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冬雪落满头(一)

  不凉城黎家的一间茶室里,三足的香炉徐徐的冒着青烟,茶几上放着两杯凉透了的茶水,还坐着两个沉默的人。
  黎向晚端坐在下方,两手正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地盯着茶杯早就沉了底的茶叶,一言不发。
  坐在黎向晚正对面的是花白胡子的黎满堂,他披着一件白褂子,微敞着的胸口露出了结实的肌肉,他紧闭着双眼,摇头晃脑的哼着小调,身前的茶水同样一口没喝。
  正当爷孙俩打算再熬一个晚上的时候,清脆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家主,时候不早了,少爷该赴家宴了。”
  “知道了,出去吧。”黎满堂眯着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是。”
  仆人离开之后,黎满堂直了直腰,习惯性地抓起了茶杯,直到凉茶进了嘴才反应过来,偷偷瞥了一眼对面低着头一本正经地盯着茶杯看的黎向晚,到底是没好意思吐出来。
  “那孟老道没答应和你一起回来?”
  “回爷爷的话,孟道士说要想让他回到不凉城除非您死了。”黎向晚没有抬头,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孟道长还说……”
  “他说什么了?”黎满堂的眉毛高高竖起,捏着茶杯的手瞬间握紧,仿佛手里握着的不是茶杯而是孟还乡的脖子。
  “孟道士还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让我不要学您,要多做一些人应该做的事。”
  “我可是你亲生爷爷!”
  “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那老王八蛋听了怎么说的?”
  “他说与其认作您的孙子,不如出门去冲路边的狗叫几声爷爷,狗至少还会朝你摇摇尾巴。”
  “他妈的!”黎满堂的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茶杯就要砸下去,但终究是还是没有舍得这对雕花的琉璃盏。
  黎满堂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瘫靠在了椅背上,将琉璃盏丢在茶几上,圆润的杯子滚了几圈才停了下来,杯中残余的茶水画了半段圆弧出来。
  突然没了精神头的黎满堂此刻才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他摆了摆手说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是,爷爷。”黎向晚站起身来向黎满堂行礼,转身向茶室外走去。
  黎向晚的一只脚刚迈过门槛,黎满堂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年后就是你及冠的日子,你本就回来晚了,没有几日能给你挥霍了,剩下的时间里你好好准备准备吧。”
  “是。”
  关上茶室门的黎向晚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转身倚着长廊里的柱子发起了呆。
  茶室外幽静的小院里,黄叶落成了堆,原来不知何时秋已很深了。
  一抹凉风从院墙上的空窗溜了进来,在只有一人的风雨连廊里躲躲藏藏,趁着黎向晚不注意,钻进了他的脖领子。
  “山上一定比不凉城里还要冷吧。”
  不自觉缩了缩脖子的黎向晚轻声地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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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岁暮天寒,血虐风饕,华胥西苑又迎来了一个冬天。
  还没有从大雨的侵袭中缓过劲儿来的森林,就又披上了白衣,晶莹剔透的冰柱挂在枝头,像是一串没有声音的风铃。
  入冬之后,所有的活物都不怎么愿意出门,无论是城里的人,还是山里的睚眦,不同的是人的家在房子里,而睚眦的家在巨木林。
  每到冬天,那些侥幸在素梨人的围猎中活下来的睚眦就会成队的回到巨木林,没有人知道它们在巨木林中会做些什么,只知道等到第二年春雷再起时,又有成群的睚眦从巨木林中爬出来,如此循环,从未停息。
  虽然每天冬天睚眦们在巨木林的聚会总是让人好奇,但被大雪覆盖的巨木林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比起其它林子,这里的树木高大太多,可也仅此而已。
  要知道巨木林里发生的事可比林子本身有趣多了。
  林子正中央那棵巨树下方,睚眦君王或许也因为天气变冷而变得慵懒,他盘着身子半躺在树下,头顶上树梢的光点忽明忽暗,而在他面前的黑暗之中,有数不清的淡黄色瞳孔整整齐齐地藏在其中。
  睚眦君王抬了抬爪子,黑暗中走出了数十只睚眦,它们排着队依次从睚眦君王的面前走过,路过睚眦君王的时候还会炫耀般地亮出自己的爪子,冲着睚眦君王嘶吼几声,就像是一位将军正在审阅自己的军队一般。
  睚眦们一队队地从睚眦君王眼前经过,突然他伸出巨大的爪子拦住了前行队伍,随后像是捏一只蚂蚁一样从队伍中拎了一只睚眦出来。
  被挑出来的睚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但它似乎并不害怕,反而兴奋异常,起身之后高高地仰起自己的头颅,毫不掩饰地展示着它比其他同类大得多也壮得多的身躯。
  “吼!”
