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等闲再识故人面(下)

  温钰南风入春的模样,“今这儿一场打得比在雍州时还漂亮,怪得我昨晚做梦,梦见了曹不兴的鹰,原来是‘赢’。”
  媞祯笑着就他的手跳下,那头显瑀听了这话,倒作起了一番嗔怪,“合着殿下心里一开始就盼我输,这口气我可记得了。”
  温钰眉眼弯弯,回身向管彤递句话,“去取十两金子给他,全当我替姐姐掌钱告罪了。”
  那人一听,急忙揖手拜退了温钰的赏赐,“方才说是赢者赏金十两,鄙人未曾赢过姑娘,不敢领赏。”
  温钰声音淡淡,“只要是玩得尽兴,你便受得起这赏赐。”
  他眼睛有些眯着,十分不屑领受这恩赐,直到大鸿胪少卿袁中贯的呵斥提醒到耳旁,“还不快告谢济阴王的赏赐,快!”
  到底咬了咬唇,很快答道:“草民孟献城拜谢殿下赏赐。”
  这个陌生的名字和熟悉的脸不禁让媞祯侃侃一番,“孟献城?”
  袁中贯愈加低头,神色极其谦卑,“是,他叫孟献城,是臣府邸里养的幕僚,刚到长安不久,所以礼数还未周全,还望殿下、王妃恕罪。”
  一字一句拍打在耳畔,就仿佛那幅画像在眼前一帧一帧盘旋。
  媞祯心里暗潮汹涌,明面上仍旧笑了一笑,“打了这些回的球,头次在孟公子身上吃瘪,待来日我精进些,咱们再决次胜负如何?”
  孟献城笑容慢慢转换,从心无尘埃变成了窃喜。
  媞祯却沉重的收了口气,她怎知道他那表皮下掩盖的什么鬼怪,她算尽了阙氏的性命,却理不顺心头的疙瘩。
  这些天,一桩又一桩的心事,仿佛她身处于漩涡之中,方向始终未明。邹忌平的现身、莫名传颂的歌谣,还有死而复生的齐骁……
  从前是人为鱼肉,她为刀俎,到了如今,也换成她腹背受敌的时候。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总得一步一步慢慢看。
  那厢袁中贯跟孟献城告辞后,沿着鹅卵石铺道向东林路去,见离得远了,袁中惯才开口,“你方才太莽撞了,济阴王是什么人,你往他身上撞,沾了腥,小心皇帝连同我也忌惮,以后可得小心谨慎。”
  听到这个名字,孟献城也不耐烦,“我只当是来游玩,哪知那是济阴王的女人,平日采花折枝还忌讳姑娘是谁?”
  他回想起方才那一番明艳动人的模样,心里顿时有些瘙痒难耐,就像是被一只长满绒毛的手撩进了心口,酥酥麻麻的。
  林间的燕子打着旋儿飞,叽叽喳喳哼叫个不停,方穿过一道凌霄花长廊,丝竹管弦的音鸣却越来越近。
  孟献城一时奇道,“今日是怎么来,有打球的,有唱曲的,这么热闹?”
  袁中贯想了一阵,哦了声,“王家和杜家的正为王氏女册封济阴王宝林一事祝贺呢。”
  孟献城满腔子调侃的口吻,“这济阴王真是喜事连连呐,一口气娶了两个。”
  袁中贯连连阵笑,“侍中王弥是陛下的亲信,其妹又嫁于骠骑将军杜重诲为妻,如今陛下亲赐王氏女进济阴王府,这是什么心思公子应该知道。”
  孟献城深以为然,早知这济阴王年少坎坷,如今也是做小伏低才得了个命活,心里十足十不待见他这懦弱行径,非要往好里夸,不过就是长相俊俏的小白脸,所以才被当今皇帝抵着脖子往府里塞刀子。
  只窥他脸上藏着的怒气,袁中贯更溜圆了眼睛,本本分分跟在他身后走,直到他又指了个人问他,“那是谁?”
