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骑马倚斜桥

  因为这场大雾的原因,今日悬薜院三大院系都没有授课。
  只有几个文华风物院和数理院的老先生站在大门口,研究着这场大雾究竟是什么东西。云胡不知也在,但是并没有插嘴,只是抱着书卷和梅先生站在门房檐下,一面听着他们的各种猜测,一面做着记录。
  虽然文华院不教授修行之道,但是里面有不少先生其实都是修行者,譬如风物院。风物院教授人间各种天文地理知识,便少不了要多行走于人间去看,是以风物院这几个老先生中,便有两个是成道境的修行者。
  大道修行不止是往更高处看,还有许多人喜欢看遍人间。
  倘若两者得以兼顾,便是了不起的人物。
  譬如千年前函谷观道圣李缺一。
  他费尽一生心血编撰的《人世补录集》,依旧是目前对人间各方面研究记载最全面的书籍。
  小到花草生长凋零周期,大到天地变换之理,或者是微观层面对人世本质的研究,其中都有详实记载与推论猜测。
  纺工屠夫,皆是修道,而千万大道,尽皆涉及。
  是以李缺一才被称为道圣。
  人间也只此一人。
  风物院也有此志向,只是历经了千年,记录了无数代先生们研究的《人间风物录》,依旧难以与《人世补录集》相媲美。
  只是可惜这本书目前在缺一门中,是以那些先生们说起来便觉得有些惋惜。
  卜算子号称通晓人间,未必不是因为此书的原因。
  知晓万物之更替,自然也便通晓命运之变化。
  陈怀风来的时候,便看见那些先生们在七嘴八舌地争论着,陈怀风在门口站了许久,他们也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待到众人看了过来,抱着枸杞茶杯向着一众先生们行了一礼:“陈怀风见过诸位先生。”
  先生们境界自然不如陈怀风高,但是他们还是心安理得地承受了陈怀风这一礼,毕竟那几位老先生,当年也都算是陈怀风的先生。
  “咦,陈枸杞?”站在最外面的那个先生看着陈怀风惊讶了一下,先是叫了陈枸杞这个名字,而后想起来陈怀风也做过他们的同僚,于是又还了一礼,“应该是陈先生。”
  众人哈哈笑着,陈怀风也笑了起来,说道:“在你们几位面前,我可不敢称先生。”
  陈怀风看向最开始叫他陈枸杞的那个先生,说道:“尤其是木先生,我还记得以前常常从剑宗溜出来,听你说诸如人间是圆的这些事。”
  木先生捋了捋下巴上的胡子,笑着说道:“那都是道圣说的,我只是拾人牙慧而已,毕竟除了他们那样的人,也没有人能够去到东海之外四十九万里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怀风呵呵地笑着,另外有一个先生,叫云海潮,据说是出身于北方某个叫青途观的小道观,微微笑着看着陈怀风说道:“你应该有许久没有出来过了吧,怎么样,什么时候能够入大道让我们欣慰欣慰。”
  陈怀风笑着说道:“此事急不得,急不得,倒是你儿子,说不定便要比我还先入大道呢!”
  云海潮虽然只是成道境,但是人们都知道他有个儿子,叫云竹生,几年前在悬薜院修行有成,推荐去了山河观,应该便是在观宗一脉。
  众人不住地笑着,一面又打着趣,还问了张小鱼这个王八蛋去哪里了。
  陈怀风自然没有说出实情,只说最近他有所感悟,正在一池中尝试突破。
  引得先生们一阵羡慕唏嘘。
  虽然张小鱼欠钱不还,但是论天赋自然是极高的,人间的事和修行的事,自然要分开来算。
  和一众先生们聊了一阵,陈怀风便辞别了众人,抱着枸杞杯入了内院。
  在内院随意地走着,陈怀风嘴角倒是有些笑意。
  先生们自然是既有趣又可爱的。
  自己本来也可以做一个有趣也可爱的人。
  可惜遇见了卿相,给自己辞退了。
  陈怀风想想还是觉得有些遗憾。
  路上学子们并不多,三三两两地走过,看见雾中背着剑走在竹林小道的陈怀风都有些好奇,尤其是那抱着一杯枸杞茶的模样,一度让学子们以为院里又请来了新的剑道先生,不由得一阵高兴。
  虽然整天听张小鱼吹牛也挺好,但是如果能够学好剑,自然也是极为重要的。
  只是学子们才高兴了没多久,就有人通过那杯枸杞茶想起了院里以前的那个故事。
  教人养生的陈枸杞。
  于是又失落了下来。
  人间剑宗难道没有正常人?
