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夏夜漫漫,庭院中的桂树不声不响结着果实,西捎间里的昱哥儿香甜地睡着。
  一时间,帐子里安安静静,纪慕云低声道:“爷,今日客人很多吧?妾身在内院,见来了好多太太夫人。”
  这句话一说,她感到身边的男人一下子从“成年男人”变成了“感慨女儿出嫁”的老父亲。
  曹延轩嗯一声,“京城大嫂没来,六嫂来了,二嫂四嫂路途太远,派人送礼回来。”
  入曹府一年多,纪慕云已经知道,曹家东府六房六位爷,长子、二爷、五爷是嫡出,其余三位爷是庶出,读书举业,际遇各不相同:长房、六爷跟随曹老爷在京城;三爷、五爷没有出仕,留守金陵老家;二爷、四爷在外地为官。
  她恭维道,“我们家四小姐真有面子。”
  曹延轩笑着摸摸她脸颊,继续数到:“城里丁家、顾家、路家来了人——大嫂是顾家的姑娘,四嫂是路家旁支。我这一代姑娘少,除了我姐姐,二姐嫁到顾家,可惜,生孩子的时候没熬过去。”
  短短一句话,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纪慕云叹息:“那,二姑奶奶有没有孩子留下来?”
  “有个女儿静姐儿,今年八岁了。”曹延轩平静地说,“今日珍姐儿成亲,跟着过来了,你没见过。”又说“还好,二姐夫人不错,续弦对静姐儿也很好。”
  三代单传?
  曹延轩又讲了今日来的贵客。知府没有来,知府太太和女儿冯碧云是到了的,同知家的刘月如、通判家的卉娘都来了。当然,官场中人看的不是他曹七爷一个举人,是给曹家面子。
  曹延轩恍然,感慨身畔女子,院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外面的事情一听就懂。
  纪慕云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离乡多年依然知道。
  曹延轩笑了起来,“花家和我们说好,珍姐儿跟着姑爷在城里读书,亲家太太办完婚事,便去江西亲家老爷任上。姑爷今年十九岁,怎么也得考出个名堂,不是一、两年的事情。到时候,亲家老爷年纪大了,换个近点的位置或者辞了官,回城养老便是。”
  絮絮讲了半日,纪慕云伸长手臂,从床头拎起用棉罩子罩着的茶壶,倾了温水给他,曹延轩不接,就着她手里喝了。
  “我们家和花家同在金陵,相知多年。花家家底不如我们家,也颇为殷实,吃喝是不愁的。”他随口说道,“珍姐儿的祖父是花家二房独子,曾任登州知府,可惜早逝,珍姐儿父亲亦是独子,比我大九岁,如今在江西南昌任通判,姑爷上面有一个胞姐。”
  她就说,以曹延轩和七太太对珍姐儿的重视程度,不可能让女儿嫁到遥远之地。“离得近了,四小姐可以常回家来。以后有了小少爷小小姐,和您亲近的很。”
  纪慕云咯咯笑,“爷,妾身哪里见过花太太?妾身是听说,花太太几次到家里探望太太,四小姐生辰宴也来了,今日婚事办的风光体面,想必是个好相处的。”
  难不成,珍姐儿嫁到花家的原因之一便是“曹延轩和七太太同岁,日子过得冷冰冰,像陌路人”,便给女儿找了个大几岁的夫婿。
  曹延轩唏嘘起来,露出伤感神色,“那孩子,也不知在人家家能不能过得好。”又解释“夫婿比她大四、五岁,只盼着,平常过日子能让她一让。”
  曹延轩却迷惑地望过来,“你见过花太太?”
  纪慕云默然:昔日姨母给她找夫家,对家中几代单传的人家避得远远的,告诉她“不是男人身子不好,就是媳妇管得严。若是前面还好,大不了纳两房省心的妾,遇到糟心婆婆就麻烦了。
  而且,丈夫是独子,公公婆婆盼着开枝散叶,媳妇进门就生儿子还好,如果生不出,不过一、两年,就得给丈夫纳妾了。
  这样一来,珍姐儿不用服侍婆婆,成了亲便能当家做主,花锦明学籍在金陵,得在金陵科考,有族里长辈和岳父盯着,不可能松懈学业。
  “下午妾身瞧着,四小姐打扮得可真漂亮。”这句话不都算奉承,今日的珍姐儿确实美丽,“四姑爷也是个体面人。”
  她便说:“花太太是体贴人的,四小姐自然不用愁。”
  和婆母相处的好,媳妇就能在夫家站稳脚跟。诺,纪慕云自己祖母早逝,母亲没遇到过婆媳之事,姨母和姨丈的母亲性格相投,亲若母女,大事小事婆媳两人有商有量,姨丈自然和姨母更加恩爱。
  她换个说法:“那,四小姐岂不是要嫁到江西去?”
