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舌战 一更

  郭腾觉得秦放鹤是想出风头想疯了。
  没听见知县大人都说了,之前分明就推行过,只是愚民不能领会朝廷深意,这才被迫中断。如今民还是那些民,不曾换过,纵然再试,结果又有何不同?
  周县令没有阻止。
  借此机会,正好看看他们的斤两。
  秦放鹤转过头去,与郭腾对视。
  他足足比郭腾小了十五岁,体格、力量都不是对手,非常典型的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差距。
  但没关系,他有脑子。
  文化人杀人从不用蛮力。
  秦放鹤踱了两步,不紧不慢道:“你我皆是读书人,来日若蒙圣恩,有幸如周大人这般为一方父母,郭兄仍会这么想么?”
  郭腾故意抬着下巴,做居高临下俯视状,“自然。”
  贱民而已,便如春日野草,拔了一茬还有一茬。草么,自然是不能领会的。
  顿了顿又道:“想来是秦兄年幼,不晓得量力而行、灵活变通。”
  他很喜欢这个高度差,会让他有种从另一种层面碾压对方的快/感。
  秦放鹤嗤笑一声。
  这话是在讥讽自己年纪小没见识,只知纸上谈兵想当然。
  书读得一般,读书人的阴阳怪气倒是学到精髓。
  难怪只是第二。
  “敢问郭兄,地方官职责何在?”秦放鹤忽问道。
  他太了解郭腾这类人的心思:高高在上,哪怕往上数三代也是种地的,也已认为自己与寻常百姓不同了,将他们视为草芥。
  可悲的是,在这个时代,甚至可能不止这个时代,仕人群体中这样的人才是绝大多数。
  “秦兄连这个都不知道么?自然是上报效朝廷,下教化百姓,如此方不辜负一身才学。”郭腾朝着京师所在方向拱手,一脸大义地凛然恭敬道。
  徐兴祖看着秦放鹤的神色变化,心里咯噔一下,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蠢货。
  秦放鹤当即冷笑出声,语气陡然一变,从平和到尖刻,犹如离弦之箭锐不可当,“原来你也知有教化百姓,却口口声声顽民难化,若人人生而知之,又要你我何用?要在座诸位大人何用?要朝廷、陛下何用?!
  在其位谋其政,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痴长我一轮有余,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既已知顽民难化,更该悉心教导才是,岂能如你这般轻易抛弃,弃之如敝履!昔日孔圣人曾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普天之下,皆为水,若上下一干官员皆如你一般稍有不顺便不加理会,岂非要混账误国!却将陛下仁政置于何地?将周大人等勤勤恳恳的官员置于何地?将百姓爱戴拥护之心置于何地?”
  早在郭腾回答他问题的瞬间,就注定要输。
  文人一张嘴,杀遍天下,官场、学场打嘴仗并不罕见,自古以来就有论学的传统。但辩论也是有技巧的,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别人牵着鼻子走,简单来说就是不能别人问什么,你答什么,这样永远只能被动防守,无法掌握主动权。
  如果郭腾真的足够有城府心计,就该在秦放鹤发问时反问回去,或者另起话题,如此方能有一线生机。
  但是显然他没抓住。
  秦放鹤的语速飞快,又有意识地引导辩论方向,郭腾从一开始就被牵到了他的节奏里,根本来不及动脑。
  直到最后一连三个“置于何地”砸到脸上,郭腾才骤然惊醒,不禁脸色大变,欲要反驳。
  旁观的徐兴祖等人更是冷气连连,终于意识到这个年纪轻轻的案首远不像外表那般纯良无害,一时心神俱震。
  此时的他宛如幼兽捕食,首次亮出利爪,不见血不回。
  或许郭腾最初只是嫉妒,却不料到踢到铁板,如今连“不敬朝廷”的大帽子都扣下来,任凭他巧舌如簧,今日不死也要脱层皮。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秦放鹤深知斩草不除根的麻烦,所以根本不打算给郭腾复活的机会。
  甚么相逢一笑泯恩仇,都是屁话。
  世上最记仇的就是读书人,他与郭腾论战到此,早已超出普通嫉妒和个人恩怨,俨然已经上升到政见不合的地步。来日他们为官做宰,也只能是对立的两派,不死不休。
  此人对外自视甚高,对内残酷无道,难当大任,既然如此,不在此时将隐患扼杀在萌芽中,更待何时?
