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山月不知心中事

  山月城。
  张三站在那条巷子里感叹着，不知道那个叫做陈青山的道人带着自家女儿张梨子走到了哪里的时候，便看见有个白衣剑修踩着春日开始生着青苔台阶走了上来。
  而后一路走了过来，停在了那处古槐院前，长久地‘看’着那扇院门。
  张三觉得他应该是在看，虽然他的眼睛被蒙了起来，也许是个瞎子。
  但是张三现在并不觉得奇怪了。
  陈真人不也是一个短视之人吗？
  经历了上次的事情之后，张三变得谨慎了许多，在一旁安静地等了许久，才诚恳地道：“这位师兄也要租房子吗？”
  剑宗的人向来喜欢被叫做师兄。
  自然就比那些道人们的称呼要简单许多。
  张鱼安静地在那里站了片刻，而后转头看向一旁的那个很有奸商潜质的中年人。
  “你也可以叫我真人。张真人。”
  张三愣了一愣，自然不是因为这是自己本家的原因，更何况，他也没有那么大的脸去和这样一个看起来就不寻常的人称本家，尽管他的白衣有些脏。
  但干干净净的白衣是出世的。
  而带着许多污渍的白衣，显然是走在人间的。
  一个会走在人间的白衣剑修，自然更具有威慑性。
  “好的，张真人，您也要租房子吗？”
  张鱼摇了摇头，道：“不租，我很穷。”
  尽管上次从叶寒钟那里敲了一大笔钱，但是张鱼依旧习惯性地哭穷。
  张三倒是没有变换什么市侩的脸庞。
  有钱的世人，终究是世人。
  没钱的道人，那也是道人。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道人背了一个空空的剑鞘。
  “没关系，也可以进去看看，日后有钱了，想租了，就可以来租，这条巷子在城里可是出名的好，尤其是现在冬过去了，站在这里，一览山月无虞，对修行可是大有好处。”
  张三很是殷勤地着。
  张鱼诚恳地道：“我这辈子大概都租不起房子。”
  张三愣了一愣，心想哪怕租不起，你也不要这样啊，你这样，我怎么接话？
  不过毕竟是人间张三，很快便反应了过来，笑着道：“真人饮露餐霞，披月宿山，自然不需要在人间住什么房子。”
  张鱼挑了挑眉，道：“但我偏偏很喜欢人间，怎么办？”
  你他妈是来找茬的是不是，你租不租吧。
  当然，这只是张三心里的想法，倘若是以前的张三，自然会瞪大了眼睛，——什么，你想白嫖，那可不行！
  只不过从陈青山那里得了一些好处之后，张三也变得成熟了。
  依旧笑呵呵地道：“那我可以给真人借住两日，正好快十五了，今年山月圆满，好看得很，真人可以好好看看。”
  张鱼平静地道：“确实很好，但是我是个瞎子，我怎么看山月呢？”
  人间的风，可以把世饶轮廓告诉张鱼，但是上的月，又怎么会被风给吹到张鱼的脑海里呢？
  张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张鱼道：“所以张真人是想要做什么呢？”
  张鱼轻声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张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皱着眉头站在那里。
  张鱼重新面朝着那个院子的方向。
  “陈青山，是不是在这里住过。”
  张三摇着头。
  “没樱”
  张鱼轻声笑道：“你对他倒是忠诚得很，但我你也可以叫我真人，你没有纠结那个也字。”
  张三沉声道：“人间又不是只有一个真人。”
  “人间当然不止有一个真人，但是会纠结于神仙，纠结于圣人，纠结于真人这样称呼的，也就只有他陈青山。”
  张三皱着眉头看着面前的白衣剑修，总觉得这样的装扮很是耳熟。
  是的，是耳熟而不是眼熟。
  “你是谁？”
  张鱼平静地道：“你的陈真饶师弟，山河观张鱼。”
  张三愣了愣。
  “你就是张鱼？”
  “难不成你是张鱼？”
  张三自然不是张鱼。
  只是。
  “张鱼可不是瞎子。”
  张鱼淡淡地道：“以前不是瞎子，不代表现在不是瞎子，乾坤未定，你我都可能是瞎子。”
  “......”
  你听听这叫人话吗？
  只不过相比于陈青山，张鱼在南方的名声自然要更胜一些，毕竟是年轻三剑之一，没吃过猪肉，也听过猪叫，张三要是连张鱼的名字都没有听过，那真的是大罪过了。
  无论是弃道修剑张鱼，还是红中剑来张鱼，自然都是声名远扬的。
  所以张三显得有些拘谨了起来。
  “你找他有事吗？”
  虽然陈真人仇家众多，师兄师弟的，总不可能有着什么大仇怨吧。
  只不过很不巧的是，兄友弟恭山河观，观里的人往往最大的仇家，就是自家师兄弟。
  所以张鱼很是诚恳地道：“听他受了一些伤，我想.....”
