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合葬

  “远舟怎么会对付皇兄?我会对皇兄很好很好的~~~”阜远舟黏上去把人抱住——皇兄的腰又细了,得叫御膳房炖点补品才行。
  阜怀尧手上的力道加大一点,面无表情,“哪里学来的甜言蜜语?油嘴滑舌的。”
  “哪有?”阜远舟有绝世武功也不敢挣脱,眨着一双纯洁的眼很是无辜,望着他时带着一种唯独对他的难言的温柔,像是恋主的野兽,“远舟字字肺腑~~~”
  阜怀尧被他看得耳根微热,松开手继续去看奏折,“这么有空,就想想怎么把苏日暮劝进考场吧。”
  “这个交给甄侦就好了,反正他制得住那家伙。”阜远舟无责任耸肩,知道做正事的时候不能太随便,于是乖乖地替自家皇兄磨墨。
  阜怀尧瞥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睫,低头看奏折。
  说实话,阜远舟虽是性情大变,不过最近越来越正常了,就像顾郸说的,逐渐恢复了很多记忆,做事虽然不按常理,但是有条理有目的,在兄长面前乖巧又粘人,除了对其他人刁钻古怪一点,谁敢说他是个疯子?他刚醒来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的,行为也很稚气,现在却有一天长大一岁的感觉,不知道算不算是好事。
  “皇兄?”
  “嗯?”阜怀尧抬起头,忽地感觉眉心一热。
  阜远舟的指尖送上来,轻轻揉开那微微叠起的皱褶,“又有什么大事?”
  兄长看奏折时素来都是面不改色的,除非有很棘手的事,事实上很多人就觉得天仪帝只两个表情——面无表情,很冷的面无表情。
  阜怀尧微怔。
  如果有一个人不将世人不将万物放在眼里,只把你的一言一行奉为准则,起誓不离不弃,在你笑的时候陪你笑,在你皱眉的时候替你抚平眉间的皱褶,在你要做什么时静静待在你身边随时为你解围,有他在你甚至可以不必惧怕千军万马刀山火海……这样一个人,有谁能不心动?
  至少,心硬如铁的天仪帝在这一刻觉得心悸不已。
  六年前,他在某一天睡梦中惊醒,察觉到自己对来往最亲密的弟弟有了异样的难以启齿的感情开始,他就狠下心布下千层局,折断这个天之骄子的脊梁,他有万里山河江山如画,不需要这样一个污点的存在。
  六年后,阜远舟如愿以偿疯了,一个疯子而已,能做什么?他抱着这样的心思将这个人冠冕堂皇留在自己身边,却……不舍得再放开了。
  他在阜远舟近乎雏鸟的依恋中越陷越深,可是在这样的心动和依赖背后,是重重明里暗里大大小小可说不可说的阴谋算计,会不会有一天阜远舟清醒过来,告诉他连这样的依恋都是假象?
  阜怀尧抓住他的手,道:“前几天,卫铎来问朕关于陵墓的事。”
  阜远舟一听就皱眉,“皇兄还这么年轻,何须着急?”
  就算皇帝都是以登基就着手安排陵墓的事,但是阜怀尧今年周岁才二十二,可以算是玉衡历史上最年轻的帝王之一了……
  阜怀尧没在意这个问题,淡淡继续道:“朕选的是合葬棺。”
  蓝衣的男子一怔,“是和……皇后吗?”他也不知道一刹那涌起的是愤怒还是嫉妒或是别的什么。
  “不,”阜怀尧手上加大了些许力道,朱色琼玉垂珠冠压得墨发如漆,几缕发丝离散沾落到那冷丽的眉间,滑过那张端肃雍华的脸,垂落在叠云游龙暗纹的衣袍上,纠缠着雪色衣带上系着的那块润透水亮的玉诀,泪痣嫣红,低淳微冷的嗓音在宽敞寂静的御书房中淡淡响起:“百年之后,朕要你,陪朕入棺。”
  我先死,你就陪我一起。
  你先死,就在那里等我。
  我不会留给子孙一个威胁,也不会抛下你。
  天际,浮云骤然撕裂浮华的日光,破碎的光线射在竖起的万里锦绣河山织锦漆金屏风上,落下渐次的光影。
  阜远舟深深看着他,曜石般的眸子似深沉又似明澈,他反手握住阜怀尧的手,然后慢慢弯下腰,半跪在他跟前,罗衣广袖在地面如云般铺开,“臣弟,遵旨。”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苏大才子在禁酒令的威胁下是肯乖乖跟着甄侦等人离开那个破院子了,可是到了繁荣的城里,问题又来了。
  “小生说了,生不入官门死不入鬼门!!!”苏日暮扒拉着一家酒馆门前粗大的柱子就不肯走了。
  “其实府尹府真的没传说那么可怕的,阿故不会天天砍犯人脑袋的~~~”燕舞拖他半天没拖动,冷汗——怪不得他动不动就扒柱子,这就是无赖的优势。
  “管你砍不砍人,小生已经听你们的话(……威胁)来了城里,干嘛非得去官府!”