  在众人看来,秦放鹤就是说得热血上头,索性出列,快步来到郭腾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喝骂道:“败坏陛下声誉,此为不忠不孝;视百姓为草芥,此为不仁不义。似尔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庸碌之辈,此时便知推卸责任,歪曲圣听,使黎民百姓不得蒙皇恩,受雨露,来日即便做官也是昏官,为吏也是酷吏,只会玷污圣誉、祸害百姓!有何颜面公然狂吠!还不速速离去!”
  论理,今天乃大喜之日,不该当面发生争执,但自古文人好风骨,若一味忍让时,旁人并不会佩服你好涵养好脾气,反而会觉得你软弱可欺,难成大事。
  今日这郭腾公然发难,都要骑到自己脸上去了,若秦放鹤不给予强有力的反击,只会叫人看轻,也令案首之名蒙尘。
  所以,他杀疯了。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功名尚未加身便遭此指责,实属辛辣狠毒,郭腾犹如被壮汉当头狠敲了一闷棍,顿觉眼前发黑、气血不畅,想骂回去却心神大乱,竟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胜负已分,再吵下去就过了,周县令及诸位官员看遍全程,心中已然有了评判,这才出声道:“好了,尔等皆是明日朝廷栋梁,辩归辩,祸不及本人,不可伤了和气。”
  此时此刻,他心思翻滚,看向秦放鹤的眼神颇有些复杂。
  周县令一直知道秦放鹤聪明,却没想到可以聪明到这个地步。
  不,不仅聪慧,还有胆识、魄力和果决。不过须臾之间,这小子就将一个准秀才踩到脚下摩擦,若非自己及时打断,郭腾便要背负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骂名,这辈子就废了。
  是否太咄咄逼人了些?
  有那么一瞬间,周县令脑海中滑过这个念头。
  郭腾刁钻固然可恶,但秦放鹤这一手,却是冲着废人去的……
  不过很快,周县令自己就把这个念头否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秦放鹤年幼孤苦、年少成名,自然有人不服,若不杀鸡儆猴,世人皆以他好欺,必然颜面无存。
  本官钦点的案首折了,那本官的脸面又能好得到哪儿去?
  年轻,气盛,便是年轻才该气盛,若十来岁的孩子都如朽木一般死气沉沉,他反倒要忌讳……自己年轻的时候,不也是这么一点就炸么?
  思及此处,周县令对郭腾更多几分不喜。
  打狗还需看主人,你白活了这么大年纪,却不想想是谁一力主张秦放鹤做的案首!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郭腾被骂得面皮紫涨,理智悬乎一线,几乎便要破口大骂时,就被周县令
  这句话堵回去,一口气悬在嗓子眼,憋得生疼。
  奈何父母官已简单粗暴收尾,饶是他心中有一百一千一万个不服,也只得到此结束。
  “是……”
  郭腾牙关紧咬,憋憋屈屈应了。
  周县令又给秦放鹤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差不多得了,都是一个县的,他声名狼藉难道于你有甚么裨益不成?
  章县文风不盛、人才凋零,每年选出这几个来着实不易,你小子别给我上来就把第二名废了。
  接收讯号的秦放鹤瞬间收起利爪,乖乖对郭腾见了个平礼,“郭兄,承让。”
  名为求和,实为示威的举动立刻对郭腾造成二次创伤,“……”
  啊啊啊老子杀了你!
  秦放鹤哪儿管他怎么想。
  有伤就去治!
  不服再战啊!
  今天郭腾输得不冤,或者说打从一开始他跟秦放鹤站在对立面的时候,就输定了。
  乍一看,他好像是在跟秦放鹤叫板,却没有想过,秦放鹤背后站着的是谁。
  从当初的年前宴会,秦放鹤就在一步步实践自己的猜测,试探周县令的喜好,但凡第一场他没有被点为头名,第二场就会立刻调整方向,直到赌对为止。
  在场其他没开口的同科们也未必都赞同郭腾,只是猜不透周县令的意思,又不想跟第二名正对面对上,故而龟缩。
  只是当官的人但凡开口,绝没有一句废话。
  若非心中早有倾向,周县令何必在宴会上单独提起轮作一事?既然提了,就一定想知道某种答案,支持或反对。
  继续往下推:没有官员喜欢被反对。
  如果周县令自己不同意,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将秦放鹤点为头名,因为他们这些人根本没有反对的资格!
