时见曹延轩穿一件湖蓝色镶靛蓝绣竹叶襕边的长袍,腰间挂着羊脂玉竹节玉佩,把玩着一柄泥金折扇。满城人皆知曹府豪富,岳父却随意簪一根细竹簪,洒脱自在,不像有珍姐儿那么大的女儿。
  他暗自羡慕,又惋惜“日后岳丈续弦,未必便如现在这么大方了。”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