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二章 吕夷简:怎么每次犯事都有你!

  太平坊。
  吕府。
  宅老吕程步履匆匆,来到书房外,胸膛依旧急剧起伏,半天平静不下来。
  不等他敲门,吕夷简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进来!”
  吕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缓缓推门而入。
  吕夷简正在看书,头也不抬地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吕程不敢迂回,低声禀明:“富商何万,在净土寺佛塔下设暗室,引京师贵人入内淫乐,受害者皆是曾被乞儿帮掳走的京师娘子,其中不乏大户贵女,如今消息传得到处都是,百姓义愤填膺……”
  吕夷简翻书的手一顿,脸色沉下。
  从情理上,他很清楚这不过是抓捕丐首的后续,但正如之前所言,定王府一事后,国朝该稳一稳,很多事情该压就得压,结果府衙还是这般不知分寸,陈尧咨性情如此刚戾,以刑名之功入两府,实在不合朝堂重臣的格局。
  关键在于,吕程如此慌乱,是不是代表着吕氏族人也被牵扯其中了?
  这位相公一怒,书房的气氛顿时如同降至冰点,吕程噤若寒蝉,却还是不得不道:“十三哥儿在家中坦白,他也是去过那地方的,不过只有一回……”
  即便有了些心理准备,吕夷简额头的青筋还是忍不住暴起,厉声道:“怎么每次犯事都有他?宰相嫡子,何等尊崇,为何要做这等下三滥的恶事?想要女人,教坊司没有么?小甜水巷没有么?”
  吕程闭嘴挨骂,事实上类似的责问也在另外一座吕府上进行着,但根据吕知简的解释,他的几个哥哥也明白了,弟弟为何会流连忘返……呸,只去过一次了,在极乐净土享受到的刺激快感,确实不是普通青楼能够换得的。
  可问题是后患也完全不同,去青楼,哪怕是招来律法上不能侍寝的官妓,朝廷都不会追究,若是能有柳三变那样的大才,还是一番才子佳人的美事……
  现在这样的罪恶一旦被揭发,铺天盖地的骂名,足以毁掉一个仕宦之家两三代经营出的美誉,八议制度可以保全犯案者的性命,却没办法挽回家族的声名!
  吕夷简自然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冷声道:“除了十三,还有多少人去过那地方?”
  吕程道:“如今传出的,是五人。”
  “只五人?这贼子倒是挺谨慎的……”吕夷简一奇,旋即更怒:“区区五人还有他?我三叔的遗泽,迟早要在这群蠢物的手中败得精光!”
  吕程赶忙解释:“据十三哥儿坦言,入‘极乐净土’的人数,是逐步增加的,实则共有二十人……”
  吕夷简也懒得计较,知道这种情况的,怎么只会去了一次,收敛怒容:“那就是只查出来五人?”
  吕程道:“是!根据府衙之人传递的消息,密室被封墓石挡住了,要继续突破,恐怕时日良久,非一时之功,也有塌陷的危险,因此陈直阁下令暂缓,照这个趋势,此案恐怕最后也就牵连出五人,其中还包括了罪魁祸首何万,实则牵扯到京师贵人的,仅有四位……”
  “倘若真是如此,陈尧咨既展现了刚正不阿,又让事态有了转圜的余地,倒是比老夫处理那孙家灭门案要高明多了!”
  吕夷简心头警惕起来,觉得自己小觑了那位权知开封府,将来此人入了两府,在权柄上可是会有些争斗的,得早做布置,抚了抚须:“细细说来!”
  吕程回忆了一下不久前吕知简嚎啕大哭后的交代:“每每入‘极乐净土’的贵人,都会戴起傩面,在石室中等待,各自就位后,那些娘子会被驱赶出来,贼首何万便会诱导众人,追逐玩闹,排分比对……”
  吕夷简眉头皱起。
  吕程又接着道:“这些娘子都是乞儿帮精挑细选,貌美动人,各有特色,还有与会者在街上看中了京师大户之女,不愿求取,何贼也会将之掳来,只是得加重金!极乐之会三個月举办一次,那些活下来的,会卖入私窠,不过多有疯癫,毋须担心会成为罪证……”
  眼见吕夷简眉头越皱越紧,吕程赶紧闭嘴,显然自己说得有点太过仔细,污了相公的耳朵。
  吕夷简确实很是不悦,久读圣贤书的他岂能听得了这等罪恶,冷冷地扫了宅老一眼,默然片刻后,才开口问道:“何贼如此处心积虑,不会为了求财,这是盼着京师贵人受制于他区区一商贾,此人有何底气,敢做这等大恶?”
