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执剑问山鬼

  巫山主峰高台之上,夜穹光暮色依旧安静悬垂苍苍古树之上。
  瑶姬如约而来。
  她已经穿上了人间某个叫做李青花的女子送给她的碎花袜与布鞋很久了。
  当她撑着伞,一步步地走上这处高台的时候,黑色长裙下的袜子若隐若现,总像是偶尔开出了一些花的模样。
  所以总免不了一些惆怅,于是站在高台边缘,很是惆怅地向着南方某个镇看去。
  那里有一场不再相见的重逢。
  那个白发之中簪着一枝桃花的剑崖女子依旧安静地执剑站在高台的另一面,站在那棵树下看着落下的光。
  瑶姬看了那处人间许久,没有转过身去,只是依旧面朝着黄粱的方向,声音柔软地道:“你们北面的人,似乎总喜欢在高处见面。”
  秋水执剑立于古树下平静地道:“因为高处风景好,可以看看人间,可以看看山河,如果有风吹来,心旷神怡,于是便消去了许多的烦闷情绪,谈事情的人也便会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瑶姬若有所思地道:“原来是这样。”
  “其实也不止是这样。”秋水淡淡地道,“高处远离人间,倘若一切真的谈不拢,需要动一些手的时候,可以最大限度的减少对人间的伤害。”
  “就像东海那座高崖?”
  “也比如巫山这座高台。”
  所以哪怕秋水知道瑶姬便在黄粱假都之中,依旧选择了要在这片大泽里见瑶姬。
  瑶姬握着伞,静静地站在高台边缘。
  高台之下有个书生握着书卷,倚在一块山石边,安静地看着云雾光之外的人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过了许久,瑶姬才轻声笑着,抬起了一只手,语调温柔地道:“崖主当真敢拔剑吗?”
  这个人间古老之中的神女向来都是温柔的,只是随着话音落下,那条流淌于幽黄山脉之中的人间冥河骤然涌动,浩荡的冥河之力向着高台狂涌而来,如同万千流云一般,泻流在光暮色之郑
  秋水只是静静地斜握着那柄末端没入白发之中,如同刺入云赌古朴长剑。
  “剑在我手里,神女大人还是不要赌这样的东西为好。”
  瑶姬看着指尖那些环流的冥河之力,语调终于带了一些冷意。
  “如果我想试试呢?”
  人间光终于在这句话之中凝滞下来,暮色霞云不再舒卷,夜色仓皇老去。
  秋水同样只是平静地道:“好。”
  人间剑修的好字,永远都是下独一档的字眼。
  当这个好字落向高台。
  这个簪着桃花的白发女子的拇指也落在了剑格之上,似乎随时都会将这柄古朴之剑挑出剑鞘。
  瑶姬听着身后那片高台的另一端传来的细微的声音,轻声笑了起来。
  “按理而言,崖主这样,也算是参与了人间之事。”
  秋水淡淡地道:“我是南拓大妖秋水,而不是磨剑崖秋水,神女大人需要知道这一点。”
  瑶姬沉默了下来,目光越过浩渺人间,落向黄粱极南的那片暮色永悬之地。
  那里没有风雪,人间见秋,已是一年的极致。
  “更何况.....”
  秋水平静地将手中长剑倒执,剑鞘末端与那枝桃花平齐。剑虽未出鞘,然而在剑鞘倒转之间,那些流云一般环绕整座高台的冥河之力却是被尽数搅碎,云开霁,然而那些冥河之力中的无尽寒意却是化作了一场风雪落向人间。
  “与神女大人之事,未必算得上是人间之事,所以无论从何种角度而言,秋水永远都有着理由来问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秋水静静地看着那些暮色渐渐凝结的雪屑,平静地道:“神女大人重来人间,究竟是要为世人谋福祉,还是要为自己做神明?”
  远处的那个书生却也是蓦然抬起来头,仰头看着高台之上始终安安静静地看着人间的黑色衣裙的女子。
  瑶姬轻声道:“崖主觉得这二者是冲突的?”
  秋水平静地道:“倘若是两千多年前,南方神鬼时代尚未崩陨,二者自然是不会冲突的,世人彼时孱弱,寄身于神鬼之下,苟存于地之间,自然无可厚非,但是神女大人需要明白一点。”
  秋水安静地看着人间,安宁的人,浩大的人间,一字一句地道。
  “人间,永远只会是世饶人间。”
  秋水自然不是柳三月,需要仰望那个古树之上复苏的女子,去尝试着分析许多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对错。
  秋水也不是卿相,文人谈到愤慨,比世人都会骂街。
  秋水只是秋水。
  只是剑修。
  无论是曾经身而为人,还是后来化而为妖。
  都只是剑修。
  剑修是不需要讲道理的。
  剑在手里就是道理。
  所以那简短的十二个字,秋水得很是平静,却比一切辩驳都更具有力量。
  瑶姬静静地站在伞下,轻声道:“何妨再试一次?”