  学子们看着微微笑着走远的陈怀风,不住地叹息着。
  陈怀风来到藏书馆的时候,陈鹤正在馆外小道上摆着摊子卖豆腐。
  虽然雾太大,不好出门,但是陈鹤发现了一个新的消费群体。
  那就是悬薜院的学子们。
  想一下,终日在院里苦读或是修行,想想便觉得无趣。
  如果这个时候,买上一块香辣的铁板豆腐吃,这滋味,不敢想象。
  所以陈鹤的生意很好,忙得不可开交。
  学子们围在摊前,手里捏着一枚铜钱,一面闻着香味咽着口水,一面眼巴巴地盯着陈鹤手上的那块豆腐。
  “给我给我,我先来的。”学子们争抢着。
  陈鹤有些头疼,早知道像外面一样卖两文钱了,主要豆腐和调料都是从文华院食堂低价买的,不好意思卖太贵。
  陈怀风抱着一杯枸杞茶,微微笑着站在一旁竹林边,看着那边卖豆腐的陈鹤。
  他确实没想到陈鹤会是悬薜院里的人。
  看样子还挺受欢迎的。
  一直到一杯枸杞茶喝完,陈鹤那边都还没有忙清,于是陈怀风也没有再去打个招呼的打算,抱着空杯子从一旁穿了过去,走入了藏书馆中。
  馆内什么人也没有,想来都在外面抢着吃铁板豆腐。
  陈怀风一面随意地浏览着架上的藏书,一面向着楼上走去。
  在二楼的时候,陈怀风停了下来,看着一圈书架上的某一个空缺,沉默不语。
  当年他也在悬薜院当过先生,自然也来藏书馆中看过书。
  这个位置,倘若自己没有记错的话。
  应该便是那本师祖写的《桃花美学》的位置。
  联系到张小鱼所说的那个遍布剑意的桃子。
  陈怀风什么也没有说,背着剑走上了三楼听风台。
  台上有些寂静,分明外面还都是豆腐摊前的喧闹声,但是陈怀风只听到了大雾里风吹竹叶的声音。
  栏边桌上有些茶壶酒壶,还有个已经干瘪的桃子。
  南岛坐在台边,手中紧握着黑伞,身边放着两柄剑,看起来没有生机存在,但是身周剑意不止,只是很弱小,至少在陈怀风看来是这样的。
  陈怀风的目光重新落在了那个桃子上。
  但是他没有去摸。
  张小鱼虽然不如他,但是也是小道第七境的存在,只是剑意境界稍弱了一些,张小鱼摸一下都不行,陈怀风自然也不会蠢到也去摸一下。
  站在台上想了片刻,一道剑意从陈怀风神海内脱离而出,缓慢地向着那个桃子靠近过去。
  刹那风起。
  陈怀风匆匆向一旁避开。
  一道剑意自桃子上迸射而出,陈怀风险些便落得了和张小鱼一般的下场。
  陈怀风摸了摸脸上那道细微的血痕,自己的剑意已经被击碎,消散在人间,身侧悬浮着一道不知名的剑意,安静的落在大雾中,而后消失。
  皱眉看向那颗桃子,陈怀风心道,莫非这便是当初师父要南岛来悬薜院的原因?
  那道剑意极强,只是不知道究竟来自何人。
  陈怀风没有再去试探那个桃子,目光落在了南岛身旁的那柄修长的剑上。
  很熟悉。
  剑上有些残留的剑意。
  似乎与方才那道剑意极为相似。
  陈怀风走到了南岛身前,单膝蹲下,将枸杞茶杯放下,身周剑意横流,抬手便要握住那柄剑。
  长剑清鸣,不等陈怀风的手触碰到,便自行从酒旗中化作流光飞出,陈怀风警惕地站了起来,身后枸杞剑随时都会出鞘。
  然而那柄修长的飞剑似乎并没有暴起伤人的打算,只是在听风台裹挟着风声快速的飞旋几周,而后便悬浮在了陈怀风身前。
  满楼剑风乍起。
  枸杞剑自行出鞘,裹挟着剑意向着那柄剑斩去。
  陈怀风不知道这是为何,但还是匆忙握住了自行出鞘的枸杞剑,才避免了这一场在院中的剑意交锋。
  将枸杞剑重新收入鞘中,陈怀风这才仔细地打量着这柄剑,剑身修长,散发着寒意,分明人间大雾,但是剑身之上却自有流光,陈怀风的目光一路看过来,落在了最末的剑镡之上。
  上面有三个小字。
  鹦鹉洲。
  陈怀风没有任何关于这柄剑的印象,沉默地看了许久,再度抬手,没有犹豫,一把握住了那柄剑。
  剑上寒光凌冽,陈怀风心中一股莫名的危机感,而后匆忙松开了手,果然下一刻,那柄鹦鹉洲四周剑意爆射,只是那些剑意在快要临近陈怀风的身前时,却是莫名的弥散开来。
  长剑寒光散去,落了下来,似乎只是一柄普通的剑一般。
  而陈怀风的身后却是传来了一个轻笑声。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斜桥这样的放荡的人,怎么会有一个这般喜欢喝茶的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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