  郭腾可能确实有几分小聪明,但不多。
  所以他输了,输得很彻底。
  但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两次失败并非是坏事,关键在于是否能将每次失败深入剖析,化为养分迅速成长。
  如果郭腾想不通这次自己究竟输在哪儿,那么今天就只是个开始。
  然而周县令的下一个动作却叫尚未平复的郭腾羞愤交加,只恨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众人纷纷收身归坐后,周县令竟又看向秦放鹤,和颜悦色道:“我见你话里话外似有未尽之意,况且那文章也是你写的,必然有什么想法,不如直接说来听听。”
  直到听了这话,包括郭腾、徐兴祖等一干人才纷纷变色,终于有些回过味儿来。
  周县令分明就是向着秦放鹤那厮!
  那他们刚才公然反对……
  一想到这种可能,徐兴祖便暗道不妙,双手发凉起来。
  他本能地将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在脑子里翻来覆去过了数遍,确认用词委婉,未有过多过激之处后,稍稍安心了些许。
  坏消息是,他浪费了露脸扬名的大好时机;
  好消息是,没捅大娄子!
  还好还好。
  左右有郭腾那自作聪明的倒霉蛋在前面顶着,大家也不会头一个想到自己。
  还有弥补的机会!
  秦放鹤对此早有准备,见此情景便晓得自己赌对了,当下也不扭捏,便再次起身行礼道:“多谢大人抬爱,蒙诸位大人不弃,学生便斗胆说上一说。”
  周县令脸上再次泛起笑意,“你只管说。”
  秦放鹤便道:“先父在世时,也曾使轮作之法,确实于肥田有益,数次轮换产量不减反增,但终究也未能坚持下去。”
  原本只听前面时,周县令还面带笑意,微微点头,觉得果然是读书人,到底比一般平头百姓明辨是非,晓得推行国策,却不想说到后面急转直下。
  “哦,既然产量不减反增,为何又不能坚持?”
  “大人容秉,就先父所言和学生自己亲眼所见,原因有三。
  其一,如今陛下圣明,四海升平,百姓们日子好过,自然想吃得好些,也能吃得好些,又有谁想日日煮豆饭呢?种豆不比种麦,后者即便卖不出去,也可全部留下自用,无需多次倒腾,简单方便,而黄豆则不然。”
  少年之音清越,泠泠如玉珠坠瓦;少年之色皎洁,溶溶如月色倾洒,虽布衣棉袍难掩仪态舒展,举手投足隐现名士风流,极尽赏心悦目。
  这话听起来太舒服了。
  虽然本质上也是说地方官做得不够,但首先肯定了朝廷策略和地方官的努力,言明在他们的庇护下百姓安居乐业,已经有能力追求更高的,更好的需求。
  以周县令为首的一干官员听了,半点没有不适应,也纷纷点头。
  言之有理。
  那豆子吃多了胀气难受,但凡有得选,谁不想多吃白面馍馍?傻子都会选。
  话说到这一步,已经不是单纯欣赏某个考生文章做的好的程度,而是对方已经明确可以与现任官员论政。
  周县令不禁动了爱才之心。
  能说,敢说,竟还言之有物!来日即便这小子不能高中,自己也要拉他来做个幕僚。
  太适合正经干活儿了,胜过寻常书生百倍!
  并非他有意偏袒,实在是……任谁来了也是如此!
  看看面沉如水姿色平平的郭腾,再看看肆意挥洒神采飞扬的秦放鹤,周县令心中高下立判。
  比不了,真比不了,内在外在都比不了……
  不等周县令开口,便有主管农桑的官员说:“只吃豆子自然不好,然朝廷本意并非如此,那豆子可榨油,可做豆腐,收获之后卖去铺面岂不美哉?又肥田又多赚钱。”
  他们就是想不通,好处这么多,为什么老百姓不干?
