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师父你怎么吃得惯呢

  本应离开南方,回到东海的青椒留在了山月城。
  这个原本受了许多岭南影响,渐渐褪去了一些清冷外衣的女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山月城中年末大雪。
  满院白雪立红衣。
  这处每逢冬日便寂寥无比的巷子里,大约也只有这两个院子里住了人。
  青椒便安静地站在院雪之中,身后背着一柄剑,没有名字的,来自涯剑宗的临别赠礼。而手中也有着一柄剑,名叫青团,已经出了鞘,握在手中,举至与肩头平齐,剑尖正朝向那面覆雪檐墙。
  墙上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只是有些干苔,或者一些曾经租客的草书。
  ——落梅新踏孤旅客,山雨同坐风与我。寞寞忧愁多少年,夜月寒照初云破。
  ——破云初照寒月夜,年少多愁忧寞寞。我与风坐同雨山,客旅孤踏新梅落。
  青椒略通音律,能够看得出来这大概是一首木兰花令。
  只不过这个来自东海的红衣女子并没有在意那写的是什么东西,只是执剑静立于雪郑
  墙的对面是一个正在安静地睡着的山河观道人,大约受了一些伤,有时候就会从睡梦里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咳嗽。
  但更多的时候,是毫无动静的,就像墙对面的院子里,什么人也没有一般。
  青椒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安静地举着剑,没有刺出去,也没有收回来,只是无数剑意正在风雪里安静地蛰伏着。
  剑意并不强盛,至少以修行界上层的角度而言,是孱弱而萎靡的。
  但是也许是因为墙的那头终于出现了某个青椒一直在寻找的人原因。
  那些因为破境失败,被汹涌的地元气所摧折的剑意,又在缓慢地恢复着。
  剑势变得厚重,如同曾经干涸的拍岸惊涛,再度跃上高崖而后坠落。
  一院风雪惊涛声。
  然而这样是不够的。
  至少一个道初境,剑意人间斜桥境的剑修,是远远不够去杀死一个像陈青山这样的人。
  除非他擅真的很重,重到抬手人间不见山河,只有残破的风声吹过耳畔。
  他是张鱼的师兄。
  青椒曾经在峡谷之中,见过那个被称为年轻一代下三剑的白衣剑修。
  她知道那样一个人有多强,所以那晚她很安静,替少年们夹着菜。
  但是她不能逃避一些东西——那是一个关于河宗在东海的故事。
  当她身化剑光,在二十八日掠过这座山间之城的上空的时候,她便感受到了那一股来自山河观的道韵气息。
  那一刹她似乎明白了听风吟为什么在告诉她答案之前,会犹豫了几乎微不可察的一刹那,而后言之凿凿的告诉她,陈青山在东海。
  原来陈青山便在凤栖岭以北,便在这山月城郑
  听风吟的想法固然是很好的。
  当青椒回到东海,自然再难寻到这样一个饶踪迹。
  只是终究有些风声是听风吟没有听到过的。
  譬如陈青山被自己的师弟用一株来自关外的梅花捅进了心口。
  于是便有些控制不住自身道韵的逸散。
  于是有个本该前去东海过年的红衣女子在城中停了下来。
  安静地握着剑,站在院子里,开始等待一些东西,也开始重新蕴养自己的剑意。
  她以为要回到东海,好好休养一段时间之后,她的故事才会重新开始。
  只是有些东西来得远比她所想的要快的多。
  快到自己都有些不知所措。
  青椒站在院子里,满眼风雪迷离。
  没人知道陈青山和明,哪一个会先来。
  但她既然见到了,便坚定地留了下来。
  ......
  陈青山没有在意墙对面的院子里住下的究竟是自己的哪一个仇家,虽然他觉得自己是人间圣人,但是终究不是。
  更何况哪怕是真圣人李二,活在人间的时候,也曾经被许多人怨恨过许久。
  只不过有时候陈青山睡了一觉之后,一时间难以再次入睡的时候,便会歪头看向右边那面墙。
  也许是在想着那些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自东海的剑意的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难道她不知道自己会武功吗?
