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儒生

  上了轿子之后,秦放鹤打开食盒数了数,共有蜜橘十八只,就先去给董春送了八只,汪扶风和姜夫人处送了六只,剩下四只自己带回去。
  蜜橘递进来时,董春刚起,正净面,闻言睁开眼,看了看那八只橙红色滴溜圆的蜜橘。
  嗯,确实是贡品没错。
  “人呢?”
  管家回道:“走了,说估摸着您这会儿刚起,忙着呢,就不进来烦您了。”
  董春哼了声,“算他乖觉。”
  瞧这个光景,大约是昨夜留在宫中了,也不知陛下同他说了什么。
  送蜜橘事小,实为传递讯号:陛下未曾恼我,董门暂时安全。
  原本阿芙母女以为今日又见不到秦放鹤了,不曾想正叫厨房摆饭,就听外头有人欢欢喜喜来报,“老爷回来了,还带了御赐之物!”
  赵夫人难掩喜色,握着女儿的手道:“这是得了圣心啦。”
  阿芙莞尔一笑,“也不是头回,前儿还得过狐裘呢,我也看了,实在是好。”
  赵夫人闻言,不禁骇然,“竟有此事?”
  这才点了翰林多久呢,竟就赐过两回?
  且不论东西贵贱,光是这份圣宠,就叫人眼红。
  说话间,秦放鹤风尘仆仆回来,见赵夫人在,也不意外。
  他先问了好,去了斗篷,往暖炉上烘了烘手,才亲自取了食盒摆上,“陛下赏的,我先给师公和师父那边送了,所剩不多。”
  赵夫人亲眼看了他一系列动作,暗自点头,确实细心。
  阿芙笑道:“陛下恩典,自然先该他们。”
  娘儿俩对着那四只蜜橘赞了又赞,十分欣喜模样,中间赵夫人轻轻碰了碰女儿,朝秦放鹤努努嘴儿。
  秦放鹤已从旁边白露等人面上满溢的喜色中猜到结果,只佯作不知,待阿芙低声说了,才大笑起来,“原来是这等喜事,阿芙,真是谢谢你。”
  所谓惊喜,听的人喜欢,说的人也喜欢,尤其听的人表现出的那种意外的反应,才是说的人最期待的。
  阿芙心中快活,奈何母亲还在,便不好似平时那般随意,只嗔怪道:“谢我作甚?”
  秦放鹤正色道:“我曾听人说过,有孕实在辛苦,你甘心为我生儿育女,难道当不起这一谢?”
  赵夫人见了,十分欣慰,适时出言道:“你们夫妻和睦,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听了便欢喜。”
  作势叫女儿不可恃宠而骄,又引得秦放鹤说了几句,这才罢了。
  为人妻者,少不得要经受产育之苦,便是往鬼门关上过一遭,若丈夫冷心冷面,女人心里得多难受呀!
  秦放鹤对赵夫人说:“这些事上头,我虽略听得一点皮毛,终究是个外行,凡事还要您指点才好。”
  他倒是知道不少现代理论,奈何眼下没有实物和先例可以支撑,只好当个副手。
  赵夫人当仁不让点头,“这个自然,阿芙初次有孕,
  也没个章程,不得用,只一个乳母如何能行?改日我便打发两个得力的婆子来照看,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也都做个册子来……”
  现下虽不到两个月,但好产婆、乳母难求,也该提前预备起来,省的到时候同人撞期,一时难抓取。
  秦放鹤再三谢过,又问了许多注意事项,用心记下。
  阿芙也认真听了,不免紧张。
  秦放鹤便捏捏她的手,“莫怕。”
  之前他便有意带着阿芙玩,又骑马锻炼,如今年岁够了,身子骨也好,风险几乎降到最低。
  孕后本就心思敏感,阿芙又是头一回,难免慌乱,这会儿见母亲和丈夫都用心,果然平静许多。
  三人一并用过早饭,听说秦放鹤不用赶回去,阿芙母女又念佛谢恩。
  赵夫人就道:“可见是陛下器重你,这般体恤。”
  连夜议事的旧例不是没有,大多苦熬着,谁还管你怎样呢?
  陛下却连这点小事都考虑到,可见是对姑爷真的上了心。
  秦放鹤顺着说了,又听赵夫人笑道:“说起来,我这里还有一桩事要烦你,你可不许推脱。”
  秦放鹤就笑了,“您说得哪里话,有事只管吩咐就是了,说什么烦不烦的,叫人听见,我成什么人了?”
  赵夫人跟着笑了一场,阿芙主动开口道:“是阿芷的婚事,如今她也快十七岁了,早年家里人便与她相看了几户人家,都不中用,如今倒是听说一个举人,学问不错,难得才二十一岁……”
  宋氏门槛本就高,又出了秦放鹤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女婿,标准越发起来了,故而每每赵夫人和宋伦挑女婿时,就忍不住拿秦放鹤再三对比,要么年岁太大,要么学问不济,要么样貌不成……
  毕竟如今他们也算与董阁老有了点瓜葛,朝堂上的因素也要考虑,次女的婚事,自然慎而又慎。
  只是这么一来,实在难挑。
  也就是今年年中吧,宋伦在太学发现了一个举人,乃是当地解元,才二十一岁,听说家中略有薄产,尚未婚配,就上了心。
  他明里暗里试过几回,觉得学问么,着实不错,就是政治头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也在所难免,毕竟才是个举人,想来也没多少机会接触政事……若都照大女婿那般灵光的找,次女只好遁入空门罢了!