  吕程低声道:“兴之所至,每次的优胜之人,都会留有碑帖……”
  吕夷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那劣物也留下了?”
  吕程低声道:“十三哥儿毕竟是恩荫得官,不知世事险恶,密室里点燃的檀香又有惑人心智之效,他迷迷糊糊之间,就留下了墨宝!”
  吕夷简猛地起身,将手中的竹简狠狠砸了过去。
  啪!
  吕程头一仰,闷哼一声,额头顿时流下血来。
  吕夷简道:“你若是再敢为那劣物说话,就滚去三叔府上当宅老吧!”
  吕程其实知道,自己的言语会激怒相公,但身处在他的位置,有些话语不得不说:“相公,老奴向十三哥打听过了,虽然各人都戴着傩面,可留下墨宝的不止一人,有勋贵子弟,有京师富商,那些人的罪恶可比十三哥大多了……”
  言下之意,以吕氏的大族底蕴,二十选五,在何万已经进去的情况下,甚至是十九选四,怎么也不该出现在名单里。
  吕夷简胸膛剧烈起伏,思索良久,冷冷地道:“这等身败名裂之事,谁又愿意背负?不是如你所见的这般简单!”
  吕程知道相公首肯了,只是担心失败,躬身道:“老奴定会保全我吕氏声望,绝不让有辱门楣的事情传开!”
  吕夷简又道:“何贼巨恶,死不足惜!”
  吕程面色微微一变,这是要灭口,问题是何万如今关在开封府牢里面啊!
  吕夷简淡淡地道:“若要平复此祸,不可心存侥幸!”
  吕程心头一凛,府衙审讯后,万一何万破罐子破摔,确实有一股脑地将名单上的人都交代出来的风险,他本来还盼着别人家先下手,现在看来,万万不可心存侥幸,毕竟别人家可没有一位即将晋升宰相的参知政事!
  何贼罪大恶极,恐怕是必须萌生死志了!
  “是!老奴告退!”
  他再度躬身,离了书房后,也不擦拭额头上血迹,只是稍作遮掩,以此面目去见吕蒙正一脉,在解决问题的同时,顺带表明出自家的态度:“不能无休止地下去,这是最后一回了!”
  ……
  第三甜水巷。
  忠义社铺子。
  公孙二娘前后转了一圈,眉头蹙起,唤来下属问道:“岳会首又没来么?”
  下属连连摇头:“俺们这段时日,都没有见到会首……”
  公孙二娘又问:“乔副会首和罗副会首呢?”
  “没见到……”“也没见着……”
  忠义社会首岳封之下,有三名副手,公孙二娘就是其一,另外两人分别叫乔安宁和罗今,相比起来,他们更早跟着岳封,一步步将会社发展到这个地步。
  公孙二娘知道亲疏有别,自己毕竟是后来者,能身居高位,实则是因为江湖名声响亮,每每提及自己,都不得不谈一谈前唐的公孙大娘,岳封将她当成一块招牌使用。
  这倒也罢了,毕竟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重视,可近来公孙二娘却隐隐感觉到了疏离,岳封、乔安宁和罗今往往一同消失不见,这可是很耽误事情的……
  正自疑虑,就见三道身影从门口大踏步地走了进来,公孙二娘眼睛一亮,迎了上去:“兄长,可盼到你们回来了!社里积了一大堆事务呢!”
  为首之人正是岳封,手脚宽大,面容粗糙,乍一眼看上去,就似一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但若是忽略相貌,单看行止间的气度,又有股寻常官员都不具备的凛凛威风。
  此时岳封脚步稍稍放缓,却还是直往里面走:“妹子,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还要多多担待,社内一应事宜,你都可以作主!”
