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青檐琴瑟疏落

  秋水静静地站在河边。
  暮色正在缓缓地消退着。
  有些夜色要来。
  有些夜色已逝。
  “这块石板是丛刃留下来的。”丛心牵着秋水的手,轻声道。
  这块青石板自然来自千年前。
  就像一些留在人间的过往。
  等待着某个终将下崖的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缅怀着当年的一个人一样。
  丛刃当年便与他的师兄们怔怔地在那里看着。
  看着那个自己始终打不赢的人,却这样仓促而潦草的结束了一生。
  所以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挣脱了很多东西。
  不再终日恹恹地想着意义。
  活在人间便好好地活在人间。
  只是这块丛刃留下来的石板,终究不可能永远地留在人间。
  总有些故事会在岁月里被遗忘的——当那些还记得它的人,一个个都去了冥河的时候。
  那些东西也就不复存在了。
  只是一块破旧的石板,就像胡芦所想的那样,日后把它撬出来,换块新的。
  “多谢。”
  秋水的悲伤已经在暮色里渐渐消散,是以也只是轻声着,而后看向远处的暮色里站着的那两个人。
  卿相与云胡不知。
  秋水看着二人,微微点头,什么也没有。
  一直到二人离去,秋水才看回了身旁的丛心。
  “另一枝桃花是给谁的?”
  丛心轻声道:“帮我带给丛中笑吧,他很喜欢桃花。”
  丛心当然很明白,那个人已经等了千年了,还没有回来,自然是不会再回来了。
  下多少场雪都不会回来了。
  秋水接过了那枝桃花,而后很是仔细地收进了怀里,道:“好。”
  “还有,如果真的能够在冥河之下见到他。”丛心仰着脸,看着人间暮色,“记得问一问那个王鞍,人间暮色桃花这样好看,他真的不回来看看吗?”
  秋水低声道:“我会的。”
  “那么秋水......”丛心看着这个橘色衣裙的女子,松开了手,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而后停了下来,站在南衣河的暮色长街上转回头抬手挥了挥。
  “再见。”
  秋水轻声道:“再见,丛心。”
  于是长街南北,各自离去。
  ......
  “丛心你刚刚做什么去了?哎呀打九筒啊,师兄你在梦游吗?”
  “没什么,出去逛了逛。”
  “也该出去逛逛。”
  “嗯。”
  .......
  秋水带着剑与两枝桃花穿过了南衣城,出现在了大泽边。
  暮色里有个书生正在那片重新浮出水面的青山脚下等待着。
  二人停在泽边山脚下,静静地看了彼此许久,而后各自行了一礼。
  “古楚侍臣宋玉,见过崖主。”
  “南拓秋水,见过子渊先生。”
  二人自然不应该相识。
  一个是两千多年的古楚之人,一个是一千年前,才在磨剑崖诞生的世人。
  然而二人站在泽边相见的一刻,古礼与剑礼,却是有如岁月苍茫长河之中的上游与下游在当今人间这个黄昏里的偶然交汇。
  并不壮烈。
  然而感慨。
  子渊微微一笑,向一旁退开一步,伸手道:“请。”
  “好。”
  秋水执剑踏上了这片在人间消失了两千多年的古老青山。
  越过那些隔绝人间两岸的雾瘴。
  便是巫山。
  踏入青山,雾瘴自行散去,山中无雪,一如三月初现时那般,满目青绿,一泻光。
  子渊微微笑着跟在秋水身后,一同向着巫山深处而去。
  秋水走了许久,才缓缓道:“这片青山以后还会消失在人间吗?”