  秦放鹤听了,就问:“二十一岁还未成亲,果然保真么?可曾派人去地方上查过?是否有所隐瞒,抑或订了亲,却反悔不娶的?”
  在这个年代,二十一岁当爹都嫌晚,正常人会无缘无故保持单身?他觉得悬。
  赵夫人点头,“查了,确实没有。”顿了顿又道,“想来是他知道自己来日必中,难免心高气傲,凡有人来说媒,一概不应。”
  哦,那就是目标明确,非要借丈人家的势了。
  有这个想法,无可厚非,因为满朝文武都是这么干的。
  “那不知他师承
  ()何处?”秦放鹤又问。
  凡是考出来的,必然有师承,要么如孔姿清一般家学渊源,要么如赵沛那样幼年拜了父辈同僚或好友为师,要么就像自己,半路被人留意到,截胡。
  看看师承,差不多就能了解此人作风。
  赵夫人说了,秦放鹤在脑子里一扒拉,差不多就有了谱。
  师门不显,也没有特别明确的政治主张,说好听了,是中庸之道,说不好听了,多少有点墙头草的意思。
  “其实家世、学问倒也罢了,”赵夫人叹道,“我只担心人品如何……”
  阿芷天真烂漫,远不如阿芙心思细腻,思虑周全,万一男方有意糊弄,只怕坏了终身。
  宋家已太过兴盛,如今又与董门做亲,在赵夫人看来,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已是有些过了,只要二女婿人品好,能力差些,倒也无妨。
  宋伦那个当爹的,难免粗心,也更看重家族利益,许多事上,赵夫人早就不敢指望了。
  况且论及对太学的掌控力,宋伦还真比不上秦放鹤!
  宋家倒也有几位子侄在,奈何平时与那厮井水不犯河水,若贸然接近,恐被看出端倪,反而打听不出真消息。
  秦放鹤点点头,“这也不难,我颇有几位好友仍在太学备考,这便手书一封,叫他们暗中留意就是了。”
  同学之间相处最是放松,天长日久的,总能看真切。
  赵夫人谢过,又似意有所指道:“如今老爷点了国子监司业,我们住在城外,到底不比从前往来便利,朝廷上的消息,也不如以往迅捷……现下你回来,我也该走了,他听说了也能宽心。”
  秦放鹤就懂了。
  前儿大朝会上,现任国子监祭酒郭文炳是来了,但国子监不能没个主事的人,就将宋伦留下压阵,所以必然是从郭文炳处听说了消息,奈何知之不详,天元帝也尚未下明旨,就有些不安。
  正好赵夫人往城中来,便有意叫她顺带着探探自己的口风。
  如若不然,自己在翰林院值守三天两夜,赵夫人早该走了,何苦非等到现在?
  秦放鹤能理解宋伦的担忧。
  要问宋氏一族什么最多?儒生!
  若果然陛下当真要派儒生出海,宋家说不得要做个表率,想全身而退也难。
  那茫茫大海令人闻风丧胆,万一出去了,生死难料,纵然能保太平,可大家在大禄朝过惯了人上人的日子,突然几年背井离乡开荒拓野的,这谁受得了。
  秦放鹤说:“陛下心思,远非我等臣子所能揣测的,不过说来说去,来日只管跟随陛下脚步也就是了。”
  赵夫人听罢,不免叹息。
  听这个意思,是有八分准了,看来不放点血,只怕是不成的。
  见她如此,秦放鹤索性又貌似不经意提了一嘴,“故土难离,这些事陛下也明白,若果然成行,便是我朝颜面,也是陛下恩德广洒,说不得便要立功了……可话说回来,世间事多是十全九美,这海路茫茫,难免……”
  赵夫人和阿芙心尖儿一颤,都听出了他的画外音。
  这件事,说是苦差事,也不尽然,但确实风险极大,保不齐就回不来了……
  果然,下午赵夫人匆匆出城,回到国子监同宋伦一说,后者顿时就将心里那点忧愁抛到九霄云外,细细琢磨起来。
  言之有理!
  送去容易,回来难呐!
  让谁去,让谁立功,让谁回来,猴年马月回来,如此种种,可操作的地方太多了。
  固然是危险,殊不知,也是机会,打造一言堂的机会。
  宋氏一族对外倒也罢了,可内里呢?本家分家枝杈纵横,各怀鬼胎,有支持自家的,自然也有反对的,烦不胜烦。
  偏偏为了名声,还不能轻易动干戈。
  如今,可不就是天大的机会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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