  楚故无奈了,“苏公子,反正你都跟我们走到这儿了,就再走几步去府尹府也没关系吧,毕竟那里比较安全,请你屈尊屈尊住几天呗!”
  他不仅是担心那个中年汉子会杀个回马枪,还有燕舞的劝解任务没完成呢!他真心想举荐苏日暮去礼部,接待蛮夷使者的时候,气死他们(……)!
  “小生住这个酒馆也很安全,难不成楚大人对自己辖区的治安都不放心?”苏日暮睨他一眼。
  楚故被噎住,他总不能自掌嘴巴吧……
  燕舞看看这个酒馆这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别说杀手,就是苏日暮趁机跑了他们都不知道,这人比狐狸还狡猾,溜得比泥鳅还快,别说酒馆,不放在眼皮子底下都不安心!
  这时甄侦开口了,“把他放我那里吧。”
  楚故和燕舞眼前一亮,对啊,他们可没忘这位学士大人有武功有手段,这孙猴子交给他能逃得脱这如来佛的手掌心吗?
  “那就拜托小侦你啦~\~~~”
  苏日暮脸都绿了,“喂喂,小生不答应!”他才不要和这个腹黑一起住!
  甄侦对着他温雅一笑,“去府尹府还是我那里?”一副任君选择的大度模样。
  “……小生要选第三条路!”
  “抱歉,此路不通。”
  “……”
  “看来你也是比较喜欢我那里的了,既然如此,走吧,苏公子。”甄侦直接去揪他领子打算拖走。
  谁知苏日暮身子一矮,从他手下一滑,连包裹都不要了,直接带着卷轴和酒壶钻进了人流里。
  楚故和燕舞大惊失色,鸣鹤和鹧鸪隐没在角落里赶不过来,甄侦想都没想就身形一展追了过去。
  “小侦,不能让他跑了啊!”楚故焦急地大喊,这苏日暮鬼机灵的,一跑说不定从此就抓不住了。
  可是这傍晚时刻大家都赶着回家,这里又是主干道,人流滚滚一波一波的,还有不少小孩子乱跑,苏日暮这么一钻,就跟泥牛入海似的,甄侦提着真气越众而起,几次都刚抓到衣角就被他身手敏捷地逃了,甄侦气的差点就甩飞刀扎他一窟窿。
  在苏日暮的计算里,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想要大隐隐于市还不简单?
  可惜他低估了京城可敬可爱的父母官楚府尹的号召力,楚故喊了那么一嗓子,大家伙都认了出来,见他一脸着急——哟,楚大人抓朝廷要犯呢?——于是一拥而上,苏日暮都没反应过来这一堆扑来的人想干嘛,他就已经五体投地眼冒金星状平摊在地上了,嘴里吐出一个透明的游魂。
  所以说,百姓才是历史上的最伟大滴人,武林高手算什么?孤胆英雄算什么?一群老百姓砸过来,你就扑街了。
  甄侦眼疾手快,在苏日暮被人群挤成肉饼前把人捞了出来,扣住他的脉门让他动弹不得,眼光迅速扫视周围——错觉么?
  群情激奋的百姓们一看——咦?怎么都是熟人?
  甄侦——整天溜达去茶馆的大美人,苏日暮——整天泡酒馆的大才子,燕舞——楚大人的干弟弟,加上一个楚府尹,莫非苏大才子喝酒没付钱被三个大官撞见了?
  楚故和燕舞跑过来,大松一口气——幸亏人没丢。
  “多谢乡亲们帮忙了,本府和苏公子有点小误会,很快就能解决,大家伙继续走着,别耽误天色了~~~”楚故朝四周拱拱手解释道。
  既然无事,百姓们都笑笑说小事一桩大人别客气,就都散开了。
  被挤得晕乎乎的苏日暮使劲甩甩头,才觉得那些满脑袋乱转的星星想百姓一样散开了,恶狠狠怒瞪他们,尤其是锁他脉门的甄侦——靠!此仇不报非君子!!
