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人间什么是新的

  虽然这个莫名而来的剑修,很是赞同地附和着自己的话语,甚至看起来还认可得要哭了。
  但是丛中笑还是有些不能理解,抱着剑托着腮,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这样一个师叔。
  丛中笑有时候想想就很气。
  凭什么天下有名的剑修里面,就属自己辈分最低?
  陈云溪明明也不比自己大多少——好吧,十岁而已。
  甚至自己作为天下三剑,假如真的去了槐都,因为辈分问题,都不得不坐得靠后一些。
  赴宴?
  赴他奶奶个腿。
  从中笑没有想明白陈云溪的来意,于是倒也没有纠结下去。
  人间剑宗当然是一切才刚起步。
  只是天下谁敢欺负这样一个剑宗呢?
  诸位啊,我师父的师父,还在那座高崖上坐着呢。
  自从青衣取代南衣成为了崖主,人间已经二十年没有发生过大事了。
  尽管那样一个剑修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但是人间自然安宁。
  丛中笑想到这里的时候,下意识地看向了东海方向。
  不可否认的是,虽然偷懒看小姑娘确实很惬意,但是这个少年之所以如此,大概十分有三分,还是与那样一座高崖脱不了干系。
  丛中笑不知为何,却是有些脸红起来,他想起了某件和那个白衣师叔有关的事,于是连忙咳嗽了两声,才发现陈云溪抱着那杯热茶已经在这处才始有着园林雏形的剑宗里晃悠开了。
  丛中笑看了一眼斜桥,后者依旧在那里忙碌着,于是这个少年也懒得去管他的师父,抱着剑便追上了那个正在四处晃悠着的年轻的流云剑宗的弟子。
  陈云溪没有走多远,便在那处挖出来的,还没有积蓄池水,只是有着一些洼水的池边,也不知道他是在看什么。
  丛中笑走过去的时候,陈云溪已经转过了身去,看着池边那一处还没有开始修建的小桥,下方已经有了水道,但是还没有连通南衣河,于是许多东西都还是寻常的模样。
  没有小桥流水桃花,白衣慵懒大梦。
  丛中笑循着陈云溪的目光看去,却是惊咦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去,看着桥边某一株很是青翠的绿苗。
  “师叔你眼真尖,我都没有注意这里长出了一株桃树了。”
  丛中笑很是惊喜地蹲在那里,放下了手里的剑,在那里很是小心地抚摸着桃树苗。
  陈云溪挑了挑眉,说道:“难道这株桃树不是你种下的?”
  丛中笑摇了摇头,说道:“不是,这好像是......”
  这个少年蹲在那里很是认真的想着,突然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说道:“这是师父来的那年,我正好蹲在这里啃桃子,看着远处河边一个.....一个姑娘。”
  少年省去了某些细节,只是大概天下人都知道那是什么细节。
  陈云溪轻声笑了笑,也蹲了下来,伸手轻轻抚着那一株生在青丛之中的桃树苗,说道:“然后呢?”
  “然后师父从河边走了过来,站在那里看着我,似乎是惊咦了一声,而后说‘想不想学剑?’”
  丛中笑似乎有些自得,又把身边的剑抱了起来。
  “从师父的那声惊叹声里,我就知道,我日后自非什么寻常剑修,于是顺手把啃完的桃核丢了,趴在地上咣咣就是两个头。”
  丛中笑说着,低头看着那株小树苗,说道:“没想到在剑宗园林开始修缮之后,它被埋进了土里,倒是发出芽来了。”
  陈云溪并未说话,只是站在那里轻声笑着。
  丛中笑看着陈云溪说道:“师叔笑什么?”
  陈云溪笑着说道:“我没想到你居然喜欢吃桃子。”
  丛中笑大概很是不解,说道:“我为什么不能喜欢吃桃子?”
  陈云溪并未说话。
  只是大概在很多年后,这一代人死得差不多的时候,这个剑修会慵懒地趴在池边,和他那个叫做丛刃的弟子,意兴阑珊地说着——我只喜欢看桃花。
  丛中笑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陈云溪的回答,于是低头看着桃树,这才发现这株桃树,不知道什么时候缺了一片叶子。
  这让少年剑修异常恼火,站起身来便冲着远处那个雕刻着假山的剑修叫着。
  “师父你注意点,别让你的那个很新奇的叫做剑意的东西乱跑,把我的桃树都伤到了。”
  斜桥握着剑停顿了少许,而后向着这边看了过来,目光停在了那样一个流云剑修的身上。
  只是当年骑马倚斜桥的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声。
  “好。”
  ......