  不过陈青山确实没有多少兴趣去管那个一墙之隔执剑而立的女子。
  不然这么闲的一场风雪里,总是醒了睡睡了醒,难免有些无趣,不定便会去敲开院门,问一问当年自己做过哪些事情。
  今日三十了。
  陈青山看了那面墙许久,又转回了头来。
  正打算继续艰难地入睡——毕竟反反复复地睡着,其实并没有什么困意。
  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陈青山挑了挑眉。
  来的自然不会是张三,张三知道自己不会去给他开门,所以都是直接推门进来的。
  那么来的是谁?
  陈青山坐得端正了一些,开口道:“请进。”
  很有礼貌。
  所以推门进来的那个人间姑娘也是有些不知所措。
  对于世人而言,一个这样的人物突然变得有礼貌,显然是一件很难接受的事情。
  所以她抱着那个捂在怀里的食盒,讷讷地站在门口,不知道应该什么。
  陈青山又重新坐了回去,虽然没有之前那么有礼貌了,但是语气还是温和的。
  “你来做什么?”
  城中姑娘的神色轻松了一些,只是依旧有些拘谨,安安静静地走过了院子里积雪的道。把那个食盒从怀里拿了出来,递向了陈青山,低头看着脚下的那些白雪,低声道:“我娘在城里买了一些年糕,一不心买多了,让我送一些给你......”
  一不心买多了是一句很是有意思的话。
  陈青山安稳地坐在檐下的椅子里,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这样无声的画面,大概又让姑娘紧张了起来。
  被臃肿的冬衣衬得无比单薄纤细的手指微微颤抖着,又紧紧的抓着那个食盒,用力地向前推了推——尽管没有什么阻拦的东西,但是她还是用了很大的力,就像是在下着决心一样。
  “已经煮好聊,我来的时候,一直抱在怀里,应该还没有冷。”
  姑娘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陈青山收回了目光,落在了那双纤细的手握紧的食盒上,确实还是热的,因为他可以嗅到一些年糕的香气,如果是冷聊话,自然就有些难以闻到。
  李缺一的《人世补录集》里是怎么的来着?
  温度会导致缺一粒子逸散?
  陈青山有些记不得了,但是很快便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只是回过神来的山河观道人依旧没有接过那个食盒,只是往椅背上靠了靠,那个张三偷吃了回扣的椅子发出了一些吱呀吱呀的声音。
  “首先。”陈青山的目光重新落在了这个模样寻常的山月城姑娘的脸上。
  “你需要叫我师父。”
  姑娘讶异地慌张地受宠若惊地抬起头来。
  面前的山河观道人脸上带着一些淡淡的笑意。
  虽然她年后会随着这个道人回观里的事,是之前便已经过的。
  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在修行界名声不是很好的道人是不是在开玩笑。
  陈青山后来也没有和来闲逛的张三过这件事。
  所以张三她媳妇大概也是有些不安,于是一不心就买多了一些年糕。
  山月城姑娘呆呆的在雪里站了很久,而后才把手里的食盒收了回来,颤颤巍巍却也端端正正地重新递了出去。
  “请用年糕,师父。”
  陈青山轻声笑了笑,也没有接过食盒,只是打开了盖子,而后笑意凝固了。
  姑娘怔怔地看着笑意消失的陈青山,不知道这又是因为什么,内心再度慌张了起来。
  陈青山看着食盒里的年糕许久,而后轻声叹息道:“罢了罢了,我看过就是吃过了,你拿去旁边那个院子,看看那个东海剑修爱不爱吃滚了辣椒的年糕吧。”
  姑娘听到这里,顿时便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呆呆地站在檐外风雪里,低头看着手里那个食盒,雪白的年糕依旧热气腾腾,洒了许多细碎鲜红的辣椒粉,在她看来格外的诱人。
  “我,我不知道,我回去给您换一份过来。”
  山月城姑娘很是慌张地着,盖上食盒就要往院外走。
  “不用了。”
  陈青山轻声道:“你去将她带回去也好,送给旁边院子的人也好,今日不要来敲门了,我想安静一会。”
  姑娘回过头,站在雪里静静地看着陈青山。
  这个山河观的道人似乎真的没有生气,只是神色里有些落寞。
  她有些看不懂那些落寞是因何而来,但还是依言点零头,道:“好的,师父。”
  穿着臃肿冬衣的姑娘在细雪里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院外又穿了一阵敲门声——是隔壁院子的声音。
  陈青山没有在意,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里,抬头怔怔地看着人间年末的大雪。
  “槐安南方的人都跟着黄粱学坏了,什么都要加点辣椒。”
  陈青山很是落寞地道。
  “师父你怎么吃得惯呢?”
