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江城

  让我们把水中客栈的那段时间,将画面移到江城之内。
  相对于危机四伏,生死一线的客栈,此时那张灯结彩的江城之内,在那繁荣人气鼎盛的外表之下,又何曾不是危机重重,云谲波诡,暗潮涌动....
  只不过相对于前者那杀人见血的场面,后者却是一场无血的战斗,人心叵测,惊心动魄,难以预料。
  江城最高的楼阁,云韵阁。
  七层之阁,皆灯火通明,大红灯笼悬挂,云韵阁此时又是恢复了以往的热闹,若是俯瞰全城,便会发现,那千家万户像无数火烛,一同簇拥那中央如通明灯芯般的云韵楼阁。
  星星之火,俯首称臣。
  只因,那云韵阁内,汇聚了全江城,最有声望,名望以及手握重大权柄之人。
  能在一天之内,将这些人聚集到场,若不是那江城大家评比,最后一记决定胜负手关键的文比之会,谁有如此能耐?
  共逐之人,宁与钱。
  在一层阁所站之人,皆是些手上有所生意的商农之人。
  二层至三层,则多是那富农,富商,这些人多是家中有百亩田地或是千银万两囤积在库。
  四层到五层,各大家族,有那长孙、令、林、明等等,都在此。
  至于六层阁,不出所料,是那钱宁两家所在地方,其中手拿书卷的文人书生,家中新秀子弟居多。
  荡荡...
  一阵阵铃铛之响传遍整座楼阁,引得喧嚣不停的人们,瞩目望去。
  七层之阁,那江城名义上最大的官,知府苏坤,正大声宣道。
  “酉时已至,江城文比大会正式开始,本次文比,宁钱两家之争,胜者,江城大家之名实至名归。”
  “文比,顾名思义,作词赋诗乃大世文气之风,好诗好词,尽能展现一人之文采才华,此比有三则,一则不限人数次数,二则定要为现场作赋诗言词,三则不照搬先人之作,诗题也只有一道....以钱宁两家为首的代表,尽可参与,当然....若是那哗众取宠之人故意闹事,或搞那抄袭之为,辱文人之耻的小人,就别怪我知府苏坤,下手心狠不念旧情了。”
  文比其实比之武,更好分胜负,特别是在作诗言赋上,诗句好坏,一听便知。
  大世本就以文治国,文风风靡,文人举人,乡试县考,科举状元等等都是最好的例子说法。
  有一句诗就很应景当下大世文人风气。
  寒窗苦读十年书,今朝金榜题名时。
  只是后来应大世朝廷所求,国战并起,保家卫国争邦,这才有了现今的武、文两官林立,武风行盛的大趋之势。
  但,几年的休养生息,致无战可打,武官无用武之地,因此现在来看,文比武还是稍胜一筹。
  云韵阁六层,地方也是极大,琳琅满目的饰品,目不暇接....还有一碧莲瑶池上飘着芸芸雾气,让人犹如身在仙境。
  宁钱两家相对而坐,中间留有一极大场地,供文人上台吟诗作对。
  “大哥,黎大儒家怎还未到?这文比都已经开始了啊...”
  这时,坐在宁哲源右方稍后的宁恒,正一脸着急的问道。
  “是啊,大哥,这种吟诗赋词的文比诗会,要是让参加过中州那盛大诗辩会的黎大儒家前来,在场之人,论真实才华和文采名声,谁能比肩?”
  左方,那宁翰学拿一书扇,轻轻敲在桌子上,一脸微喜的说道。
  似乎,只要黎青大家一来,这场文比魁首,宁家获胜如同信手拈来,那最后的江城大家,也是轻松拿下,可这一切的前提,则是这黎青大家到场。
  宁哲源缓缓睁开闭目养神的双眼,身边之人的话语,不知是听见还是没有听见,毕竟听者无意,说者有心,这句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看了一眼外面,落日已经完全下山,夜幕笼罩大地,但心中所期待之人并未到来,口中轻喃:“看来,应是有突发变故,而且还不小...不然以按照舟小子的谨慎个性,不应现在都未将人送来。”
  手指敲了敲木椅,神色沉思。
  对面钱家已上一人,看其模样就是一老生文人,气态稳重。
  可显然并不是钱家手中底牌,毕竟像这种说是无限制的比试,可一位读书人的真材实料以及文学底蕴,又岂是靠量就能取胜的?