  懒得动的睚眦君王终于竖起了半个身子,一根指头悬在了这只睚眦的头上,随后一滴微微泛着蓝光的血珠从指尖渗出,这滴血液对于睚眦君王来说确实是一滴,但对于这只睚眦而言,这滴血球大到足以将它整个包起来。
  这只睚眦似乎对出现的血液有着难以想象的渴望,没等到血球落下,它就高高跃起,一头扎进了血球之中。
  在睚眦触碰到血液的一瞬间,那微蓝的液体竟像活过来一般将睚眦包裹在其中,并在眨眼间就钻进了它的身体里,瞬间就不见了血液的踪影。
  兴高采烈跳起来的睚眦落地的时候却像是一摊烂肉,重重地拍在地上。
  倒在地上的睚眦痛苦地呜咽着,肌肉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不断地抽搐着,而皮肤下的骨头就像是钻进去了几只不听话的老鼠,四处乱窜。
  睚眦身上的异动越来越大,在它的阵阵惨叫声中,骨头刺穿了皮肉,奋力地生长着,额头上多了一个角,背上的脊椎骨也从尾巴那里刺出来,硬生生多长了两个骨节出来。
  当睚眦全身的骨架子都大了一圈之后停止了生长,没有一处完好的血肉开始蠕动起来,包住了新生的骨头。
  只不过半柱香的时间,这头睚眦就完全变了个模样,从一头普通的睚眦变成了一只睚眦王。
  脱胎换骨的睚眦不再哀嚎,翻了个身站了起来,对着睚眦君王低下了头,随后大摇大摆地回到了队伍里。
  睚眦君王摆了摆爪子,停下的队伍再次动了起来,偶尔会有一只睚眦被挑出来,与先前那只一样,接受洗礼。
  长长的队伍越来越短,出彩的睚眦却越来越少,本就懒得动的睚眦君王连眼睛都闭上了,到了队伍最末尾,摇摇晃晃走出来一头奇怪的睚眦。
  这只睚眦既健壮无比,却又骨瘦嶙峋,强壮的是下半身,瘦弱的是上半身,这头上下分成两节的睚眦,赫然是消失了许久的季丁。
  此时的季丁浑浑噩噩,亦步亦趋地跟在前面的睚眦身后,远没有在药园时的气魄,更没有在林中杀小武时的凶猛,就像一个失了魂的空壳。
  司徒济世还在世的时候就告诉过他,离开了药园就只有死路一条,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早。
  失去了司徒济世炼制的那些灵丹妙药的滋补,他这副身子很快就难以自负盈亏,睚眦的那一半太过强势,属于人的那一半很快就败下阵来,要不是他本身的体质就很特殊,但凡换个普通人怕是早就变成了一具白骨。
  只是当下他的情况也不乐观,被睚眦的躯干占据了主导地位之后他只能依赖身体的本能盲目地跟在其它睚眦身后,好在他体型在睚眦中也算壮硕,才没有落入其它睚眦之口。
  仿佛睡着了的睚眦君王察觉到了异样,他猛地翻过身来,掀起一阵狂风,巨大的脑袋搁在了地上,就像一只玩弄老鼠的大猫。
  迷迷糊糊的季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前面的睚眦不走了,他也就停了。
  那双和月亮一样大的眼睛好奇地眨了眨,喉咙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对眼前这个小东西很是好奇。
  睚眦君王左右歪了歪脑袋,多半是没有弄明白这个四不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于是坐了起来,伸出了爪子把季丁抓在了手心,另一只爪子探出两个指尖,小心翼翼地捏捏季丁的胳膊,举举季丁的爪子。
  没有神智的季丁像是一个死去的布娃娃,在睚眦君王的操控下摆出了各种姿势,却没有任何的回应。
  睚眦君王见季丁没有反应,“咕噜咕噜”地又发出了声音,像是在询问他:“你和之前来的那个人是什么关系”。
  但季丁此刻给不了回答。
  睚眦君王小心地捏着季丁的脑袋抬了起来,可他一松爪,季丁的脑袋就又耷拉了下去,失望的他“呜呜”地哼了几声,不信邪地伸出一根比季丁脑袋粗得多的指头抵住了季丁的脑门,耀眼的光芒从指尖上亮起,钻进了季丁的身体内。
  季丁瘦得能看见肋骨的上半身像是久旱逢春雨的良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水润起来,身上的肌肉也充盈了起来。
  失去这具身体掌控权许久的神智也渐渐重新占领了上风,睚眦君王探进这具肉体的灵力在滋补身体之后并未离开,而是沿着他的经脉绕着圈,让他不由自主得跟着睚眦君王的方式控制着体内紊乱的天地灵气,这种流动方式与他的肉体简直是天作之合,让他本能的想要一直运行下去,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睚眦君王不仅想要恢复他的肉身,更想教会他修行的方法,这样他将来就不会再次被睚眦的那一部分吸干。
  若说起修行的天赋,整个华胥西苑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个比季丁还要高的人,他很快就睁开了眼睛。
  睚眦君王见自己的努力有了成效,高兴地把季丁捧在手中,“咯咯”地笑了起来,粗壮的尾巴甩了甩,与地面相撞发出了阵阵巨响。
  还没等刚刚恢复意识的季丁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到一阵的天旋地转,他被睚眦君王重新放回了地上。
  睚眦君王再次把脑袋放在地上,紧盯着季丁,用爪子推了推他。
  睚眦君王的力道何其巨大,季丁的八只爪子一阵折腾才勉强站稳,而睚眦君王似乎并没有玩够,不断地戳着季丁,季丁被戳得东倒西歪,但渐渐的身体越来越灵活,这具奇怪的肉身终于再次回到了季丁的掌控之下。
  当季丁每次都可以恰好躲过睚眦君王的爪子之后,睚眦君王似乎是感觉到了无趣,不再逗弄季丁,翻了个身蜷在树下眯起了眼。
  巨木林的主人不再折腾之后,巨木林也彻底陷入了宁静。
  黑暗中的季丁握了握拳头,原来再次拥有力量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好。
  “天,不亡我!”
  那双黯淡了几个月的金色瞳孔在众多的眼眸中亮起了最灿烂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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