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0 章 翰林院(二)

  翰林院只是直属皇帝的中央部门的统称,内部人员机构和职能非常庞杂,包括并不仅限于为皇帝皇子讲史,起草拟定各种诏书、祭文,审核并保管各处衙门送来的卷宗文档,编撰修订史书,协助历届科举,担任监考官,协助整合鸿胪寺对外接待的卷宗等等。
  简单来说,大禄朝翰林院可分为内外两部分,内部只有历届殿试三鼎甲和后期反复考核后升上来的少数二甲进士,也就是世人尊称的“某翰林”。
  这些人相当于皇帝的私人秘书,直接接触权力核心,只要不犯大错,基本不用到基层历练。
  尤其三鼎甲,后期各部、国子监等各处中央机构轮一遍,大概率有机会入内阁。
  而隶属翰林院的外部则由大量二甲、三甲进士构成,日常工作就是世人更熟悉的修书和整理卷宗典籍,上升空间不大。
  三年考核过后,如不能跻身翰林院内部核心,则出路有二:尖儿去六部,从主事做起,慢慢往上爬;剩下的数量最多的,等候外派。
  而外派名额有限,便是小小七品知县,也未必抢得上,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派不到的,一辈子窝囊,可能还不如地方举人混得好;
  派出去了,多数也是穷乡僻壤,天高皇帝远,大概率一辈子无法返京。
  昔日章县县令周幼青,也是正经进士出身,可就因为没能进翰林院,花了足足十多年才勉强弄了个七品县令……
  若非遇到秦放鹤,时来运转,保不齐这辈子就要老死地方了。
  康宏顺利通过考试,进入翰林院内部,授予七品编修一职,算是赶上了三鼎甲的最低起点。
  孔姿清对自己的发展并不意外,言简意赅道:“我升侍读学士。”
  翰林院内部高层有正四品掌院一人,负责统筹管理,其下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三人,再下面便是修撰、编修、检讨等。
  这两类学士虽都是正五品,然侍读学士侧重为皇帝皇子伴读,同时答疑解惑、协助整理奏章,可为顾问、幕僚。
  但侍讲学士则更侧重讲经讲史做学问方面,论及朝堂前程,远不如前者,早年宋琦就是走这条路,最后扎根国子监。
  孔姿清升侍读学士,而非侍讲,可见天元帝对他的政治素养颇为满意。
  之前董门庄隐弟子,也就是秦放鹤那位看似憨厚的师兄胡立宗,也在今年从翰林院“毕业”,平迁入工部,出任正五品郎中,仍兼任原本的侍讲学士。
  如一切顺利,孔姿清以后也会像胡立宗和宋伦那样,出任翰林院学士之后,去六部轮一遍,中间或许会再往国子监走一遭,乡试监考,边走边升,哪怕不特意立功,起码都能稳稳当当到正五品了。
  之后若想入内阁,朝廷会派给最起码地方知府起,乃至巡抚的高等官职镀金,增加履历,到期就回。
  抑或出任某重大任务的钦差、监察使,富贵险中求,一二十年过去,就具备了入主内阁的资格,升任六部尚书兼
  大学士,随时准备达到巅峰。
  三鼎甲,含金量就是这么高,说是通天大道也不为过。
  所以当赵沛大大方方说出自己想去大理寺时,秦放鹤颇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
  此事多年前就有征兆,倒也不算意外,只不知皇帝怎么想。
  赵沛笑道:“陛下的表情,也如你这般。”
  震惊,啼笑皆非,有点想抓起玉镇纸来打人。
  但是又不舍得。
  翰林院出身的人,哪怕在中央轮流刷履历,也鲜有第一轮就往三法司去的,赵沛此举,着实剑走偏锋。
  三法司,即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主管弹劾查案并审理,也就是皇帝常说的“着三法司会审”中的“三法司”,是颇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
  尤其都察院,由前朝御史台变革而来,有监察百官乃至天子言行之权,更可反向监督刑部和大理寺,权力很大。
  所以不是说三法司不好,君不见汪扶风,如今不也在都察院么。
  皆因那些地方关系盘根错节、错综复杂,易得罪人,刚从翰林院出来的新瓜蛋子们经验不足,容易被牵扯到某些政斗漩涡中去不说,也可能看多了阴暗面扭曲心智,极易折在里头。
  尤其是赵沛想去的大理寺,相当于后世最高法院,负责全国重大案件的最终判决和审理,可谓罪犯们的最后一线生机,处境非常微妙。
  秦放鹤笑着摇头,捻起一块蜜饯桃片吃了,“陛下当时怎么说?”