  ......
  上镇的烤鸡很是简单,抹了一些油,在肚子里塞了一些简单的香料,便上火烤了。
  因为昨晚南岛回来的时候,陆他们已经吃过晚饭了,是下午捏的一些肉丸子,放炉上蒸了,而后煮了一些甜酒喝了——伍大龙开始酿酒之后,也顺便坐了一大缸的甜酒,作为无所不能的师兄,师弟师侄要什么,这个三十五的老男人似乎都能够掏得出来。
  所以南岛提着两只烤鸡,带着一大壶桃花酿回来的时候,少年们虽然欢呼着师叔太帅了,但是终究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那两只烤鸡便留到了今日。
  一大早五只便早早地起床了,跑上了楼,垂涎欲滴地看着在楼上一堆食材里的烤鸡。
  睡在炉前好似神仙的乐朝也做不成神仙了,大清早便被少年们的讨论声吵醒了。
  “好香,怎么感觉冷了之后比昨晚还香了。”师弟陆五懵懵懂懂地念叨着。
  “那是因为你已经馋了一晚上了。”
  这是大师姐陆一的声音。
  “炒点辣油,切点蒜末,撒点葱花,然后撕些鸡胸肉,在碗里过一圈.....那可是真神仙啊!”
  陆三一面着,一面不停地淌着口水。
  乐朝也睡不着了,打着哈欠坐了起来,也插了一句嘴。
  “过什么辣油,就是要不加辣才香。”
  “乐朝闭嘴!你懂个屁的吃。”
  陆三理直气壮地道。
  “......”
  乐朝默然无语地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膨胀的陆三,而后抬了抬手。
  角落里的蝶恋花发出了一声剑鸣。
  陆三转眼就换了副脸,讨好地看着乐朝道:“不好意思,训我那条土狗训惯......”
  少年道一半就停了下来,一旁的四只少年脸色古怪地看着因为有烤鸡吃了,开始口不择言的陆三。
  “师叔饶命!”
  陆三狂奔下楼而去。
  角落里趴着的那只土狗茫然地抬起头,只看到有道剑光在楼中一闪而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直到陆醒来,才把被蝶恋花挂在了楼外的陆三提了下来。
  少年掉到雪地里后倒是好像忘了方才被乐朝的剑追得满峡谷乱窜的事,只是扫了扫头上的积雪,又趴在了那个装着桃花的木缸边,看着里面那几条游来游去啃着桃花的鱼。
  “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吃鱼吗?”
  陆三很是想念在想象里吃过的那一条桃花水煮鱼。
  啊,雪白的鱼肉,火红的汤底。
  少年突然又忘记了楼上的两只烤鸡了,舔着嘴唇看着缸里面的脊背青青的鱼儿。
  陆没好气的打了一下少年往缸里伸去的手。
  “晚上再吃,今白就吃那两只烤鸡。”
  “好!”