  张三很是感动。
  你看看，什么叫做师兄弟啊，自己都瞎了，还没忘记自家师兄的伤势。
  只是很快张三便感动不出来了。
  因为张鱼很是诚恳地道：“我想看下能不能找个机会把他弄死。”
  我去你妈的，骗子。
  都是骗子。
  张三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这.....这.....他....你.....”
  然后张三便想了起来。
  好像陈青山的伤势，就是一个从观里来的师弟给他弄的？
  张三在那里半什么也没有出来，最后叹息了一声，哭丧着脸，道：“我不知道，师兄别为难我了。”
  陈青山与张鱼相比，自然在南方剑宗的张鱼更为亲近一些。
  更何况，听当初南衣城战事的时候，这个剑修在城头数日，都没有下过前线。
  身为槐安饶张三，自然要有着许多的敬佩与感激。
  张鱼自然也知道与这样一个世人纠结，其实是没有意义的事。
  但人间自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意义的。
  张三看着什么也没有的张鱼，犹疑地问道：“师兄为什么要杀陈真人？”
  张鱼平静地道：“没有为什么，我知道你想问对错，但是这样的东西没有对错的，修行界的对错放到人间来，也是没有评判标准的存在。只是各行其是而已，我要杀他，他也要杀我，如果日后你见到了他，他肯定也会向你打听我的消息。”
  张三讷讷地道：“那我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张鱼挑眉道：“问这样的问题，你还真打算帮他？”
  张三叹息了一声道：“附近的人都知道，我有一个女儿。”
  张鱼了然。
  “师兄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的修行是很好的，你不用担心这个，实在不行，我也可以教她。”
  张三轻声道：“可是他比你好看啊。”
  “......”
  张鱼默然无语，转身向着巷外走去。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他比你好看。
  张三见到张鱼离开，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转身看着自己的那个院子，想着要不把它盘出去算了。
  张三总觉得自从里面住过那个叫做陈青山的之后，便总有各种麻烦事要来。
  虽然少了一个长期的稳定的收入来源，但是却也是可以省去许多的麻烦。
  万一遇见一个脾气不好的仇家，就像上次那个红衣女子一样的人，自己还不得被人剁了？
  张三托着下巴，琢磨着向着巷外走去。
  ......
  竹溪很忙也很烦。
  先是陈青山来了，接着城里便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人。
  虽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但是竹溪自然不可能罔顾。
  好不容易等到陈青山走了。
  凤栖岭那边又有狱的人死了，结果最后是人间剑宗的人动的手，山月城狱只得咽下这个哑巴亏。
  人间剑宗可不是岭南剑宗。
  它与你讲什么道理，你就要听什么道理。
  哪怕真的没道理。
  好不容易将那件事处理好了。
  结果城里又跑来了那个张鱼，也不像他师兄一样喝茶，也不像他师兄一个喝酒嚼花生，就抱着臂，站在城中一处地势颇高的街道边，安静地‘看’着人间，不知道想做什么。
  “你们有完没完？”
  竹溪很是无奈地看着张鱼。
  这段时间里，城里来来往往不少大道之修。
  整得隔壁的白鹿城都以为人间很多这样的人一样。
  张鱼挑眉道：“你是指人间剑宗，还是山河观？”
  “都是。”
  竹溪得很没有底气。
  毕竟张鱼是横跨两大修行之地的弟子。
  一个不好，就得罪了两方。
  竹溪其实也憋屈，一开始陈青山来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意，直到.....
  直到他奶奶个腿。
  古道门的道人竹溪，也有些烦闷了起来。
  真要起来，山河观也好，人间剑宗也好，当年林梓观风头正盛的时候，这两者都还不知道在哪里。
  只是世事迁移，今时自然不同往日。
  张鱼轻声道：“我知道你很烦，但你先别烦，等我完了之后，你大概会感激我会在这里等着你过来。”
  竹溪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沉声道：“你做了什么？”
  张鱼想了想，道：“在两个时辰前，我在陈青山住过的那条巷子里，与一个叫张三的人胡扯了一段时间，我知道你在看着的。”
  竹溪自然是在看着的。
  山月城是幽居之城，山岭清静之地，自然没有什么站得出来的人，所以诸多事情，其实都要麻烦竹溪这个狱之人。
  “但是在那之后，大概你觉得很是无趣，就没有继续看下去。”
  竹溪沉默了少许，道：“是的，我去狱之中处理了一些事情，在这两个时辰里，你做了什么？”
  张鱼轻声笑着，道：“我在城里的大街巷里闲逛着，与一些老头老太太们闲聊了许久——你知道的，下最好最迅速的情报机构，就是某些有着瓜子壳的树下。”
  张鱼收敛了笑意，转头面朝着竹溪，被白衣蒙住双眼的面容很是冷淡。
  他的心灵的窗户被蒙住了。