  大道初生一千年的时候,人间并没有境界这样的说法。
  青衣登崖的时候,李二都亲自去过一次。
  当然不是为了庆祝什么。
  只是去崖顶看了看这个剑修。
  于是从那个时候起,李二这个名字便为世人所熟知了。
  李二的二字很简单。
  就是人间第二的意思。
  这是个修行界看高低,需要打一架的时代。
  所以才会有当年白衣下崖,打哭天下剑修的事。
  丛中笑当然不会和陈云溪打一架。
  毕竟这个剑修没有被白衣打哭,便已经足够说明一些东西了。
  二人在那里闲聊了许久,这个流云剑宗的剑修喝光了那杯茶,便辞别而去。
  丛中笑抱着剑站在那里挠着脑袋,有些不明白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本想回头问问自家师父,却才发现斜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
  丛中笑冷笑一声。
  好好好,都当谜语人是吧,我去南衣河玩去。
  ......
  陈云溪背着剑安静地站在南衣河上看着人间。
  这样一座古城,其实千年前后,并没有太多的变化,遍地青山,大概也不会扩张到哪里去。
  大概便是千年之后,这里会多出许多洗牌码牌的声音来而已。
  斜桥来的时候,这样一个流云剑宗并不觉得诧异。
  这个青衣四弟子,虽然从头到尾都只是在那里雕刻着假山,但是很多东西又如何看不出来呢?
  斜桥没有骑马,也没有倚斜桥,春衫少年是很多年前的事。
  这个剑修只是背着剑,看起来很是干净利落地站在桥头料峭春风里,看着这样一个突然前来的流云剑修。
  陈云溪很是温润地笑着。
  “师兄怎么也来了?”
  斜桥安静地看着这个剑修,虽然没有握剑,没有拔剑,只是总让人觉得那样一身袖口很短的衣袍之下,下一刻便会有万千剑意刺破春风,落在人间之中。
  斜桥当然不止是人间剑宗宗主。
  从某种意义而言,其实他是人间剑意之道的师长。
  青衣只教过两个弟子,一个是大弟子一剑,一个是九弟子白衣。
  于是一剑教青莲,青莲教斜桥,而斜桥教了往下的所有弟子,包括青竹,决离剑客,妖祖。
  陈云溪可以叫他师兄,也可以叫他师父,还可以叫他师祖。
  但称谓大概都是无所谓的东西。
  斜桥看了许久,才缓缓走上桥头,停在了陈云溪身旁,转头看向了南衣河上的风光,河边有姑娘正在那里洗脚,可惜丛中笑还在剑宗里嘀咕着,没有出来。
  甚是可惜。
  “人间今古之事......”斜桥很是平缓地说着。“你觉得如何?”
  陈云溪转过头去,很是惊叹地说着:“我是夏虫,师兄。”
  “夏虫不可语冰,千年之事,我说不完也说不清。”
  斜桥转回了头来,看着陈云溪许久,眸中却是有了许多复杂的色彩。
  “千年?”
  陈云溪认真的说道:“千年。”
  斜桥叹息了一声,说道:“我以为二十年的岁月,便已经足够漫长了,你居然能够看千年,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
  陈云溪轻声说道:“我以为师兄会惊叹于我居然能活千年。”
  斜桥站在桥头,云淡风轻地说着:“青牛出函谷之前,世人也没有想过,原来人间还能有修行一途。”
  这个剑修转头看向了陈云溪。
  “倘若有人空口白话,与我说着世人也许千秋万载,我当然不会相信,但你现在确实便在我眼前。”
  在剑宗里的时候,还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走出来之后才能看得见,人间其实还有许多红色灯笼依旧悬挂着,春天还很新。
  陈云溪站在风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声笑着。
  “你身上有很多我看不懂的东西,他们看起来很新,也很旧。”
  斜桥不急不缓地说着,眉头微微蹙起,大概也是在思考着一些东西。
  “大道是历久弥新的,师兄。但是......”