  单单庶子比嫡子年纪大,倒也罢了,若是媳妇始终生不出儿子,庶子继承家业,和媳妇亲不亲,也是麻烦事。
  金陵六大世家,一等一的是曹家,丁家,顾家和路家,珍姐儿夫家花家和七太太娘家王家、褚举人家要次上不少。六大家联络有亲,互相扶持,此消彼长,隐隐约约拧成一股绳,在江南是地头蛇,在京城也颇有实力。
  这正是曹延轩和七太太期待的,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憧憬地望着帐顶:“珍姐儿出生的时候才四斤九两,小小一个,生下来皮肤就白,人人见了都夸。我娘喜爱的不行,把珍姐儿养在屋里,珍姐儿的娘舍不得,日日去我娘屋里,我娘见不得,又把珍姐儿送了回来。”
  提到“珍姐儿娘”的时候,他语气平静,并没有怨言或者愤怒,纪慕云便想,那时候他和七太太新婚燕尔,有了可爱的女儿,必然也是恩爱过的。
  他和七太太到底为什么分院而居,谁也不理谁?一时间,纪慕云好奇起来。
  曹延轩兀自沉浸在伤感情绪,絮絮诉说“珍姐儿小时候聪慧,自己手把手教她写字”,没听到她附和,再一瞧,纪慕云若有所思地盯着湘被,已经走神了。
  “在想什么?”他追问。
  纪慕云忙说:“妾身是想,想必四姑爷的姐姐,嫁了和我们家差不多的人家。”
  他却不肯上当,盯着纪慕云面孔佯怒:“快说,刚才在想什么?”一面说,一边伸手挠她腋窝--那里是她的软穴,只一碰,纪慕云便大笑着蜷成一团,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曹延轩在幔帐之中偶然发现,时时施展,总能为所欲为一番。
  此刻她生怕吵醒了儿子,把脸埋在枕头上,推着他胳膊“别~”曹延轩板着脸,在她腋窝下面连抓,没两下,纪慕云就笑得脖子都红了。
  “快说。”他停了手,吓唬道“刚才在想什么?”
  纪慕云喘熄着,侧过红莲般的脸庞,声音细如蚊子叫:“爷说了半日,妾身,妾身却体会不到。妾身知道爷疼爱四小姐,是慈父,可,可在妾身心里,您是妾身的男人,是昱哥儿爹爹。”
  一时间,帐子里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之后曹延轩把她轻轻搂在怀里,低头吻下来。这个吻温柔缠绵,与往日大不相同,纪慕云心脏砰砰跳,一时间,以为他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爱人。
  曹延轩松开胳膊,用被子把她裹住,自己往里面挪了挪,哑着嗓子说“姑爷姐姐嫁给了亲家老爷在任上的同僚,姓胡,父亲在南昌任知府,颇受三王爷器重。”
  当今皇帝共有九子,年纪小的不提,太子在京城东宫,二子早夭,三子建藩江西,四子平庸,不得皇帝喜爱,无有封地,五子就藩四川,六子居于河南。
  听着是一门显赫的亲事。
  不过花家老爷是通判,六品官,知府是正四品不说,南昌是江西首府,听起来是花家高攀了。
  她略一迟疑,曹延轩又追问起来,她只好委婉地说了。曹延轩笑道:“亲家老爷只有一女一子,给女儿备了丰厚的嫁妆,姑爷的姐夫是胡大人第六个儿子,是庶子。”
  这么一来,就说的通了。
  纪慕云眯着眼睛:“这么说起来,还是老爷您的功劳:亲家老爷和太太器重老爷您,才和我们家结亲。”
  姑爷的父亲花希圣已经出仕,曹延轩还没考中进士。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曹延轩笑两声,忽然板起脸,捏住她下巴:“以后说话,不许只说好听的,知不知道?”
  这如何做得到?
  纪慕云为难,曹延轩却紧追不舍:“你说说看,我如今还是白身,为何亲家就一个儿子,肯娶珍姐儿?”
  因为金陵城人人皆知您曹七爷父亲是进士,您本人是举人,早晚出仕,又知曹府富豪,您曹七爷身家不菲,纪慕云腹诽。
  说话间,曹延轩起身去了一趟净房,回来之后把枕头叠一叠垫在身后,看起来,一时半刻不想睡。
  纪慕云只好斟酌着:“依妾身看,我们家里人多,两个府往来亲密,不单在金陵有人,在京城有东府的老爷,在广西四川有两位爷,还不算两府七位太太家里。这么一来,无论朝堂还是家里,什么事情都有帮手。姑爷这一房只有亲家老爷。”
  曹延轩颔首。
  “再说我们府里,老爷人品端方,在城里是有名的,因为给长辈守孝才耽搁下来。要不然,怎会比亲家老爷差?”纪慕云依然奉承他,“四小姐是老爷看重的,又是长女,老爷自然会给四小姐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们府里的大姑太太,嫁的夫家也大有前途。”
  不比花锦明姐夫差。
  曹延轩甚是满意,摸摸她头顶,低声说“姑爷家好是好,就是家里人少,出仕的人少,帮扶的人也少。要不然,花家几代都不如我们家。”
  一个家族首要便是子弟昌盛,哪怕成材出仕的少些,慢慢培养就是,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若是人丁稀少,传不了几代就绝户了。
  纪慕云点点头,心想:曹延轩和王丽蓉便是知道,曹、花两家相比,曹家人手、前途高于花家,曹延轩又比花老爷年轻。这么一来,花锦明必定对珍姐儿恭恭敬敬,不敢得罪岳家。
  她由衷说,“爷,做您的女儿真是修来的福气。”
  “又来了。”曹延轩捏捏她脸蛋,“嘴比蜜还甜。爷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什么时候有好的,不惦记着你?”
  纪慕云认真想了又想,见他一副“你随便说”的架势,还真想起一件事:“妾身去年入府的时候,您~”
  这话一说,他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笑道“时候不早,歇了吧。”
  纪慕云推推他,“那个时候,妾身害怕得很,如今您不认账了。”
  “好,好,是爷的不是。”曹延轩笑着把枕头放回原处,拍了拍,“爷有好东西给你。”
  这么巧的吗?她将信将疑地,随他并肩而卧,依然是一人一床被子,“您骗我。”
  “骗你做什么。”他含糊道,闭上眼睛:“前日陪姐姐逛银楼。睡吧,明天给你。”
  听起来是礼物,纪慕云高兴起来,慢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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