  但这种毕竟涉及一家族之兴衰,都还是会小心再谨慎些,先派几个文采较深厚的,上前探探路试试水深浅,都是老狐狸之间心照不宣的做法了。
  像那真正的文坛大家,一首惊天人之诗,或许就会让后人望尘莫及,仿无可仿,形不似形,意不透意。
  儒家教派代代儒子圣师,哪个不是以诗证道,以书为理,踏至山巅?
  此山颠,亦可同武之大道。
  当世儒子,将这一行称做为....
  触类旁通。
  世人皆是拍手叫好,其中道理之深,真是妙不可言。
  宁哲源挥了挥手,一属于大房的嫡系之人立马上前,凑耳聆听。
  其中内容,外人不得而知。
  左右两旁的宁恒和宁翰学两人,看着那大房嫡系退下,不知去向了何处,也没发问,脸上始终面带微笑,似乎无话可言,可活了半辈子的他们,刚刚那幕其中暗藏的道理,他们又怎不心知肚明?
  一家之人,人心隔肚皮,一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界限,有些时候比那明面上的好死不相往来,还要更加深,更加远。
  本次文比诗会,诗题也已纸信的传递方式,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手中。
  英豪。
  何为英豪?
  江湖快意恩仇之性情儿女,一朝镇守边疆之铁血将士,一书抒发国之大义的不朽文臣等等都可称为英雄豪杰。
  在那四层楼阁,不少读书文人盯着那诗题,都是感慨道:“好一个英豪二字,也不知到底是何方高人出的题,这题巧妙绝伦,不仅将文武结合,十分符合当下大世之朝野风向,且更有文为框架,武为之内的深意,亦既有不失文风,更不丢武尚,两者缺一不可,很好,是非常好的。”
  在那群读书人、文人相互侃侃而谈时,在旁边亦有一瘦削身影,与他们显得格格不入,黝黑皮肤,长相平平,在一个角落都不会被人发现,此人与其他人更不同的一点,则是只有他一人抬头,一脸十分向往的望向那上方,那楼阁更高的风景,希冀至极。
  漂白补丁一衣衫,除了那流民甘子,还能是谁?
  甘子原本是不想来这所谓的文比大会,毕竟令家已经输了,且此地的富贵风气,让他从小从那穷山恶水的乡下地儿出来的苦小子,感觉全身有无数蚂蚁叮咬般,很是不习惯,瘙痒无比。
  可看了看不远处,那里正有好几个女童在那云雾袅绕的假山里嬉戏玩耍,其中就有一女童向他招手,隐约间,那手臂上凹凸不平,似乎是有缺陷。
  甘子笑容满面,也是立马挥手回应。
  也是在此,甘子握紧了手中拳头,看着那更高的楼阁,缓缓一拳伸出,松开再攥紧,从甘子的视角来看,正好可以一拳,全部握在手心。
  这时,从上至下,传来一声声朗口诗言,正是那每层楼阁特有的传诗人。
  想必定是那文比诗会上,有人开口吟诗了。
  “英雄辈出天下先,豪杰无数江湖出。”
  “我言来世为书人,不知前世一武人。”
  ....
  字正腔圆,韵体适中,文武一体,倒也不错。
  “嗯,不错不错,此诗,极其符合‘英豪’之题意不说,书人和武人二字,又衬托出前面那英雄和豪杰,气势如宏,潇洒如意,首尾呼应...”
  “这位仁兄将此诗,已是讲得透彻,与小生心中所解,都有那异曲同工之妙,不知如何称呼,相逢这场江城盛会已是缘分....”
  “谬赞谬赞了,在下姓高,一字帆,算不得什么人物,也就一读书寒士,刚刚那番讲辞,只是心有所发罢了。”
  “呵,这位高兄莫不是那钱家说客?这宁家还未派出人作诗吟对,就给如此华丽辞藻的评价,莫不是从钱家手中收了些不菲的贿赂?”
