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太学

  你不怕吗?
  阿芙心底有个声音,怕呀。
  她怎么能不怕呢?
  在自家时,纵然父母再如何严厉,终究是骨肉至亲,可成亲……
  但她不能说。
  阿芙笑着摸摸妹妹的手,像以前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将她拉到自己被窝里,“外头还冷呢,这会儿穿的这样做过来做什么?还不快进来暖和。”
  小姑娘就笑嘻嘻钻进来,搂着她,“姐姐身上香香的,软软的,好舒服。”
  她仰起脸,又问了一遍。
  阿芙替她顺了顺头发,“他也是人,只有两只眼睛,两只手,有什么可怕的?”
  这话像在说给妹妹听,又像安慰她自己。
  阿芷皱眉,“可是,可是你们之前从未见过,况且我也常听祖父说起,说董门之人都甚是可怕。”
  她还不大明白派系之争,但听说那位董阁老是个很严肃的人,那么他的徒孙,想来也不会太和煦吧?
  祖父待她们很好,不会骗她们的。
  “傻丫头。”阿芙笑了笑,没有再说话。
  嫁人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
  各取所需,生儿育女,凑堆儿过日子罢了。
  嫁个外表老实的,他心里还未必老实呢,父亲号称君子,外头也说他与母亲琴瑟和鸣,可纵然如此,不还是有两房妾室红袖添香?
  什么老实人的,万一来日闹起来,人财两空,心里更难受。
  还不如找个表面光的,起码当下看着顺眼。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吧。
  今日见了,老实讲,阿芙确实有些意外。
  因为听母亲说,这位小秦相公身世很苦,自小没爹没娘,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简直闻者落泪。
  阿芙曾见过下头的百姓,确实很苦,对方能顺顺当当活这么大,还考取功名,确实不容易。
  父亲却说,他虽然出身不大好,但也算读书人家,一路得人看重,且如今又拜得名师,也就补齐了。
  “我儿不必多想,为父曾见过的,端的一表人才,十分斯文俊秀,目光灼灼,来日必有所为……”
  但长辈眼中的“斯文俊秀”,跟年轻人们自己看的好看,标准并不完全一致。
  所以阿芙就觉得,父亲这些话,听听也就罢了。
  好处是,起码能确定五官端正,不丑,不影响来日做官。
  所以来赏春宴的路上,她就不断在想,想自己未来的夫婿是否满脸苦相,举止畏缩……
  阿芷的兴奋,也就可以理解了。
  任谁也不会喜欢姐姐嫁给一个丑八怪!
  虽只远远看了眼,但阿芙出身世家大族,从小练就一双看人的利眼,她可以确定,对方的从容镇定、舒展松弛并非作假。
  单纯这么看,那位小秦相公跟旁边的世家子们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实在不像山沟沟里出来的穷孩子。
  这样一个人,哪怕为了自己的名声前程,也不会对妻子太过苛刻。
  连日来阿芙烦躁的心,终于稍稍平静了那么一点。
  起码,起码不是最坏的……阿芙心里这样想。
  二月下旬秦放鹤入学,于开学典礼上见到了宋琦宋老爷子。
  若说之前对方是客气的疏离,现在就明晃晃店带了点不待见,看过来的眼神都不对了。
  秦放鹤不怒反喜。
  老爷子有这样的反应,就说明哪怕他不同意,宋伦夫妇也是愿意的,此事便有八分准了。
  宋伦和赵夫人确实愿意。
  先前听说秦放鹤的师门和文采后,便已有六分意动,待到赵夫人同闺中密友打听了,又偷偷看过,再听两个女儿说起对方宴会时的表现后,那六分便也涨成十分。
  成婚,一看家世,二看品貌,这些秦放鹤都有,还等什么呢?
  便如汪扶风所言,其实宋琦本也不是讨厌秦放鹤,皆因各自政治理念不同,董门又注定了要搅风搅雨,老爷子不想牵连过多,又惋惜秦放鹤放着天分却不钻研学问,仅此而已。
  但如今听儿子儿媳竟动了结亲的念头,这份不喜,多多少少就有点讨厌了。
  混账小子,竟试图染指我家温柔娴静的孙女!
  他孙女这样好,本可以安稳一生,若嫁了过去,还能有太平日子过?!
  最初,宋琦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但他毕竟老了,也知道这个儿子素来不是外头看着那么安分,若执意阻拦,只会叫他们父子生分。
  况且宋伦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父亲,时代不同了,我宋氏既然入朝为官,便不是避世。既不避世,又怎能半点不染风雨?
  阿芙十七岁了,她的那些同龄手帕交之中,哪个没有定亲?着急些的,身子都有了!
  况且您只说她好,却不舍得送入皇家,又不忍心受苦……挑来挑去,实在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您直说作学问的好,可也要看到做学问的苦,家里穷的,怕不是要阿芙日后贴补。家里富的,也早有了妻儿,难不成叫阿芙做小做续弦?纵然有那么几l个熬到现在还未成家的进士,最年轻的也都二十多了,其心昭昭,又能是什么好货色!_[”
  宋琦一愣。
  还真没有。
  于是开学之前的家宴上,宋琦私下找了阿芙来,“就咱们祖孙俩,说说知心话,阿芙,你可愿意?”
  阿芙知道他问什么,想了
  ,反问道:祖父见过他?[,人品如何?学问如何?”