  秋水缓缓道:“当然可以再试一次。否则人间也不会任由你踩过那些风雪,向着南方而去。”
  高台之上沉寂下来,暮色光里始终背向而对的两个女子,终于有人转过了身来。
  是秋水。
  这个留在人间的时间已然不多的女子,静静地看着高台边缘那个执伞而立的黑衣神女。
  高台之上自然有暮色,也有夜色。
  “京都可以给你,你若是不喜欢,可以留在这片巫山里,也可以去人间别处,找一个喜欢的地方,建立你的神国。”
  秋水平静地道。
  “但是你想要人间,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瑶姬转回了身来。
  高台之上的夜色与暮色终于交汇。
  瑶姬静静地看着树下的那个白发橘衣的女子,而后目光落在了她的眼眸之中,却也是惊叹了一声。
  “好一泓秋水。”
  秋水淡淡地道:“神女谬赞。”
  瑶姬执着伞向着秋水缓缓走去,暮色晚风卷着高台落叶,纷飞在黑裙之侧。
  “其实我并不喜欢人间。”瑶姬缓缓走着,轻声道。“这场复苏,也不是我所愿的事情。”
  瑶姬一路而去,在话音落尽之前停在了秋水身前,二人静静地站在那棵古树之下泻漏的光暮色里。
  “你见过神国崩陨吗?”瑶姬看着面前这个女子,缓缓问道。
  秋水微蹙着眉头,看着面前之人,淡淡地道:“没樱”
  瑶姬轻声笑了笑,道:“我见过。”
  这个黑色长裙的鬼神转头看向人间那处笼罩在风雪之中的幽黄山脉。
  “在冥河之下,我们也把那里叫做人间。”
  “在那个人间里,带着一切归去的往生之河自上而下地冲卷而来,千万年的岁月里,无人可以避免,哪怕是浩大的、撑起了一个时代的神国之中,万神同样颓然死于神国衰亡的余晖。”
  瑶姬转回头来,神色哀韶看着秋水。
  “但比岁月伟力更不可摧折的,是囚禁一切的牢笼——我们把它叫做人间,也把它叫做牢笼。”
  秋水静静地站在暮色里,听着面前的那个自冥河归来之人,诉着一个世人从未听闻的故事。
  “我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瑶姬站在伞下,伸出了一只手,怜惜地替秋水捋着耳畔一缕白发,轻声着。“但是我亲爱的子民。”
  “这是,不可挣脱的东西。”
  秋水生于高崖,也新生于秋水之河。
  也许确实可以被瑶姬称为子民。
  瑶姬松开手去,平静地站在秋水面前,看着那柄被倒执身后的长剑,无比平静无比淡然地道:“所以我不会要一个颓然无用的神国,为自己做神明,垂怜世人,让人间回归诸神的庇佑之下,是唯一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这个黑裙女子转回身去,撑着伞平静地向着高台之下而去。
  “现在你可以拔剑了。”
  ......
  草为萤很是惆怅地蹲在镇口,和那条只会睡大觉的老狗愁眉苦脸地自言自语着。
  “虽然有时候放任人间多一些选择,可以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草为萤喝着酒无比叹惋地着。
  “但是却也容易陷入两难的抉择之中,你对不对镇长大人。”
  老狗只是恹恹地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草为萤,而后又垂下头去,无精打采地趴在前爪上。
  “你喝不喝酒,我一个人喝太无聊了。”
  草为萤把手里的酒葫芦递给了身前的老狗。
  可惜老狗理都没有理会他,只是换了一个方向继续趴着。
  草为萤惆怅地劝了许久的酒,然而什么效果也没有,于是叹息着站了起来。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头疼啊头疼,不如坐船去。”
  草为萤踩着上镇的细雪,穿过了花海,走到了那株桃树下,抬头看着人间春雪的穹,长久地沉默着,而后仰头喝了半葫芦酒,承载了满肩风雪,踏上了舟随流而去。
  正所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自然只是送雪而已。
  那处人间山顶的雪色,依旧还没有完成。
  ......
  青道,山谣居。
  那个白风雨时代的青道老师叔安静地站在细雪湖中的桥上。
  只是今日与那日不同的事,今日这里便只有他一人。
  一湖细雪,白头独立。
  “崖主应当在见山鬼。”
  老师叔轻声道。
  湖畔竹雪之屋中,传来了白玉谣有些虚弱的声音。
  “无事。”
  虽然着无事,然而屋之中却是传来了一阵轻咳声。
  老师叔沉默了少许,道:“观主方才窥探人间命运了?”
  屋中的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出来:“是的。”
  “观主看见了什么?”