  “欸,这位仁兄说话怎如此世俗...”
  “这位文士有所不知呀,在下可听说,那宁家可是请来了水中郡有名的黎青大家,那可是老者黎青呀,参加过中州儒子亲自主持的诗辩会啊...”
  “这位兄弟,所说可属实,那黎儒大家果真会前来?”
  “哪呢,哪呢,在下怎不曾见到那般书上才会有的人物。”
  类似的讨论争言,已在读书文儒人之间,渐渐传开。
  宁家坐席,宁恒见那钱家派出之人,所作之诗,好是好,但却无任何惊艳的地方,不禁打趣道:“老三,二哥看这钱家那诗也并不怎样嘛,平时见你在府中摆文浓墨的,要不,你上去试试?”
  宁翰学品了一口茶,神态自若,摇摇头,挥了挥手说道:“诶,二哥就莫要折煞三弟了,三弟自己那肚子里的墨水,自己难道还不自知?”
  说着,宁翰学目光望着前方,若有所思,然后极其恍然的说道。
  “说起来,要真论诗文才学这方面,三弟恐是还不如大哥,以前小时候,大哥不仅在经商上面得心应手,那诗经古文,儒家经典不也是样样精通,老爷子那时候就说过一句话,要不是大哥是长子,要继承家业....都想继续送去书塾,参加科举当文臣大官的。”
  “哦,有这一句话?”
  宁恒脸色一变,看上去也是颇为惊讶,细细询问。
  “二哥莫不是年纪大了不记事?那时你背古言背不上来,被书塾先生以戒尺掌手的时候,不就是大哥出来求情那先生,好说歹说,才免那皮肉之痛的嘛。”
  “诶,还真是,被三弟你这样说来,二哥我倒是记起来了,那时大哥还被街坊邻居纷纷称赞为‘神童’嘞,是不是?”
  “对,对...”
  这时,坐在主位的宁哲源,咳嗽几声,缓缓说道:“好了好了,你两个也是,都是有家室,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提那黄毛之事作甚...”
  “也是怀念旧情嘛....对了,大哥我们宁家何曾派人上去作诗啊?那黎青大家现在都不见其人应是一时半会来不了了,三弟见大哥刚刚派人出去,莫非....是在等那庄繇?”
  说到此处时,气氛不知为何明显变得凝重或者说是,不轻松起来?
  特别是那宁翰学说出一人名,庄繇。
  这是何许人也?
  那始终看向前方的宁哲源,也终是在这一刻,看向了右边那正对自己一脸微笑的宁翰学,两人相视而望。
  呵...
  宁哲源那永远都是一张肃容的脸上,也是在此露出了一丝微笑。
  人到中年,终究跟总角之年,有所不一样了,世间万物都会改变,更何况人心呢?
  或许,也是从未变过?
  钱家坐席,钱卫坐在主位,后方依旧是妻妾成群,亦有那一众钱家子弟,以及那掌柜、账房、门客和客卿等等。
  “这宁家怎么还未派人?不会一个小试探,就没人了吧?”
  这时,钱家最大的管家左痣,在一旁不解说道。
  “呵,左主管难道不知道,一颗苍天大树往往只需要一根中心主干就可以了嘛?如若有三,那这大树不论土下根须再如何多,扎得再如何深,终究承受不住。”
  钱家主掌柜,黄贾。
  “噢?依黄掌柜所言,是那宁家内部有所动荡?”
  黄贾那油光满面的脸上,笑而不语。
  “宁哲源啊,宁哲源,老夫倒想看看这种残局,你如何破。”
  钱卫细细摸了摸茶杯,满脸笑容,看上去心情大好。
  只因刚刚飞鸽传书,上面不过寥寥几字:任务已成,刀客重伤,断去一臂。
  然而,这时场上再次引起一片喧嚣,声势极大,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发生。
  是那宁家作诗之人,已上场。
  只要不是黎青,宁家派出谁钱卫都不会意外,甚至乎,黎青到不了场,那宁家在此次文比,已经宣告失败。
  噢?是她....