  燕舞看着他担忧道:“苏公子你还好吧?”这一身狼狈的……
  苏日暮甩头嗤笑:“猫哭耗子假慈悲!”
  楚故和燕舞尴尬,他们也没想到百姓们会这么热情……
  甄侦皱皱眉,拨了拨他凌乱的衣领,被拍开,他也没说什么,对另外两人道:“阿楚阿燕,我带他回去吧,都折腾一天了。”
  苏日暮更怒了,冷声道:“小生不差那五斗米,你们干嘛非得逮着小生不放?玉衡上下就没人了?科举少一个人就没法考了?!”
  抬手示意楚故和燕舞别说了,甄侦直视苏日暮,杏仁似的眼睛没有弯着,“那些都暂且不提,你先在我那儿住几天,解决了杀手的事再说,可以吗?”
  这个如江南一般温润的男子不笑的时候有种莫名的威慑感,苏日暮迟疑了片刻,没有做声。
  甄侦只当他是答应,跟楚故燕舞打个招呼,就带着他走了。
  见他们消失在摩肩接踵的人流里,楚故和燕舞也往府尹府走了。
  “有个传闻说,小侦不笑的时候是半个爷,笑的时候是半个三爷,今个儿我算是见识到了。”加起来就是一巨型杀伤武器啊!
  “苏日暮果然不是凡品,我都没见过小侦有这么多表情。”整天看他那个温雅从容的笑看得后背都毛了,阜怀尧挑的一批人里就数他最吓人了。
  “说实话……我总觉得苏日暮怪怪的。”
  “能被爷看上的,能不是怪胎么?”
  “阿故你在说你也是怪胎么……”
  “……=_=|||”
  ……
  甄侦的府邸离闹市不远,在一个四通八达的巷子深处,足够清静,也不怎么招眼,苏日暮扫视了几眼,估摸一下地形,挑眉——一个会暗杀功夫的文官,一批神秘的手下,一个能守能攻隐秘又便利的府邸,这甄侦,不止是翰林院学士这么简单吧。
  甄侦扣了扣门环,很快就有个老仆来开门。
  “大人,这是……”老仆见到他带个明显刚打完架(……误会啊)的外人回来,还牵着手,显然很惊讶。
  “这位是苏日暮苏公子,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劳烦林伯你把听朝小阁出来。”甄侦边走边道。
  “原来是酒才苏公子,久仰久仰,”这个名号实在太响亮了,林伯笑着道,“老奴是甄府的管家,您叫我林伯就好。”
  苏日暮也不好和一个老人家拉着脸,就客套了几句,让林伯觉得酒才原来也没传说中那么狂,遂满意而去。
  苏日暮见林伯步法稳健,又是一挑眉——武功不差。
  “你在看什么?”甄侦问。
  苏日暮随口一掰:“这里挺好看的。”
  这倒不是瞎掰,眼前是雪白的粉墙,铺上卵石的小径,两旁竹林一路蜿蜒,将精巧的厅堂小阁湮没在一片绿意中,竹子的暗影稀疏投在青碧的飞檐朱椽上,从密到疏一层一层反反复复,就像其间主人一样,充满江南的气息。
  难得听他说一句中听的话,甄侦一笑,“你要喜欢,一直住着就是,这里只有我和林伯。”
  苏日暮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别以为他看不出竹林里密密麻麻的陷阱和几个极隐晦的暗岗,这地方能住人么?
  他没答这个问题,只扬扬下巴,示意甄侦把扣着他脉门的手松开,“都到你地盘了,小生还能跑了不成?”
  甄侦从善如流放开,倒不是真的放心,只是再不松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人又得炸毛了,别有深意地看看他的手,“我以为只有习武之人才怕被人锁住脉门。”
  “你抓得小生很疼。”苏日暮冷哼,举起手审视了一下,那里已经有一处地方带着淡淡的淤痕,“这里是脉门?”
  那语气,谁敢说他不无辜?