  公孙二娘目光一扫,发现跟在岳封身后的乔安宁和罗今脸色阴沉,甚至都没有与她打一声招呼,大致明白了,这三位应该是遇到不好言说的大事。
  她入会数载,为忠义社可谓矜矜业业,如今看似被委以重任,实则是被堂而皇之地排斥在外,心情自是相当不爽的,江湖儿女也不必虚伪,抱了抱拳,硬梆梆地道:“那我去了!”
  岳封目送公孙二娘的背影离开,摆了摆手,副会首乔安宁心领神会,走了出去,片刻后折返:“人离开了。”
  外面不放心议事,担心隔墙有耳,此时回到自家的地盘上,手下都是利益相关,岳封还是要尽可能避免泄密,确定没人会听见,才沉声道:“吕氏所求,两位兄弟以为如何?”
  “吕家是不是疯了,让我们去开封府牢杀人?”罗今沉声道:“我们又不是那等亡命徒,这件事不成!”
  乔安宁没有那么直接,但也低声道:“大哥,以吕家之势,收买几个狱卒,要做什么,不难办到,偏偏让我们出手,这摆明着为防事后露了行迹,要让动手之人浪迹天涯,不到风波平息,绝不回归!”
  岳封不置可否:“你们不愿?”
  乔安宁和罗今对视一眼,齐齐沉默下去。
  他们已经不是当年刀口舔血的江湖子,如今在京师颇有家资,已经购置了外城的宅子,世代定居,当然不愿意回到以前浪迹天涯,朝不保夕的日子。
  何况现在忠义社同样今非昔比,再也不是小打小闹,就算拒绝了吕家的提议,他们也不认为对方能如何,这等见不得光的事情,岂会四处张扬?
  岳封却叹息道:“伱们若是百般不愿,那就唯有我亲自出手了!”
  两位副会首大惊:“大哥!”
  “你们终究不了解那位吕相公,我此番若是拒绝,不出一年,忠义社就会衰败,再无今时的辉煌,不出三年,忠义社恐怕会烟消云散,我们的心血彻底付之流水!”岳封叹了口气:“官人的扶持,不是那么容易受的,何况这位还是一位执政相公!”
  两位副会首脸色阴晴不定,对视一眼,隐隐看到了矛盾。
  要不让对方去?
  但岳封没有给手下内讧的机会:“所幸这事也不是没有转机,吕家并未要求谁去动手,既如此,去鬼樊楼中挂一张匿名悬赏,万贯之财,要那何万的性命,自有人替我们出手!”
  “吕家将此事交托给我们,我们也能转于他人,只要事发后不牵扯到便可……”乔安宁和罗今恍然大悟,齐齐赞道:“大哥英明!我们去了!”
  眼见这两位如蒙大赦,匆匆离去,岳封眼神幽深,并无任何轻松。
  忠义社当年确实得到了吕氏关键的扶持,那边更是承诺,只要吕氏子弟一日身居高位,自己的会社就能财源广进,安稳度日。
  岳封却没有完全相信对方所言,依旧努力发展会社,他自认为吕氏的扶持确实有功劳,但若不是在自己的带领下,会社上下齐心协力,也不会有如今的规模。
  当然,得了吕氏的扶持,势必得偿还,这些年间吕氏子弟出了不少风波,忠义社以江湖手段,压下了八九桩案子,岳封固然厌烦,倒还能够接受。
  可这一次,就突破了他能承受的底线。
  入府衙杀犯人的要求都提出来了,来日还要他们这些人做什么?
  在那些官人心里,江湖子终究是命贱如草莽,该亡命的时候就得亡命,半点不顾及感受……
  好在随着京师见闻的增长,岳封也清楚,朝堂官员起起落落,即便是宰执,有时候也会黯然倒台,长久居于高位的反倒是少数。
  这位忠义社会首来到窗边,望向太平坊的方向,眼神中浮现出寒芒:“吕相公,你最好能一直官运亨通,不然的话,总有一日你会知道,江湖草莽也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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