  这宁哲源此次做法倒是有些死马当活马医的意思了,钱卫眯着眼,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能引起在场之人如此大的反应,无他,只因那场上之人,是一女子...
  从古至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道理,已是在史书上被讲烂了。
  很快,那场中便有很多文人才子,开始指指点点起来,其中有那情绪激昂的小生,已是口吐那仁义道德,甚至有的都开始奋笔疾书,批判宁家派女子来参这文比诗会。
  “大哥,这毕竟关乎着家族兴衰,此举怕是有些不妥过于儿戏了吧?”
  宁恒看着那眼前女子,指着说道,脸容更是大吃一惊。
  “大哥,莫不是已没有后手?如若大房内没有更好的文人儒士,那随时都可唤三弟一声啊,三弟府上,你也是知晓,最不缺的便是那读书人了。”
  说完,宁翰学一手捂着脸,声音都是有些颤抖,似乎已是看到了宁家的未来,已是那家破人亡,惨绝人寰的境地。
  随后,有更多的那宁家子弟都开始纷纷劝说,有劝宁哲源赶快将那女子换下来,也有人诉说女子的妇人之人如何如何,亦有人说这文比诗会开门红一定是要的,不然会影响后面文人的作诗发挥的....
  当然,在场之人,只有两人未曾说话,那便是林全父子。
  这时,一位宁家极有声望的老者,属于那祖堂级别的老人物了,他看着尹舟不在,从而身为宁哲源贴身护卫的林全,那灵境高手,居然无半点反应。
  上前,拍了拍肩膀,一脸着急道:“林族长,你赶快去劝劝哲源呀,他这是犯傻事啊,虽说黎大家一时半会没到场,但也不能随意派一女子上那如此盛大的诗会啊,不说输赢,那外界今后如何看待我宁家,我们宁家之人在那阴曹地府下,又有何脸面见各位列祖列宗啊...”
  说着,都是一阵咳嗽不断,很是撕心裂肺。
  林穆在一旁作揖,小辈之礼还是要到位的。
  林全更是一手承托着那宁家老者,轻轻拍打着背,一脸语重心长的道:“宁老啊,不是林全不想去劝,主要是不能劝啊。”
  “如何不能劝,林族长,你现在也是灵境高手了,按宁家规矩,你的话语权在宁家也是有几分重量的啊...”
  说着,那宁家老者就想拉着林全,往那宁哲源方向赶,生怕来不及,错过了良好时机。
  “那台上女子,是犬子的娘亲啊...”
  “咳咳咳咳....林族长你刚说什么,老夫年纪大了,耳朵不起事,耳背老毛病了,你可不知道,平时那家丁丫鬟的话,老夫都是只听半句的。”
  说完,宁家老者还特意又挨近林全几分。
  “我说,那台上女子,是在下的内人!妻子,结发之妻!”
  生怕老者耳背,林全声音不仅浑厚大声,还刻意再三强调了,两人之间的关系。
  林全有一妻,花满楼琴女,吴玥。
  之前,余尘和余灵儿,有过其林娘,吴姨之称。
  果不其然,一阵比之前还要更加猛烈的咳嗽声音传来,一旁青年林穆见此,忍住笑意。
  此地的动静,不小,众人的目光纷纷望来,甚至早在之前就已有人将视线放在林全身上了,毕竟灵境高手的分量,在顾峥海之死后,更发显得重了。
  还不待那宁家之人有所反应,那台上女子已经吟诗。
  传诗人,已是纷纷开口,回响云韵之阁。
  “沧海辽阔无边际,长风来去千万里。明波嚣浪扶桑起,且振云帆待遥济。
  天长水远行无止,怒涛纵横任远驰。我怀壮心秋梦飞,君有豪情共吟诗。
  运来迟,志不失。山高海深何厌之,人生会有得意时。”
  女子之音,如琴弦微动,柔和之中,又将那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豪迈气概,如乘风破浪般抒情而发,且不知为何,声音大如巨钟敲,整座阁楼,都在响彻回荡,压过传诗人之喧,盖过读书人之嚣,掩下商农间家常笑语...
  无一人不心尖儿颤抖,如那雨天雷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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