  唔,太甜了,真不如吃鲜桃。
  不过口感扎实绵密,阿芙可能会喜欢,回去时带一包给她。
  八月底,仍有些燥热,秦放鹤吃了甜食,口中粘腻干渴,便叫了一壶熟水紫苏饮子来吃,正好宣肺化痰。
  见孔姿清手边的雪泡豆儿水下去过半,也顺道填了一壶。
  赵沛一回想起此事,便哈哈大笑,孔姿清也十分无奈,从喉间沁出一丝笑。
  赵沛不耐烦蝇营狗苟,又欲还天下太平公正,故而想去大理寺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恰好秦放鹤的太学同学,本届殿试二甲进士陈舒之父,就是大理寺卿,借着秦放鹤这层关系,一老一少“勾搭”已久,可谓臭味相投。
  那日赵沛趁着替天元帝拟旨,被夸赞好书法时说了自己的想法,当时天元帝的表情就很微妙。
  想骂吧,好像不舍得。
  但不骂几句吧,又窝火。
  结果也是赶巧,大理寺有卷宗提交,陈父亲自来的,听见了,就说欢迎,这个人才自己很想要。
  当时天元帝就迁怒了,把陈父臭骂一顿,“……朕看就是给你带坏了!”
  你还想要,想得美,你想屁吃!
  旧事重提,孔姿清和一旁的康宏都忍不住低头憋笑,浑身颤抖。
  秦放鹤:“……”
  对不住啊,老陈!
  赵沛摸摸鼻子,多少有点尴尬,“如今陈大人被罚了三个月俸禄,我十分愧疚,想给
  补上,人家不要……”
  陈父这些年也算称职,工作上并无疏漏,此番完全是被迁怒。
  不过他早就料到天元帝不会轻易放人,被骂也不恼,还挺高兴。
  毕竟能被皇帝指着鼻子骂,也需要资本。
  秦放鹤:“……给钱就不必了。”
  他们这几个,谁不知道谁啊!
  赵沛素来出手豪爽,有时候刚领到俸禄就转手赞助了,外人多赞他有古君子遗风,义薄云天、急公好义,可秦放鹤等亲近的人却知道,赵沛这厮经常被媳妇抓着打。
  不怪他媳妇恼火,京城大不易居,与人交际就很头沉,如今又养下孩儿,开销更大。
  赵家虽世代做官,也只是中级武官,如今朝廷又不打仗,收入就很有限。
  早前赵家掏钱给夫妻俩在京城租赁房舍,已是不易,如今再想支援,也是杯水车薪,他们两口子也不好意思要。
  要不是赵沛声名在外,经常有人登门求字画文章,照他这个散财童子的劲头,早就揭不开锅了。
  而陈家作为官场老牌家族,虽算不得一流,但多年来经营有方,也是隐形富豪,自然不会要赵沛那点可怜巴巴的养家费。
  赵沛也明白,可生性博爱世人,总是控制不住手。
  好在他也不算糊涂到家,时常问过妻子财政状况,见要不好了,就出去与人写诗做文章,又刻本子,赚的倒比正经俸禄更多些。
  孔姿清慢慢吃了一杯雪泡豆儿水,不紧不慢道:“原本照陛下的意思,大约会叫慕白往刑部去,也算合了他的脾胃,奈何……”
  奈何这厮更进一步。
  天元帝虽有些着恼,毕竟也是出自爱才之心,担心赵沛过早夭折。
  可如今他个人意愿强烈,大理寺那边也事先“勾结”过,保不齐也有五六分可能应允。
  秦放鹤点头,“倒也罢了,好事多磨。若果然先去了刑部,也是好事。”
  赵沛道:“我也不是不知道好歹的,总归叫我去哪里,便去哪里。”
  一甲二甲三甲,看似都是进士,实则后续发展天差地别,不怪天下文人们为了一两个排名便争得你死我活。
  如今他们纵然成功脱身,再回想起来,也时时觉得心惊。
  众人说了一回,各自散了,秦放鹤果然带了一大包蜜饯桃片家去。
  阿芙见了,又是笑,捡了一片来吃,果然香甜,也有嚼劲,“倒比家里做的好些。”
  见她喜欢,秦放鹤也高兴,将擦过的手巾搭回铜盆架,“好歹人家做这个挣钱过活的,自然有秘方。”
  顿了顿又强调,“可不许多吃,吃了要刷牙。”
  这个时代科技相对滞后,拔牙倒也罢了,可拔了,就是个坑!