  老头儿就拉了脸,半晌不言语。
  良久,才闷闷道:“倒也罢了。”
  凭良心讲,他还真就挑不出什么刺儿来。
  只是那小子心眼儿多,恐怕日后孙女玩不过他。
  阿芙却笑了,反倒放下心来,“既如此,我愿意。”
  祖父看人不会错的,若果然人品有瑕,一早便直说了。
  此时无话可说,便是碍于派系有别,不便多言。
  秦放鹤虽不知道个中细节,但估摸着事情发展顺利,便暂时不过多关注,转而将精力重新挪回太学中去。
  太学学生们成分复杂,来自各地的大禄朝二流世家子便占了约么七成。
  一流的么,自然便是皇家的龙子凤孙,那些人要么直接请了大儒名师在宫中上课,要么也可入宫为皇子公主们的伴读,自然不需要来太学委屈。
  故而来太学的,所谓皇亲国戚也不过是出了三服的皇室姻亲,这些人背后的家族大多式微,跟权臣后代难分伯仲。
  甚至论及实权,还不如朝中后起之秀。
  孟鸣便是如此。
  剩下的三成,才是秦放鹤之流寒门、庶人之中因成绩优异被举荐的。
  而寒门起点低,得遇良师的几l率也小,往往混出头时,二十来岁已算年轻,三四十岁才是主力军。
  在这之中,似秦放鹤一般因少有才名,得拜良师的,更是少数,分外显眼。
  故而入学不久,秦放鹤身边便自动聚集起一干寒门学子,众人皆以他为首。
  其中有真心佩服他才学为人的,也有别有用心,想借助他攀上董门这艘大船的,不一而足。
  陈舒与他同班,因怀揣使命,格外关注,最初还一度担心他应付不来,想着要不私底下提醒一回,也卖个好。
  不曾想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他在旁边冷眼看了几l日,发现秦放鹤年纪虽小,可为人处世一道甚是熟练,没有对谁特别热情,却也能让人感受到真实的善意……就很长袖善舞。
  陈舒看得叹为观止,隐约觉得这里面有技巧在,可若叫他自己说,一时间又说不出来,于是晚间回家时,便去请教父亲。
  陈父听了,也来了兴致,“你且细细说来。”
  陈舒果然细说,陈父便笑了,“确实是个人精。”
  太学之中,鱼龙混杂,势力众多,说是一个小朝廷也不为过,但若将全部精力放在人际交往上,又难免有本末倒置之嫌,且也叫人看轻。
  若秦放鹤还是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他奋力交际,自然不算什么。
  可如今不同了。
  他代表着董门的颜面,若太过谦和,对一干学子皆来者不拒,反而不像话。
  人可以谦和,但在必要时候,却需要站出来,当仁不让的成为领头羊。
  陈舒对这些还不大了解,但陈父一听,便知道那秦放鹤打从一开始就
  ()是冲着领头去的。
  只要有了威望,后续甚至不用他做什么,下头的人,便会自动聚集过来。
  见陈舒仍有些懵懂,陈父笑了,顺手摘了腕子上的手串,轻轻拉动给他看,“你也好,那几l个此时在他身边最为亲近的寒门学子也罢,都如这手串的第一颗珠子,只要拿住了这颗,后面的,只需轻轻一拽……”
  黑檀木的书桌传了几l代人,被摩擦得幽暗光滑,细腻如膏,红艳艳的玛瑙石落在上面,越发艳丽,流光斗转。
  说着,陈父手腕一抖,那一整串三十六子的鲜红玛瑙把件便刷拉拉带了过来,宛若一条流动的血脉。
  陈舒:“……”
  不是,他自己也就罢了,毕竟家中长辈提前嘱咐过,要与秦放鹤好生相处,可分明那几l个寒门学子,先前那般孤傲,也与秦放鹤素未谋面,怎么就不知不觉给收服了?
  陈舒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些人便开始簇拥在秦放鹤身边,一口一个“子归兄”。
  陈父瞅了这个快四十岁上才得来的儿子一眼,端起茶喝了口,失笑,“你还有得学。”
  陈舒挠头,有点着急,“我知道。”
  我知道有得学,可,可也得先让我知道学什么吧?
  陈父摇摇头,决定还是点拨一回,“你说那些人之前与秦放鹤素未谋面,可头回见时,秦放鹤只要一听名字,就能一口叫出对方籍贯、师承、科次出身、排名,甚至几l次考试以来最得意的文章……”
  他掀起眼帘,瞅了瞅自家老来子,“你记得吗?”
  陈舒:“……”
  这他娘的谁能记住啊!
  那么多人!
  不仅如此,那秦放鹤甚至连对方口味偏好,故乡风土人情、冷暖雨雪都一清二楚。
  你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啊,怎么就知道天元二十一年江南乡试下过雪!还知道莲花巷子中间开得金桂特别漂亮,巷尾那家点心铺子的青团特别好吃?!
  几l次下来,他甚至连对方的个人喜好也了若指掌……
  所以私下里大家聊天,别人都可能因为各种不了解冷场,但只要秦放鹤在,他就好似一根穿线的针,轻而易举活跃气氛。
  他甚至连好多人的老家方言都会几l句!
  连语言障碍都没有!
  人一旦远离家乡,远离熟悉的亲朋好友,都会本能地感到孤独。而京城人才众多,笼罩在这些才子身上的光环也会显得暗淡,他们必然下意识寻求慰藉,寻找同类,渴望肯定和安全感。
  而秦放鹤,恰恰提供给了他们足够的心理慰藉和情绪价值。
  所以不是秦放鹤需要那些人,而是那些人本能地需要秦放鹤。
  主次,就此调转。
  不必过分谄媚、邀买人心,只是点到即止,举重若轻,所有人都觉得自己被重视,所有人都觉得子归兄真乃我异姓兄弟,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是独一份!
  陈舒:“……”
  这样的人类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是神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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