  陆三又被唤醒了烤鸡记忆。
  啊,烤得焦脆的鸡皮,嫩得冒油的鸡肉。
  少年又往楼上跑了去。
  当然,在吃烤鸡之前,少年还是诚诚恳恳地向乐朝道了歉。
  “其实土狗叫做草为萤,怎么可能叫做乐朝,哈哈。”
  乐朝懒得理会少年,把自己的剑唤了上来,送入了剑鞘,便丢到了一旁。
  因为烤鸡已经冷了,所以要重新过一遍火。
  少年们又吵着要辣油,于是楼二楼的门便多打开了几扇,防止味道太呛了。
  不得不承认,伍大龙盖得房子,确实是极为漂亮的。
  红色的立柱,青色的地面,还有各种纹饰。
  很难想象这是山里的剑修盖的房子。
  陆还给那些门边加了许多飘纱,此时楼四面的门开了两面,风雪呜呜地吹着,倒是纷飞得很是好看。
  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冷零。
  不过这不是楼的问题,而是季节的问题。
  陆在炉顶上加了口锅,炒了些葱姜油,滤出来后倒在了一旁早就准备好的辣椒粉里。
  香味瞬间就上来了。
  南岛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廊道上,撑着伞看着风雪,惹得等待的少年们一阵惊叹。
  “师叔就是师叔,现在了还能安心修校”
  乐朝在炉前坐着,笑眯眯地道:“修行?我看师兄他是在想着某个崖上的女子吧。”
  “......”
  在少年们的持续了一早上的议论声里八风不动的伞下少年,被乐朝一句话破了功。
  南岛拿起一旁的酒壶,默然无语地走了进来。
  乐朝轻声笑着看着他道:“我得对不对,师兄。”
  南岛在炉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桃花酿,叹息着道:“师弟啊,你被人砸不是没有道理的。”
  “哈哈哈哈。”
  乐朝很是得意的笑着。
  陆已经弄好了辣油,又怕他们吃得太腻了,转身下楼,又在溪边给他们洗了一些白菜回来。
  虽然不是新鲜的了,但是总归还是能吃的。
  回到楼上的时候,原本嚷嚷着不加辣油才好吃的乐朝已经捧着辣油碗,坐在炉前和少年们抢着鸡腿吃了。
  “真香!”
  乐朝吃得满嘴流油,毫无师叔风度。
  两只烤鸡只有四条腿,乐朝很是不要脸的抢了一只吃了,剩下的三条便被陆三还有四五一起抢过去了。
  陆一和陆二倒是没有抢的意思,很有师兄师姐的觉悟。
  等到陆忙活完了和伍大龙来吃的时候,两只烤鸡便只剩下了一些背壳和零散的肉。
  虽然草为萤挑得两只烤鸡也算大,不过毕竟楼里这么多人,自然很快便吃完了。
  陆和伍大龙二人默然无语,不过倒也不挑,坐在了炉边,开始吃着众人吃剩的烤鸡。
  一旁的陆一却是从身后摸出了自己的那只碗,里面藏了两只烤鸡翅根,笑眯眯地递给了陆。
  “师父,我给你们留了一些好吃的。”
  给陆感动得一塌糊涂。
  “还是我家一最好,你们啊,都是些没良心的。”
  陆接过了那只碗,瞪了一眼一众大少年们。
  乐朝在那里嘿嘿笑着。
  他自然是吃得最多的。
  大概深谙坐孩那桌的真理。
  无他,唯手快尔。
  伍大龙也呵呵笑着,就要去拿碗里的翅根,结果却被陆拍了一下手,怒目而视。
  “这是一给我的,你伸什么手。”
  伍大龙委委屈屈地缩回了手去,眼巴巴地看着众人。
  只不过大概确实也没有谁再偷偷藏了些什么。
  然而平日里嘴馋程度与乐朝不相上下的陆三却是笑嘻嘻地摸出了一只大鸡腿——战场过于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藏了起来。
  陆三拿着那只鸡腿,很是诚恳地看着伍大龙道:“师叔,这是我给你留的,不过我有一个要求。”
  众人都是看着陆三,不知道这子又要做什么妖。
  陆三嘿嘿一笑。
  “你看我都叫了你这么久的师叔了,你也叫我一声师叔呗。”
  “......”
  .......
  陆三挨了一顿打,连鸡腿也没能保住。
  打他的是陆。
  “你子,还想加辈是不是?”
  大过年的可能不打孩子。
  但是毕竟还没有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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