  现在还没有假牙呢!
  阿芙莞尔,嗔怪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要你说这些。”
  这么说着,到底收回蠢蠢欲动的手,取了猪鬃毛小刷子和薄荷牙粉来,细
  细刷了牙齿。
  待擦了嘴,回头一瞧,就见秦放鹤斜倚在软榻上,也不看书,也不吃茶,就那样笑盈盈看着自己。
  阿芙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欢喜,也顺势坐过去,“看什么?_[”
  不必刻意说什么甜言蜜语,也不必时时刻刻表真心,只是这么坐着看着,便觉很舒服。
  阿芙心尖儿上丝丝缕缕的甜,瞥了他一眼,不说话。
  秦放鹤便拉起她的手,一下下捏着,从掌心捏到指尖,细细描绘,“这是拿笔的茧子,这是,说起来,你出身陇西,骑术应当不错吧?”
  阿芙犹豫了下,点点头,“早年在外时,倒是经常骑一骑,可后来进京,也就不骑了。”
  母亲说过,京城女子多娴静,便是豪门大族之中,也更青睐温柔安静的媳妇。
  如今看来,若说关外的童年生活一点儿甜也没有,似乎也不对。
  身体和心灵的自由,大约总要失去一样。
  秦放鹤叹道:“不骑可惜了,明儿咱们就去城外骑马。”
  骑马心情好,又能强身健体,还可以扩展交际,是非常好的运动。
  在京城,任何一项活动,任何一次聚会,都可能染上浓烈的政治色彩,越熟练越容易发挥。
  阿芙的眼睛都亮了,仍克制着问:“你不用去衙门么?”
  “明儿就二十八了,每个月月底三十例行休沐,翰林院那边也杂乱,叫我九月初一再去。”秦放鹤笑道,“不差这一二天。”
  听了这话,阿芙肉眼可见的雀跃起来,问明白了去哪里后,马上叫人来准备骑装,又紧张兮兮地说:“多年未骑了,也不曾做过新骑装,不知以前的还穿不穿得下。”
  秦放鹤就看着她跟只快乐的小动物似的,在屋里忙来忙去,“若针线上赶不及,我倒有以前做了没穿的,后来连着蹿个儿,还保存得很好呢,不如就穿我的。”
  赵夫人说的什么京城大族喜欢女子娴静,其实相当片面,只能说宋氏孔氏这般的传统儒家大族才喜欢。
  京中诸多公主郡主就不说了,便是豪门贵族之中,也多有女郎着男装出游踏青,打马球的,这又算什么?
  阿芙一听,也不知想到什么,脸儿刷的就红了,扭头秀秀气气地冲他呸了声,“谁要穿你的衣裳。”
  秦放鹤抚掌大笑,也来了兴致,故意扬声叫外间的白露等人进来,“明日我同你们夫人要去城郊骑马,只一夜,可做得一身新骑装出来?”
  内外两间只隔着一排多宝阁和一道帘子,一干大小丫头早就听见了,此时听了这话,便都嘻嘻哈哈促狭道:“老爷说笑了,骑装需得量体裁衣,各处细细得缝,快也要两三日了,一夜之间如何做得?”
  又道:“夫人这几年长高不少,怕是早年的骑装,都短了呢。”
  阿芙听了,越加害臊,跑过来作势要拧众丫头的嘴。
  秦放鹤顺势一挡,众人便都哄笑着跑了,留下阿芙直跺脚。
  单独新做的男装倒也罢了,可成了亲的夫妻换衣裳穿,总是暧昧旖旎,阿芙一张芙蓉面鲜红欲滴,捂着脸跺脚,又噼里啪啦往秦放鹤身上砸,“你说的什么胡话,叫她们都笑话我,回头传出去……哎呀!”
  叫外人怎么看嘛!
  许多事就不能说,一说,秦放鹤就不自觉顺着想,这一想,就有些刹不住了。
  秦放鹤大笑,也觉心潮澎湃,索性连哄带骗搂着她往里间走,“外人说什么?少不得说你我如胶似漆,琴瑟和鸣,来来来夫人,我亲自与你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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