  所以世人往往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
  “我与他们了一个故事。”
  “什么？”
  竹溪神色冰冷地看着张鱼。
  张鱼淡淡地道：“故事的名字，叫做岭南血案。”
  竹溪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面色煞白地站在那里。
  而张鱼像个无事人一样，将某个故事娓娓道来。
  “瘸鹿剑宗的人，是我杀的。”
  “张鱼你疯了吗？！”
  竹溪突然暴跳如雷，尽管他只是一个九境修行者，然而这一刻，他却是如同感受不到这种巨大的差距了，眸光狠厉，只想将面前的白衣剑修杀死在这里。
  “我没有疯。就像当初师叔离开人间之前，与我的那段话一样。”
  张鱼无视着暴怒的竹溪与那些弥漫长街的道文，无比平静地站在那里。
  “张鱼，一切都是你自己选的，就是这样的。”
  满街道文落向张鱼。
  而这个早已经入了大道，甚至于在世人不可想象的速度里，道海五叠滥年轻人，只是平静地抬起来一只手。
  那只手伸出了一只手指。
  一指点破满街道韵。
  竹溪吐了一口血，狼狈地向后退去。
  也许当初竹溪与陈青山得没有错。
  与山河观的人比起来。
  他们狱的人，更像是人间的可爱的情人。
  而这个可爱的情人，此刻只想在不尽怒意之中，将这个白衣剑修杀死。
  只是显然这是难以做到的事。
  “张鱼！”
  竹溪抬手擦着唇边的血迹，一字一字地像是要咬碎牙齿一般的念着这个名字。
  “青道已经承下了那个故事的罪责，你知道你将这个消息散出去，人间会怎样吗？”
  张鱼低下头，轻声地哀韶道：“我当然知道。”
  “我是人间剑宗的人，我比你们更清楚。”
  “所以当初当我带着剑上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了，这是没有退路的事。”
  “我他妈一拳打死你这个畜生！”
  竹溪再度扑了过来。
  张鱼没有还手，任由那充满着道韵的一拳砸在了他的眉骨上。
  就像叶寒钟那一拳一样。
  张鱼纹丝不动。
  他不是三剑之一，只有道七境的张鱼了。
  他是人间有一种鱼的张鱼。
  竹溪那一拳，将自己的右手折断在了那里。
  张鱼平静地抬手，按着那些溅在了脸上的血液，而后擦去，在指间缓缓摩挲着。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已经坏到透顶了，有时却也想做个好人。”
  “所以哪怕你没有去看那两个时辰的故事，我也愿意给你留一次机会。”
  “给人间一个机会。”
  “赶在妖族听到这个故事之前，将风声截断在城中，让我所做的一切，化作无用之功。”
  张鱼看着面前折断了一只手，又想要用一只手捶过来的竹溪。
  “人间命运，在你手里，竹溪。”
  曾经在张鱼手里。
  而现在，在竹溪手里。
  竹溪无比痛恨地看着这个已经成为了瞎子的剑修。
  原来瞎了眼的不是张鱼。
  而是世人。
  哪怕当初岭南之事才始传向人间，那些风声飘摇的时候，依旧没有人想过，那会是张鱼做的。
  他们只是以为有人在借着张鱼上山的时机，企图挑动两族关系。
  所有人都没有想过，原来故事的真相，一直就是被他们深信的忽略的东西。
  “你知道当年世人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有帘今人间的模样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张鱼平静地着，转身面向渐渐升起圆月的山岭。
  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知道有月色正在倾泻向人间。
  “盈满则泻，不过再来一次而已。”
  张鱼转身向着长街尽头走去。
  “人间不会放过你的。”
  竹溪咬着牙齿恨恨地道。
  张鱼平静地道：“你如果还在这里啰嗦，人间大概真的会自身难保了。”
  竹溪拂袖离去。
  他要尽快回狱与山月城司衙，调动所有人，封城，彻查。
  张鱼沿着长街走了很久，而后回过头来，沉默不语地看着满月人间。
  那条由撕下来的白衣做成的眼带之上，却是开了一朵桃花。
  但那不是桃花。
  只是有些来自竹寒身上的鲜血溅在了上面。
  而后被某些东西给晕染开聊模样。
  张鱼沉默不语地看了很久，人间风声喧嚣，里面依旧有着冬日未尽的寒意。
  但大概什么都比不过他心里的那种冰冷。
  来自一种选择到另一种选择的冰冷。
  而后这个背着空空剑鞘的人，转身离去。
  夜色里有人安安静静地看着张鱼离开的背影。
  那个人在那里站了很久了。
  从张鱼踏入山月城的时候，便在那里，那时的人间尚且没有入夜。
  行人们有时候很好奇那个人在看什么。
  只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有，只是匆忙的长街而已。
  于是又怀着古怪的心情离开了。
  如果那个好奇的行人一直等到现在，大概就会明白。
  他是在等着某个会怀着沉痛与罪恶的人，在这里怅然离开。
  那人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张鱼离开之后，同样安安静静地在如流光泻水一般的月色里走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