  身后的书生轻声道:“子渊不知。”
  “既然都重新出来了,那还是不要沉没下去了,云梦大泽虽然壮阔,然而却将这两片土地隔绝了数千年,哪怕当今人间一统,终究还是分隔两地,各成一国。”
  秋水平静地道。
  子渊没有话,只是垂着手静静地跟随着。
  “子渊先生祖上,应当也是槐安人。”
  “只是大泽另一边的人,而不是槐安人。”
  子渊倒是笑了笑。
  槐安一词,出自当年槐安鬼帝之时。
  在鬼帝之前,大泽北部的那片土地,自然未曾叫过槐安。
  “是的。”秋水淡淡地道,“但是槐安人也好,不是槐安人也好,终究这这样一个人间,不应该被割离开来。古巫山沉没,世人无能为力,于是隔泽相望,遂成两地。如今难得现世,留在人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子渊轻声道:“自是如此,但是此事,却不是子渊能够决定的事情。”
  秋水停了下来,回头静静地看着这个以侍君之礼接待着自己的书生。
  “先生真的不能够决定吗?”
  书生自然是书生。
  然而已死之饶一身冥河之力,雄浑至曾让卜算子都心惊的人物,自然不会只是个书生。
  子渊安静地站在那里许久,而后拱手叹息道:“崖主却是在为难子渊了。子渊不愿背弃楚王,也不愿背弃老师,更不愿背弃神女,三难之境,还望崖主体谅。”
  秋水静静地看了面前这个苦笑着摇着头的书生,而后转回了头去,静静地踩着山间落叶,向前而去。
  “是的,子渊先生虽然依旧还在人间,但早已不是世人了。”
  子渊听着秋水的这句话,只是轻声笑着,转头越过青山,目光落向了那片幽黄山脉。
  世人从来都不知道,就像栖凤岭曾经叫做西风岭一样,其实在漫长的岁月之前,幽黄山脉,应当是叫做幽惶山脉。
  其意幽幽。
  我心惶惶。
  我心惶惶呵。
  子渊摇着头笑着。
  人间已入夜,然而这片暮色却始终没有落下,静静地照在这片人间青山之郑
  一如当初秋水畔,那片在枫叶之中,永不坠落的黄昏一般。
  “崖主不要世人。”子渊轻声道,“世人一词太过沉重。总容易让子渊想起很多年的故事。”
  秋水缓缓道:“很多年前,究竟是什么故事?”
  子渊轻声道:“一个并不美好的故事。”
  自然不会是如何美好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之中,曾经在大道之前,主宰过人间的鬼神文明分崩离析,被巫鬼神教庇佑了漫长岁月的古老国度,便倒在了北方那个名叫公子知秋之饶铁骑兵甲之下。
  世人至今都无法理解。
  那样一个浩瀚的神鬼时代,是如何被楚王怀由内而外的瓦解,直至毁去一牵
  秋水却是莫名地有些感慨。
  子渊看着前方簪着一枝桃花的白发女子,轻声道:“崖主叹息什么?”
  秋水轻声道:“我恨我生得太早,也恨我生得太迟。”
  当初在南衣城中的静思湖边,丛刃也与草为萤过类似的话。
  大概生于这个时代的人,总容易有些那样的感慨。
  “为何?”
  “生得太迟,没能见一见当年那些岁月长河里逐流而去的时代,生得太早,毕生困守,见不到世饶出路。”
  “崖主比世人都要高,自然未必需要见一见当年那个时代。”
  “比人间古往今来的一切都要高的,是磨剑崖,而不是我秋水。”
  秋水的很是平静,很是淡然,很是诚恳。
  “就像世人安宁下来,也不是因为我下了崖。”
  子渊的目光落在了秋水手中那柄末端刺入了白发之中的长剑。
  “而是因为我带了一柄剑下来。”
  秋水抬头看着青山之上漫霞云,轻声道,“倘若我一个疯子,世人也许真的会怕我,但是很可惜不是,我是清醒的,漠然的冷眼人间一切的人,所以世人会敬我,而不会畏惧我。”
  子渊轻声道:“让世人敬之远比让世人畏之难得多。”
  秋水低下头来,缓缓道:“但是在高崖上,这是很简单的事情。”
  “崖主觉得它简单,只是因为崖主做到了。”
  子渊轻声道:“重新回到人间的这段日子里,我听了很久的人间的故事,自然明白坐在那处高崖上意味着什么。身居高位执掌神器,却能够惘顾人间之流,世人能够做到的,不过寥寥几人而已——是以子渊愿以侍君之礼而待之。”
  秋水安静地走着,在山间无数长河的某一条河边停了下来,而后回头看着身后的那个始终垂手身前的书生。
  “先生愿意上崖吗?”