  袁中惯一望,少女一袭淡蓝色的罗纱浮光裙,缠枝花鹊的绣花带着金银色的细闪,头上除了一支银花垂枝珍珠步摇外,大都是鹅黄渐绿的绢花修饰着,像是一抹误入夏日的春风。
  “她是杜重诲之女杜殷珠。”
  孟羡城长眸微睐,俊色的脸庞上忽然微蕴着笑意,正是回去的那一幕,殷珠好似发现了他们的窥探,眼波徐徐转来,一时间四目相对。
  树斜满藤的回廊,无数朵橘红色的花朵修饰着那人清秀的脸,仿佛一颗剥了壳的荔枝,似雪白皙的面孔咬了一张婴红的小嘴,眸色中流露出秋水盈盈的眼波,极像是从江南诸暨里走出的名门闺秀。
  虽是纯然美丽,但与之方才的惊艳一比,就显得格外淡若无存。
  殷珠面上矜持,却默默看他良久,没有要回避的意思,看她这样胆大,孟献城一时起了玩心,隔空对她揖了一礼。
  果然殷珠被他举动吓呆了,一惊之下不免花容失色,像是被雾霭沉沉后的金光晃了眼睛,足足愣了一刻。
  刚醒神抬起左脚迈开步子,右脚就不听使唤得交叉过去,整个人“砰”的一声以头抢地嗑在地上,吓得身边的兰茵慌忙趴了下来。
  一时羞愤将殷珠的脸染的煞红,急忙就着手扶起兰茵站起来,咬住唇,重新低下头,余光见他还在看,立刻拍拍土迅速拉着人跑远了。
  袁中贯不觉抵住嘴角的笑声,“以为大家闺秀都是端庄贤淑的作态,没想到忽然就这样冒失。”
  孟献城余波渐渐敛起,修成一道阴翳,“冒失归冒失,又何尝不有趣呢”
  等月亮重归了天空,也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亲送温钰回去后,媞祯和显瑀一同到凉亭赏月,夜风清凉,莲池摇曳,是一番静谧安详的好时光。
  显瑀素白的十指染鲜红的蔻丹,她手里摇着团扇,缓缓扑在胸口,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线。
  忽然池塘里的鲤鱼翻挺了个跟头,媞祯也敞明了话题,“瞧你憋了一整天了,有话不如直说,咱们姐妹二人什么时候忌讳过。”
  显瑀便也平铺直叙,“方才殿下在我不便多说,倒是现在要我问问你,那个孟公子是不是有问题?”
  媞祯琰神色无波无澜,毫不回避,“姐姐还记得孟氏子之死一案?凶手就是他。”
  显瑀听了的眉蹙得愈发紧了,媞祯继续道:“那日除了查证孟氏子之死,还查出了他是羯族人,我因他被梁轩铭供到风口浪尖本就烦,何况还非我族类,便想了法子料理干净,谁想……他命大。”
  “那他知道是你下的手吗?”
  媞祯摇头,“对付这些小卒我从不露面,他不知道,但我这心还是慌慌的,总觉得他是个祸害。”
  她舌头抵在上齿啧了几下,“看了如今他的身份还大有出处,一旦跟朝廷挂钩,动手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显瑀惶惑看她一眼,眸中却是冷冽刺目光,“齐骁的名字是假的,那他如今的身份会是真的吗?”
  媞祯弹了弹手,心里也默认了显瑀的怀疑,“谁知道呢?不是又能怎样,自有更加以假乱真的谎话等着我呢。”
  清冷的池水应着一团红光,正从远方扑棱扑棱的靠近,央挫将灯笼一搭,急忙从袖兜中掏出一封信,“雍州急报,潘鸿章潘掌事……被灭门了!”
  媞祯与显瑀具是一怔,忙催他,“怎么回事,商舫的兄弟和刀党呢!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来的是什么人,看清长相没?”
  “雍州商舫的兄弟都死了,连个活口都没有,连潘府都烧了,更别提目击证人了,如今衙役已经去了,曹迩方才也快马赶了过去。”
  两下里沉默过了很久,媞祯被重创难耐,几番挣扎,脑子里浮现的都是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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