  陈云溪有些遗憾,低下头来,叹息了一声,说道:“但是世人其实还是囿于那样一个囚牢里,就像师兄所说的那样,东海喝不完的酒,于是青莲师兄是快乐的,但是人总有清醒的时候.....”
  “他死了?”
  “死了。”
  “怎么死的?”
  “我害死的。”
  斜桥转头静静地看着这个很是坦诚的剑修。
  “为什么?”
  陈云溪不知为何,却是笑了起来,笑得很是灿烂,很是迷人,大概他要说的东西,也是很有意思的。
  “你太年轻了,师兄,如果你可以活得久一些,你就会明白这些东西。”
  斜桥没有说话。
  这样一句话,确实有些倒反天罡的意思。
  但这大概是极为诚恳的事实。
  一直过了许久,斜桥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只是却已经与青莲的死无关了。
  而是接上了先前陈云溪所说的那些东西。
  “人间当然会更新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任何一个脚印,是没有进步意义的。”
  斜桥转头看向了陈云溪,平静地说道:“如果你还没有看见......”
  “那便是他们依旧在积蓄之中。”
  陈云溪站在桥头沉思了少许,说道:“就像大道?”
  “就像大道。”
  青牛五千言当然不是一蹴而就的。
  事实上,这样一本函谷观道卷所讲述的许多东西,在那个老人骑青牛出关之前,便已经流传在人间了。
  任何文字,都是一个文明在岁月里积蓄的力量。
  譬如陈云溪看见街边的一些红色的碎纸,便知道人间春天比什么时候都新。
  说起翠山是黛眉,说起秋水是眼眸。
  这甚至是不用赘述的东西。
  陈云溪轻声说道:“我会尽量多看看,但是大概不会再来见师兄了。人一辈子,回头一次,就已经够了。回头多了,就会瞻前顾后,就会犹豫不决。我心思不可动摇,不应动摇。”
  斜桥抬起手来,在这样一个流云剑修身前摊开来。
  陈云溪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师兄这都看见了?”
  “我来人间,便是因为高崖太高太孤太冷,嗅不到烟火,看不见草木。”
  所以桃树苗上少没少叶子,斜桥又如何会不知道?
  他也许并不能明白陈云溪在做什么。
  就像他所说的那样——陈云溪身上有太多他不懂的东西,譬如如何活千年,如何斩破岁月,回到青衣槐帝的时代。他只是一个很是简单,很是纯粹的剑修而已。
  但是正是因为简单,他才不用去想那么多。
  一切应有的,一切已有的,一切已成尘土的。
  便成尘土。
  那枚叶子不会让陈云溪带走。
  陈云溪轻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了那枚青嫩的桃叶,放到了斜桥手中。
  斜桥默默地看着那片才始新发的叶子,又抬头看着这片南方人间,却是轻声问了一个问题。
  “千年之后,人间剑宗还在吗?”
  “刚刚死去。”
  “函谷观呢?”
  “再过一百多年,就会消失了。”
  “磨剑崖呢?”
  “名存实亡了。”
  “人间还有什么更新的东西吗?”
  陈云溪眯起了眼睛,很是认真地看着那些春风里飞着的烟絮,人间街头大概才刚刚放过鞭炮。
  一直过了许久,这个剑修才轻声说道:“人间是新的。”
  这好像是一句与他前面所说的人间依旧囿于囚牢里的话,颇有些冲突矛盾的话语。
  但似乎又合情合理。
  谁说活在囚牢里,过年的时候,便不能穿一身新衣裳呢?
  斜桥终于笑了起来,站在那些很新的很是料峭的春风里,转头看着陈云溪,很是真诚地说道:“那么,新年快乐。”
  没过十五,当然都是年。
  陈云溪笑了笑,说道:“新年快乐。”
  二人互相祝福。
  而后那个看起来很是干练的剑修在春风里翻转了手,一掌向前推出,落在了陈云溪的心口。
  某个穿越了千年岁月的神魂,自这副年轻的躯壳之中被震了出来,而后化作一缕春风,消失在了人间。
  陈云溪清醒了过来,也茫然了起来。
  远处有少年很是愤怒的声音。
  “师父,师叔,原来你们也在看姑娘洗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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