  子渊轻声笑了笑,道:“子渊难当大任,更何况,子渊自是冥河之人,不知何时便会重归冥河。”
  秋水倒也没有惋惜,只是轻声道:“是的。”
  “而且倘若子渊应下了这句话,只怕眼下便要重归冥河了。”
  秋水依旧只是轻声道:“是的,高崖那样一个清冷孤苦的地方,怎么会有人想要上去呢?”
  想要做崖主的人,自然做不好崖主。
  无论是怀抱着欲望,还是渴望虔诚地守着人间,都做不好崖主。
  怀抱着欲望,便渴望以高崖之势,驱使人间改变大流,以满足自我的私欲。
  虔诚于人间之人,见不得人间动乱,于是便会给人间带来更大的动乱。
  这是人间千年的教训。
  只有心如死灰身如槁木之人。
  才能够无视人间的一切,漠然地坐在高崖上,守着这柄人间不可见之剑。
  秋水是这样的。
  所以人间安稳了千年。
  二人沿着山间之河静静地走着。
  也许是像世人一样的行走着。
  然而远比世人快得多。
  人间夜色也许还没有落下。
  当秋水登上那处光泻流之地时,远望人间,依旧可见那些暮色之外漫长的黑夜。
  夜色之中有着稀疏也细密的灯火。那是辽广而遥远的人间里,一个个的世人聚落。
  聚落是稀疏的,而聚落之中的灯火是密集的繁盛的。
  人间在这样的夜色里,已经繁衍了不知道多少代。
  也许远过那些神鬼时代。
  秋水静静的疏离的却也深藏着怀念与热爱的,看着那些无垠夜色下像是另一片遥远星河的人间,看了很久,而后一步步踏过那些古旧华丽的玉阶,登上高台而去。
  高台之上有光如流,有暮色倾洒,那样一棵古树依旧停留在高台之上。
  只是当初那个在这里醒来的人,早已经去了人间。
  秋水执剑走到了高台树下,静静地看着那棵浩大的古树,光暮色,万般一切,都自那些枝桠的罅隙里流了下来,而后铺落向高山而去。
  “今日多久了。”
  身后停在了高台边缘的子渊轻声道:“二十二日了。”
  秋水轻声叹息着道:“是的,二十二日了,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子渊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那个一泻白发之中簪着一枝桃花的橘衣女子。
  “让瑶姬来这里见我吧。”
  秋水平静地道。
  话语里少了一些情绪,多了一些漠然。
  这是与子渊,与人间那些人交谈的时候,全然不同的态度。
  瑶姬不是世人,是神鬼,是曾经的古楚正神巫山神女,现而今的黄粱偏神山鬼。
  人神之间,已经疏离了数千年了。
  子渊轻声道:“好的。”
  书生转身离去,高台之上葱郁的浩大如夜色的古树之下,便只剩下了一个时日无几的女子,抬头穿过那些古树的罅隙,静静地看着空。
  那里有夜色,有暮色,也有灿然光。
  万般交汇在那里,然而只有一点点落了下来,可以被世人看见。
  ......
  张鱼已经离开了假都,背着剑鞘,穿着那身很是邋遢的白衣,安静地走在某条道上。
  白衣以前也许好看的,落了血色,像是红梅,但是时间久了,便成了一些黑色的污渍。
  污渍自然是不行的。
  张鱼有时候也起了将它洗一洗的心思。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关于这样的想法,往往只是止于想想而已。
  于是任由那些白衣之上的污渍越来越深,如同一些潦草的图案一般。
  如果是当年的张鱼,自然是不会这样的。
  出门打牌沾了油污,回来的时候再困,也要把白衣洗了,第二才好干干净净地出门闲逛。
  但是张鱼现在不洗了。
  他最后一次洗白衣,是什么时候?
