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为君赴鸿门(一)

  “这信真是他亲手交给你的?”
  慕家书房里,慕临安正坐在桌后,手上捏着一张信纸,纸上有着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明日子时,落雁谷一叙”。
  “当真是孟前辈亲手交给我的,还让我务必交到您手里。”桌前站着的李婉清点了点头。
  “黎家那边呢?”
  “孟前辈也给了黎家的人一封信,至于信的内容是否和给我的这封一样,我就不得而知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说什么吗?比如找我要谈些什么?”
  “没有,孟前辈话很少,除此之外再无交代。”
  慕临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将信纸倒扣在书桌上,对李婉清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李婉清轻手轻脚地退出了书房,对于长辈们的恩恩怨怨,她倒不是不好奇,只是相比起打听这些闲事,她还有更头疼的事要处理。
  在慕家宅院里转了几圈之后,李婉清来到了慕家最西边的角楼处,果不其然,慕晨曦着一袭白衣,孤零零地坐在角楼顶上,她腾空而起,静悄悄地落在了慕晨曦身后,可慕晨曦正专注于手中的事上,丝毫没有察觉身后站了个人。
  在慕晨曦的身前,一片片絮状的冰晶从空气中凝结,随后汇聚在她掌心,很快一块四方平整的不透明冰块就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慕晨曦以指为笔,临空虚画,随着她手指的移动,晶莹的冰屑从冰块上迸裂而出,一根根线条组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张肖像画。她自幼琴棋书画是必修的功课,此刻哪怕无纸无笔,所做之画也栩栩如生,画中之人眉目之间颇有几分神似。
  只是每一幅画画好之后就会被慕晨曦敲碎,再重新凝结一块画板,画下一幅画。
  就这样,李婉清看着慕晨曦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画,画中的人有一些她认识,比如自己,比如黎向晚,有一些人则是剑门关的人,比如陆义,比如朱玉娘,还有许多她从未见过的人。
  一幅幅快速闪过的画最后变成了对一个人的描摹,李婉清在朱玉娘的葬礼上见过画上的人,是个腰背挺的笔直,不苟言笑的年轻男子,但在慕晨曦的画中,李婉清看到了他的喜怒哀乐。
  在慕晨曦一幅幅的画中,李婉清看到了那个孩子的变化,从一开始的生人勿近,到后来的如沐春风,再到最后的坚毅决绝。
  慕晨曦画的最后一张画,是一个孩子,抱膝坐在雨中,衣衫褴褛,怯生生地看着画外的人,没有哭却莫名悲伤。
  最后这幅画慕晨曦并没有毁去,而是捧在手上,摩挲着画中的人。
  “他小时候看起来还蛮可爱的嘛,”李婉清贴着慕晨曦坐下,从她手里夺过了那幅冰画,“哪像长大了之后,一直板着个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的一样。”
  慕晨曦没有理会李婉清开的玩笑,也没有责怪李婉清抢走自己的画,她把脑袋靠在李婉清的肩膀上,偷偷的用李婉清的衣裳蹭去了眼角的泪水。
  “娘,你说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是最需要关心的时候,他却变得如此地冷漠,就好像他突然之间就不再需要你了一样。”
  李婉清心疼地揉了揉女儿的头顶,指了指手中的画,说道:“世间万事皆有因果,能跟娘讲讲你和他的故事吗?”
  慕晨曦吸了吸鼻子,轻声地应了一声,从头讲了起来。
  听完故事的李婉清沉吟了许久,才说道:“娘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娘也生在一个大家族里,一个比黎家还要人丁兴旺的大家族,但是我既不是向晚那样的长子,也不是你这样有天赋的人,就像是向晚那些弟弟妹妹一样,我也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没有人来关注我,自然也不会有人来害我。可小孩子哪里知晓这些大道理,只觉得当时无聊,没有人一起玩,也没有人陪你聊天,全世界都对你关上了门。”
  “有一年长辈过寿,八方来贺,带来了数不清的稀奇珍宝,其中有一只灵兽,是一只有着五彩羽毛的鸾鸟,可它被关在笼子里,浑身的羽毛都涂满了符水防止它飞起来,可它不叫也不吵,就站在笼子里看着我,我便壮着胆子向大人要了这只鸾鸟过来。自那之后,我便与那鸾鸟朝夕相伴,同吃同睡也从未觉得有半分不妥,就算那鸾鸟从来不叫我也不在乎,它不愿意说话,那我来讲就可以了,有了它陪我,我也再未觉得孤单。”
  “直到后来,宾朋们送来了另一只鸾鸟。”李婉清张开胳膊抱住了慕晨曦的肩膀,眼神迷离,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大人们想要让两只鸾鸟聚在一起,于是派人来取走我先前的那一只。我哪里肯允?又哭又闹,家丁实在是没有办法,便带着我一起了到了大殿。”
  “家丁松开了我的鸾鸟,也松开了我。我扑向了我的鸾鸟,可它却飞向了另一只鸾鸟。两只鸟凑在一起,发出的啼鸣婉转悠扬,响彻云霄。”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它鸣叫,我也终于明白它并不是我的鸾鸟,一直以来是我需要它,而不是它需要我。无论我是否出现,它都会一样的活着,就算锁在笼子里,就算不能再飞翔,可它始终是一只鸾鸟,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是如果没有它的出现,我要怎样才能挺过那些年?”
  “所以我再也没有要求把鸾鸟带回去,它找到了它一直在等的另一半,我也该去找找我的。于是我主动走出院子,去和那些不熟悉的人打交道,慢慢学着如何与人相处,慢慢学会如何打开心扉去接受另一个人,直到我遇见了你爹爹。”
  “李家纵有万般好处,也敌不过你爹爹一句‘我陪你’。”
  “你第一次遇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也是一样,咱们慕家没有那么多同龄人,向晚又要修行,在你一个人的生活里突然出现一个比你还孤独的人,自然会心生亲近感,想要去照顾,但那不是喜欢,丫头,那可以是同情,可以是怜悯,但那不会是喜欢。”
  “多年之后你再遇到他,你觉得他还和以前一样,需要你的帮助和照料,可你忘了一件事,任何一头无家可归的狗,只要能活下来,都会变成一头孤傲疏狂的狼。更何况他不是凡俗之物,他从未需要你,你也无法改变他任何东西。”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但娘看不透他,他就像是一剂慢性上瘾的毒药,一旦陷进去,就再也无法脱身。要么早些离开,要么就陪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既然他现在如此对你,不如趁早撇清楚关系。”
  “可是……”李婉清怀中的慕晨曦早就哭成了泪人,滚烫的泪水沿着下巴一滴滴落下来,打湿了二人的衣衫,她紧紧地攥着李婉清的衣裳,浑身都在颤抖,“可他不是这样绝情的人啊。”
  “我想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是欠不起债的吧,欠朱玉娘的债他要用命才能还上,又怎么敢再欠你半分。”
  “那我怎么能让他就这么去死呢?”
  “他和其它的素梨人一样,是真正勇敢的人,死亡是娘都不敢直面的事,可对他们而言却并非如此。对于这些下定决心将自己的一起都献出去的人,我们能做的只有用最烈的酒为他们践行。”
  慕晨曦将脑袋深深地埋在李婉清的怀里嚎啕大哭,李婉清轻轻地拍着慕晨曦的后背,就像是多年之前,慕晨曦还在襁褓里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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