  说不通嘛!
  归根结底,还是政策落不到实处,这是古往今来的基层通病了。
  秦放鹤看向那名官员,“大人说得是,朝廷本意自然是好的,奈何……接下来便是学生要说的第二个缘故。
  若要将豆子卖出去换钱,这就涉及到另一个行当,商,然隔行如隔山,百姓本业为农,一字之差,天悬地别……”
  让老百姓种地简单,埋头干就是了,可突然要让他们又承担起商人的部分职责,不亚于赶鸭子上架。
  “卖出去”,说得简单,什么时候卖?怎么卖?卖给谁?卖个什么价钱?没人管!
  一切都让百姓自己摸索,他们怎么可能做得到?
  但凡能做到、能做好,早就做买卖发财去了,谁还种地呢?
  本来种麦子的时候收了粮食就行,现在却要凭空多出这么多流程,累不说,必然有投机者压榨赚差价,越发前途茫茫,谁乐意?
  “第三,”见周县令等人若有所思,并没有阻止的意思,秦放鹤索性一鼓作气说下去,“第三就是学生方才与人辩论之处,教化百姓。”
  周县
  令又来了一点兴致,“哦,怎么说?”
  “百……”秦放鹤一张嘴,却是一副公鸭嗓,显然方才说多了。
  周县令带头发出善意的哄笑,对旁边侍从摆摆手,笑道:“给小秦相公倒热热的茶来,润了喉再说。”
  秦放鹤也实在渴得狠了,大大方方接过,一饮而尽。
  “谢大人赐茶,”他咂巴下嘴儿,好像有点不好意思,支吾道,“大人,这个……学生能再要一碗么?”
  这才多少?
  不够嘛!
  众官员笑得更大声,连带着几个刚才没参与论战的书生也一并笑起来,沉闷气氛一扫而空。
  不久前秦放鹤气势惊人,打得郭腾毫无还手之力,又对农桑颇有见地,说得头头是道,众人几乎忘了他的年纪。此时见他这般活泼,不禁如梦方醒,哦,还是个孩子呢!
  周县令哈哈大笑,竟对那侍从道:“把茶壶给他。”
  秦放鹤也不客气,还真就当众自斟自饮起来,一口气连喝三杯才停下。
  喝饱了水,他重新组织言语,迅速转换角色,“百姓见识有限,目光短浅,此乃实情,他们只知跟风盲从,哪里晓得从长计议?譬如种地,一旦头一年有人种黄豆赚了钱,第二年所有人便都一窝蜂的去种黄豆,然物以稀为贵,货多不值钱,市面上黄豆多了,自然卖不出好价,又有奸商从中作祟,刻意压价,越发雪上加霜。
  百姓手里没钱,哪里还会再去种?此国策自然推行不下去。”
  秦放鹤看向周县令,目光灼灼,终于说出最关键的一点,“若要顺利推行,非官府全程参与不能成。”
  经济运作需要市场的自由灵活,但在这种大环境下,更需要官府把控。
  之前官府并非没参与,只是力气没用对地方。
  说的不好听一点,最底层最大多数的老百姓根本不具备大局观,更不具备抵御风险的能力,一年操作不好,可能就全家饿死。
  在这种背景下,谁还敢冒险?
  光喊口号没有用!
  画出来的大饼再香再甜也不能充饥!
  所以必须有朝廷兜底,官府全程控局,保证粮食不贱价伤农,这是后世无数次经验教训之后得出的铁律。
  既然他们善于跟风,善于盲从,官府就要利用好这一点,让他们看到正确执行轮作之后的效果,等他们学会了才能放手。
  秦放鹤自己就是底层爬起来的,曾多次参与过扶贫,很清楚新政之初的百姓便如牙牙学语的婴孩,对什么都一无所知,需得有人把一切掰碎了,捧到他们跟前,手把手教导。
  具体到轮作就是哪个村哪个镇今年种什么,别的地方种什么,不得有误。
  最要紧的是不能种完了就不管,管种也要管收,一定要在收获之后帮百姓把豆子卖出去!
  什么时候钱真正到老百姓手里了,他们真尝到甜头了,不用官府催,他们自己就会开始学着做,何愁新政不能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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