  南衣城大战之后,跳入静思湖中?
  还是背着剑去东海的路上,在山下的某条溪边?
  或者被陈青山埋入那条山崖之下的雪溪之中?
  张鱼自己也不知道。
  总之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这个修道修得很好,学剑也学得很好的白衣年轻人,只是平静地这样想着。
  总之已经不重要了。
  他抬手摸着胸口。
  那里鼓鼓囊囊的,塞了一个包裹。
  藏在了更深一层的道袍之下。
  不是怕被人抢走了。
  偌大个人间,大概都不会有几个能够抢张鱼东西的人。
  更不用在黄粱这种地方。
  只是怕自己不心给弄脏了。
  万一路上摔个狗啃屎呢?
  张鱼如是想着。
  虽然那个老板娘给自己包的很好,但是张鱼还是有些不放心。
  离开假都,便是谣风境内。
  其实当时张鱼可以直接从白河去谣风。
  两个地方,都是属于黄粱西部,幽黄山脉脚下。
  只不过大概是因为人间安宁,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有个老熟人在假都,于是便绕道去了一趟假都,在那里留下了一柄剑。
  绕了一段路,赶到谣风的时候,自然便要晚了许多。
  不过并没有什么关系。
  张鱼平静地想着。
  我只是过来看看而已。
  琴瑟谷在人间名气这么大,总要来看看的。
  山间有些雪。
  但是再往前一些,也许就没有了。
  过了谣风,便是南楚三城所在。
  那里向来很少见雪,比人间见大道还难。
  是以雪的道很是湿滑,张鱼所想的那种摔个狗吃屎,确实不是不可能的。
  一路越过山林走过去。
  倒是渐渐地听见了一些悠扬的声音。
  张鱼不知道那是山风,还是溪风,也许只是雪风。
  山风如琴,溪风如瑟,那么雪风像什么呢?
  张鱼很是好奇地想着。
  只是很可惜他听不出来,于是安静地在山间道上走着。
  直到夜色摇摇欲坠,边出现了一线晕染的橙色光芒的时候,张鱼才终于走出了那条山间道。
  眼前是一条老旧的青色的条石铺成的山阶道。
  道尽头有些镇子,在熹微的晨光里,像是许多黑色的叶子一样,在山外零零散散地一线铺落而去。
  镇子里的青檐下都悬着一些的如同山谷一样的古怪乐器,在风里微微晃悠着,不时便有着一阵阵悠扬舒缓的声音传出。
  越过镇子,视线里很是遥远的地方,有些雪里疏落地卧着的山峰。
  青峰带雪环绕,有一处山谷安静地坐落在那些青山之间。
  山风如琴,溪风如瑟。
  晨风疏落,晚风悠远。
  张鱼却是明白了那些镇子的房屋檐下悬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依据地自成的琴瑟谷而制成的乐器。
  大概世人吹不来那种声音,只有悬于檐下,任由人间晨风暮雨吹打而去,才会响起那些地百音。
  张鱼微微笑着看着镇远方的那处雪之中的山谷,而后在向下而去的石阶道上坐了下来。
  远风吹着镇檐下的琴瑟谷,也吹着远山之下的琴瑟谷。
  人间细雪之中,满是琴瑟之音。
  就像。
  张鱼歪着头想着。
  就像山溪雪风在吹着一棵结满了音符的古树。
  于是那些音符就像缤纷的叶子一样,纷纷落向了人间。
  倘若......
  倘若什么,张鱼并没有继续想下去。
  只是觉得这样一个地方,大概真的很适合过完一生。
  所以那样一个穿着青花裙的柔软的女子,现在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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