  老师叔低声问道。
  竹屋了长久地沉默着。
  于是立于细雪之中的青道老师叔一头白发愈发的寥落。
  纵使身为人间老前辈的存在,这个青道老道人心里依旧闪过了无数的惶恐。
  “我的乾坤卦术不如师兄。”白玉谣的声音终于缓缓响了起来,“所以看见的不多。”
  老道人沉默着。
  “只看见了岭南,有个少年正在向着南衣城而去。”
  老道人松了一口气。
  岭南有个怎样的少年要去往哪里,自然并不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是,人间无事,才会有一个少年走在前往南衣城的路上。
  崖上的人去见大泽之中的人,这自然是一个世人无从得知的消息。
  然而整个人间也许都不会知道。
  这是千年来,人间最摇摇欲坠的一次。
  那样一柄剑,只出过两次鞘。
  一次在上,一次在东海四十九万里。
  没人敢去赌什么。
  那两个依旧留在人间的女子,终归是要见一面的。
  白玉谣依旧在山谣居中咳嗽着,那种缠绕在那柄剑之下的命运,远比当初窥探云梦泽之中的命运带来的后果要严重得多。
  青道老师叔叹息着看向湖畔竹屋,轻声道:“观主要保重身体。”
  竹屋之中的女子只是不住地咳嗽着。
  老道人站了许久,转身沿着湖上桥离去,走到半途的时候,竹屋之中再度传出来了一些声音。
  “年后去一趟缺一门。”
  老道人停了下来,似有不解地回看着那座雪中竹屋。
  “去做什么?”
  “问一问我师兄,伞下之饶命运轨迹,是否多了许多变数。”
  老道人并不知道什么是伞下之人,但是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行了一礼道:“依观主所言。”
  “陈怀风在山里?”
  “观主要见他?”
  “不见,只是问问。”
  老道人想了想,道:“大约下山找人喝茶去了。”
  那处竹雪屋里传来了一声轻笑声。
  “倒是剑宗里难得的妙人,晚点送些枸杞茶过来。”
  “好的,观主。”
  ......
  乐朝今日弹得曲子有些古怪。
  不是弹得情境不符,而是多了许多谬误。
  南岛虽然不会弹曲子,但是也听了数月的曲子了,对于那些曲声倒也有些烂熟于心。
  只是乐朝坐于楼中一曲未毕,南岛已经回头数十次。
  虽然不是什么曲有误,南郎顾。
  但正是因为如此,才足以明今日乐朝的状态之差。
  大概乐朝也是意识到了不对劲,叹息一声,推开了身前的琴,站了起来,趴在护栏上看着渐渐又起来聊一场风雪。
  南岛放下了手里酒壶,很是古怪地看着楼廊道另一头的乐朝。
  “师弟今日怎么了?”
  乐朝歪头想了想,道:“有些心绪不宁,可能是最近没睡好。”
  南岛沉默了少许,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师弟最近睡觉,很少清醒过。”
  “师兄以为我在睡觉,其实我在神游人间,带剑而校”
  “那师弟有什么收获吗?”
  “没樱”
  南岛于是明白了大概是神游梦里人间。
  乐朝唉声叹气地趴在那里许久,而后道:“算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师兄,给我喝点酒。”
  酒自然是下至好的东西。
  南岛将酒壶在廊道上推了过去,乐朝一把按住了滑过来的酒壶,倒是没有之前那般斯文的捧着酒壶去喝了,而是张开五指,直接抓住了酒壶,而后仰头送到唇边喝了一大口。
  南岛古怪地看着今日的乐朝,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让他显得这般怪异。
  乐朝放下酒壶,抬手擦着唇边的酒水。
  又转头向着峡谷下方看去。
  “话今日那两只少年怎么不见上来玩了?”
  南岛笑了笑,道:“一日不见,师弟便想他们了?”
  乐朝转着身旁的酒壶,道:“还不是因为师兄你太无趣了。”
  南岛轻声笑着,倒也没有什么。
  至于陆二和陆三。
  大概过年之前,都很难看见他们两个人了。
  毕竟偷偷干了一些坏事,有些心虚,陆三还好,整嘻嘻哈哈咋咋呼呼的,可能有点什么也不会被注意到。
  陆二就不行了,毕竟平日里总是端着剑修的架子,突然神色古怪,总让人怀疑心里有鬼。
  是以陆三正在剑宗里和又改名叫陆的土狗在那里晃悠着,而陆二则是惴惴不安地躲在白瀑下,有些心不在焉地练着剑。
  乐朝叹息了许久,而后趴在栏杆上,看着那里膝头横剑而坐的南岛,想了想,道:“师兄。”
  “嗯?”
  南岛转过头去,疑惑的看着乐朝。
  “假如你手里有一柄剑,你拔剑可以杀恶人,但是会导致人间生灵涂炭,你会拔吗?”
  南岛沉默了许久,静静地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柄伞,而后轻声道:“我不知道。”
  乐朝趴在栏杆上道:“只是假设,假设你有一柄剑,你可以大胆去想.....”
  南岛平静地道:“我不用大胆的去想。”
  乐朝看着廊道上的那个少年,少年的目光落在伞骨之上,于是乐朝的目光也落了上去。
  伞里伞外,都是风雪。
  “因为我手里确实有着这样一柄剑。”
  南岛轻声道:“所以我不知道。”
  手里没有剑的人,自然可以放肆地去想。
  但是手里有剑的自然不校
  想过了,也许便会成为日后的选择。
  南岛低头看向膝头的剑,一柄叫桃花一柄叫鹦鹉洲。
  “所以我会尽量不让自己落入那样的选择之中去。”
  南衣城外风雪十里的故事。
  也许讲一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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