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八三章 都没有错

  陈笺方口吻真诚,面目诚挚,每个字似乎都镌刻着心头千丝万缕的血迹。</P>
  话,那些说出口的话,真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P>
  显金突然脑子里蹦出这个念头:言语轻飘飘,既出口,便随着空气与时光消散离去,不在人世间留下任何影子,更无处可再寻。</P>
  偏偏,言语却能承载这个世上所有最重的最重的重量。</P>
  陈笺方轻轻一顿,似乎在等待显金回答。</P>
  显金的沉默,却叫他无端心慌。</P>
  “我已告知祖母。”陈笺方陡然生出一股急切,或许是因为瞿老夫人的缘故?!显金是不是害怕瞿老夫人不同意?</P>
  陈笺方急声道,“祖母已经点头。”</P>
  简简单单六个字,藏着他这六个时辰的血泪。</P>
  在篦麻堂关上的那扇门里,他说:“祖母行事张狂无度,孙儿纵算科考入仕,也必定会因后宅不宁而前程尽毁,还不若一开始便有自知之明,退回宣城做个富家田舍翁的好。”</P>
  他说:“陈家糟烂在根上,在无所事事的祖父上,在您跋扈专治上,在五叔六叔荒淫无度上,我虽有心整治,却无力回天。”</P>
  他说:“我努力读书,三九寒冬,三伏烈暑,皆不曾耽延,我为陈家而读书,陈家却在我身后使绊子、出阴招——这个书,我不读也罢!”</P>
  他说:“三月春闱恩科,本就是我命数之外的机会,这个机会,我不要了。”</P>
  祖母痛哭流涕,他跪于下首,昂首挺立,却觉脊背轻松,脑中清明。</P>
  就算登科又如何?</P>
  显金已经不见了。</P>
  他父亲尚且幸运地在惨淡雾霾中握住专属于自己的那束阳光。</P>
  他凭什么没有这个福分?</P>
  所以他说:“如若显金不被珍惜,明年的春闱,三年后的春闱,六年后的春闱,我都不会去考,我宁肯转投秦夫子之下,做一名闲散的教书先生,显金在龙川溪下游做纸,我便在龙川溪上游教书,相得益彰,流水寄情。”</P>
  他只有自毁。</P>
  在瞿老夫人面前,他没有谈条件的能力,他唯一的资本就是自己。</P>
  而他,是陈家,唯一的资本。</P>
  他在赌。</P>
  赌瞿老夫人口口声声的无私无畏奉献,究竟是为了她自己强势的控制欲,还是真正为了陈家。</P>
  他赌赢了。</P>
  祖母捂住胸口,涕泪纵横,终于屈服。</P>
  他马不停蹄赶往东院,他要亲自将这个消息告知显金——乔徽回来后,他总有一种感觉,一种什么东西将永永远远离开他的极度失落感。</P>
  灯火爆裂。</P>
  是个好兆头。</P>
  陈笺方回过神来,牢牢抓住玄学带来的安慰与撑腰,谦谦君子说话从未如此急切过,“显金,你现在可以完全相信我,我立刻给三叔与你赁一处住所,就在应天府,远离宣城,再无需担心祖母背后耍手段!”</P>
  “你如今的户籍确实在瞿家,待老师回来,我们一并去完善文书,正好将此事敲定。”</P>
  “显金,你信我。”陈笺方眸光愈发低深,口吻放得极低,“我父亲一生没有通房,没有妾室,我从小便知最好的家风即为夫妻同心。”</P>
  “家中的钱财人物,对外的社交人脉,我都尽数交于你...我会好好努力,这次春闱我若能考中前二甲,便有机会留任京师翰林,我必让你诰命加身,凤冠霞帔。”</P>
  陈笺方语气一点一点变低。</P>
  说话呀显金。</P>
  显金,你说话呀。</P>
  陈笺方手藏在袖中,紧握的拳头一点一点加重力度,慌张快要击碎他所有的畅想。</P>
  终于。</P>
  显金轻轻抬起眼,亦目光真诚,面容温和,朝陈笺方微微笑了笑,终于开口。</P>
  “二郎,我问问你,‘浮白’与‘喧阗’的纸张,每种品类,售价几何?”</P>
  陈笺方听清后,怔愣片刻,终于想起这段对话,在他们初次说话的那个月下,也发生过。</P>
  月夜下,刚刚丧母的小姑娘问他,“你可知家中纸张索价几何?”</P>
  他涨红一张脸告诉小姑娘,他常年跟在父亲身边,或是在京师,或是在四川,从未关注过家中店铺纸张的售价。</P>
  现在。</P>
  此刻。</P>
  窗棂外透进千万丝缕柔和的月光。</P>
  已经成长为陈家商贾真正话事人的姑娘,目光澄澈,神态赤诚地再问他,家中铺子的纸张究竟索价几何。</P>
  陈笺方缩在袖中攥紧的手,缓缓松开。</P>
  他不知道。</P>
  他一直都不知道,那些纸,卖多少钱。</P>
  陈笺方好像听懂显金究竟想说什么,明面的话,暗含的意,他迷迷蒙蒙之中懂得了中间之意,目光悲伤地抬起头,看到显金的眸光与面色,却仍开口道,“我明天就可以知道,不不,我立刻就可以知道。”</P>
  显金轻轻摇头,“你有三年的时间去问。”</P>
  而你没有。</P>
  甚至,在这三年中,你从未真正询问过她,买卖上的趣事、难事、大事,也从未与她讨论过除却吃喝住行以外的趣事、难事、大事。</P>
  “科举考试,四书五经,十二科,童生考秀才,秀才考举人,举人考进士...”</P>
  显金声音轻轻的,“你所倚仗的、重视的科举考试如何运作、如何晋升、如何达成目标...此间种种,我都知道。”</P>
  “那宣纸的事呢?你知道多少?”</P>
  陈笺方张口想说,却被显金淡淡止住。</P>
  “你看待宣纸,看待宣纸生意,一直带着戏谑旁观——你从不认为我为之努力的事业有多少重要,多么崇高。”</P>
  显金依然笑着,“或许你现在愿意了解宣纸与宣纸生意了,但是基于你对我的情感,而非由衷的认同。”</P>
  陈笺方唇角紧紧抿住,后槽牙咬紧,下颌角变成了锋利的轮廓。</P>
  他没有否认,却不能承认。</P>
  显金并不想听答案或辩驳,平静地转头看向别处。</P>
  孙氏喜欢富丽堂皇。</P>
  东院花间,珍宝摆设挺多。</P>
  就在旁边的博物架上有一盏小小的精致的白瓷釉堂内荷叶风车小盏,一小碟玉盘放在清泉出口之下,玉盘上有两个缺口,水流经由这两个缺口,分成两缕涓涓而下。</P>
  显金轻轻阖眼。</P>
  再睁眼,陈笺方早已不见踪影,而孙氏目带探究地巴着门框朝里瞅。</P>
  孙氏巴巴道,“其实你应该答应——他真想娶你。”</P>
  多难得!</P>
  显金微微垂眸,轻声道,“我感谢他。”</P>
  对少年郎真诚的情感,无论何时,她都应感谢。</P>
  “但,就像这两股水——”</P>
  显金语声低喃,轻轻指向那个玉盘,“水澄澈自然,玉盘漂亮平衡,却被两个缺口分成一股向东、一股向西的水流。”</P>
  “这两股水流,再不交融。”</P>
  “水流有错吗?缺口有错吗?玉盘有错吗?”</P>
  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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