  他的皮肤本来就有些惨白,一点痕迹都很显眼,而且他脸颊上飞刀伤的地方也被刚才的百姓蹭裂了,血迹缓缓漫开,衬着那张煞是好看的容颜,看起来颇是惹人可怜。
  甄侦看得眼神微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甄侦的筑夕小阁前,甄侦推开门,道:“进来吧,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不用!”苏日暮如临大敌地退后一步,“又不是娘们,还用你帮忙?”谁知道这腹黑又会干嘛?
  正好林伯从对面的听朝小阁出来,说是收拾好了可以入住了,苏日暮毫不犹豫往那边走。
  “苏日暮。”甄侦喊了他一声。
  他回头,接住两个迎面而来的瓷瓶。
  “蓝的抹淤血,白的抹刀伤,”甄侦看不出一点生气的意思,笑的如拂春风,“记得一天三次,留疤了别怪我。”
  苏日暮一挑眉,没说话,掉头就走。
  林伯疑惑:“大人,这是您的朋友?”看着不像啊,可是甄府性质特殊,没留过外人住下吧?
  甄侦没回答,“去给他准备热水吧,好好照顾着,要什么尽量给他拿。”
  ……
  不过,一个时辰后,甄侦就后悔说了这句话了。
  饭厅里,热菜热饭已经端上来了,林伯站在那个秀美清逸的男子面前,苦着脸。
  甄侦脸上带着笑,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要了一坛子酒,就不过来吃饭了?”
  “是。”林伯点头,他也没料到酒才苏日暮就真的只用喝酒过日子。
  甄侦站起身来,转头就往听朝小阁走去,“把饭菜带过来。”
  听朝小阁。
  换了一件黑色交领袍子的酒鬼书生趴在二楼的窗台上,正大口大口喝酒以解被耽误了一整天的酒瘾,忽地就看到甄侦和林伯往这里来了,纳闷——这家伙又想干嘛?
  甄侦微仰头,也看见了窗户上的男子,那人本来就皮肤惨白,穿着一身黑衣,看起来就像一缕幽魂似的。
  不多一会儿,甄侦就上了二楼,林伯手勤脚快地把饭菜在桌上一一摆好。
  苏日暮懒洋洋睨他们一眼,“干嘛?”
  甄侦走过去,劈手夺了他手里的酒,杏仁眼一勾,弯出一个笑,“吃饭。”
  苏日暮不满,“小生不饿。”
  甄侦懒得和他绕嘴皮子,直接拎起来往桌子边一放,“不饿也得给我吃。”
  “不饿就是不想吃,小生怎么吃?”
  “刚才忘了说,”甄侦居高临下看着他,忽地朱唇轻启,换了个话题,“没我的允许你敢出府的话,我就打断你的腿。”
  秀美的脸上带着的明明是优雅有礼的笑容,嗓音也是温如春风清如夏荷,说出来的话却让人禁不住汗毛一竖,让人丝毫不怀疑话里的真实性。
  到了人家地盘的苏日暮敢怒不敢言。
  他话锋一转,“不过,爷曾经赏赐了不少好酒给我,十八年的乳酒,二十年的杜康,三十年的女儿红,五十年的桑落酒……我素来喜茶,所以它们都原封不动地待在酒窖里。”
  登时,苏大酒鬼听得眼睛都圆了,琢磨着——要不要去偷酒呢?万一是陷阱怎么办?嗯,不可不防……
  “你不乖乖听我的,”甄侦弯下腰,靠近他,眼里染着戏谑,“就一滴酒都碰不到哦。”
  苏日暮摸摸计算——不能出府=不能买酒=没酒喝,乖乖吃饭=地窖有酒=有酒喝。
  甄侦直起身子,淡定地用下巴指指桌上的饭菜,“现在,吃么?”
  立场坚定的苏日暮又被将了一军,毫不犹豫立刻叛变,点头如捣蒜,“吃,谁说不吃的~子曰人是铁饭是钢啊~~”
  躺地底也中枪的子:……
  话是说的豪气干云,不过一碗饭没见底苏日暮就觉得有点撑了,甄侦也没逼他继续,叫林伯收拾了东西,嘱咐他好好休息就走了。
  中午他就看出来了,楚故和燕舞做的菜再合胃口苏日暮都吃的不多,而且不会饿,长期喝酒对他损伤很大,轻度厌食这个症状只是其一,也许,该奏明万岁爷派个太医过来?
  苏日暮如愿以偿得到了一坛子杜康酒,少是少了点,但至少和街边劣酒不是一个等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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