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8章 泽中见火(其之六)

  欧阳欧阳依然沉着那张脸,他问出一个从他的角度实在很值得一问的问题:“刚才我那几句话有哪一句这样好笑?”
  这一问,终于让陈至停下笑声。
  “抱歉,”陈至停下笑声之后先是告了个歉“非是阁下之前所说的话好笑,而是一想到阁下接下来要说的话将会十分好笑,我就有些忍不住。”
  “哦~?”欧阳欧阳眉头一挑,眼中冷意不散反聚“我接下来要说什么?”
  “欧阳师范故意把我从垒石厅中引出来,特地在此‘是非路’外相候,一见到我就告诉我看守的刀手是为我打倒的,因为接下来我就要进入‘是非路’,亲自去一探‘踟蹰海’的另一部分。
  太过匪夷所思的要求,就代表你给这要求准备了十足的理由。
  而你扳着一张脸,只不过是为了要先摆出一副似有敌意的态度,只要我顺着欧阳师范的计划问下去,我相信你会给出我好几个理由,而随着理由的给出,你的态度也将有所缓和。
  你的态度不过是目的的辅助,和那些为了讨好别人而赔笑的人毫无区别,只不过你更加聪明些,懂得赔笑的人那种假情假意容易被人看破,反倒是故意摆出令人厌恶的模样来得方便。因为一来令人厌恶的模样不需要演技,就算是态度本身不自然,这个模样本来就不是摆着让人看了后觉得舒服用的;二来,只要摆出的态度刻意到让你自己也不舒服,表情舒缓的过程中,就会显得自然很多了。”
  这也和有些人驭下的手段一样。一味地讨好部下容易和部下混淆彼此身份间本来该有的距离,刻意的讨好待到日头久了后又难免被看破,反生新的嫌隙。所以一个更加聪明的领袖,会开始刻意作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模样,只在部下有意做出符合他预期的表现时再让态度冰释,效果反而要好得多。
  兖州知风山通明山庄凌氏的一家之长凌泰安就是精于此道的人物,但凡遇上正事,凌泰安的态度总是好像一个随时要谁性命的判官,其实他极其擅长听人说话和采用意见,他一直就只是在等着自己期望着有所表现的人物做出相应的举动。
  凌泰安用这套办法来博得属下的好感,欧阳欧阳则用这套办法来结识本来并不怎么认识的“闭眼太岁”陈至。
  这证明欧阳欧阳这手“请君入瓮”,本身并不想对付陈至——或者至少不打算让陈至理解为想要对付他。
  “请君入瓮”,当然要给入瓮者理由,所以欧阳欧阳当然也给陈至准备了理由。
  自从看破了欧阳欧阳“请君入瓮”的做法,这后续一系列的推想就自然之极。
  欧阳欧阳仍是要问:“那么我给你准备了怎样的理由?”
  陈至既然已经说破一件事,当然也不免说破剩下的事,否则刚才那一阵笑就真成了他失礼:“首先的理由,你会摆出‘薛冶一脉’之人的到来。
  欧阳师范身为众刀术师范中武功最高、身份最特殊的一个,若是众刀术师范中能有人知情南宫世家打算求助于‘薛冶一脉’之事而在众刀术师范之中稳定人心进行配合,那最适合的人选就是你。
  所以我毫不怀疑无论做出让你知情‘薛冶一脉’存在的是世家中哪位长辈,欧阳师范必然是对‘薛冶一脉’知情的人其中一个。
  刚才的垒石厅刀试,你之所以到场,便是来确认‘薛冶一脉’之人是否真的会按照约定而来,‘薛冶一脉’来了人代表南宫世家对‘踟蹰海’的处理计划将要进行,那么你便有了思索是否执行引诱我来此处之计的必要。
  最后你用自己离开垒石厅的方式引诱我来跟着你到这里,因为直到你跟我说出想让我进入‘是非路’之事前,我也无从猜测你的用意,起码将我引诱到此的打算很有可能成功。
  而你备下了足够的理由,将我引到了这里,你的成功就已经达成了一半。”
  欧阳欧阳皱眉道:“你这样说,并没回答我的问题。”
  陈至摇摇头,道:“我已经回答了第一个理由了,第一个理由就是‘薛冶一脉’之人的到来。
  旁人也许不知道‘薛冶一脉’之人代表的意义,但你我都是知情南宫世家长辈们对‘踟蹰海’看法之人,也明白向‘薛冶一脉’求助的始末。‘薛冶一脉’之人的到来,代表南宫世家得到他们求索的‘异宝’,可以在最终决定‘踟蹰海’另一部分怎么去处理之前设法先封闭‘是非路’。
  你想要对我使用的第一个理由,就是:因为‘是非路’即将封闭,我想要事前探查‘踟蹰海’的秘密,在各方觊觎‘踟蹰海’之人随着百花谷开放之后陆续到来之前有所准备,垒石厅刀试还没结束的现在便是最好的机会。
  因为垒石厅刀试结束之后,南宫世家便会马上封闭‘是非路’直到时机合适时再度开启,如此我相比那些后续到来之人就不会有查探‘踟蹰海’底细的先机。”
  陈至说出的这个理由得到了欧阳欧阳的确认,他只跟着陈至说出的道理补充了几句话:“封闭‘是非路’是世家一致的决定,就算世家有人希望你事前对‘踟蹰海’有所了解,也没法摆上台面在其他人面前放你进出。也就是如果你想要事前知情‘踟蹰海’另一部分的细节,眼下确实是最好的机会,起码是最有可能实现的机会。”
  陈至继续话题:“然后你要摆出的第二个理由,就是你所要托出的背后之人的身份。
  我已经见过南宫世家有权决策者中的老当主南宫雅叙、当主南宫乘风、南宫家二爷或者说南宫二先生南宫赏花,如果你投靠之人是这三人的其中之一,因为私会之下我和这三人互相已经有对彼此的定见,你对我是否会答应进入‘是非路’探查之事也该有所眉目。
  我不可能答应的前提下你根本不会尝试,我会答应的情况下你大可以选择更好的时机和我直说,所以你采用如此拐弯抹角的办法,就证明你要搬出的人物是我必然想要会面却至今没能会面的人物。
  顺便一提,南宫赏月对我毫无兴趣,他的兴趣明显已在如何利用南宫弄花的恐惧搬弄其立场上,所以这个人也不会是他。
  本来南宫寻常勉强可以算个有权决策的,但是在其和南宫乘风有相左意见乃至于南宫乘风明显有悬空接任当主人选制造悬念开始,我相信他等到我先去找他会面之前,会设法避免动用到我。
  这样欧阳师范能向我搬出来的就剩下一个人物,而且还是十分紧要的人物——南宫世家姑奶奶,女侠南宫皓雪。”
  对于这项推测,欧阳欧阳也直接用态度予以证实:“最初未入主百花谷之前,刀手组织本来是欧阳、南宫并重,直到南宫一姓成了世家,我能够无所埋怨的理由就只有两个:
  一个是因为以南宫世家为尊的百花谷托庇于七大派的支持,壮大了家父辛苦和南宫雅叙一起创办的刀手组织。
  另一个便是女侠南宫皓雪和‘悯生宗’宗酋‘盾刀珠索’闻人达豁命决斗,最终虽然代价惨重但是也算是败了这个魔头,击溃了‘悯生宗’,这使得丧命于和‘悯生宗’之战的家父终究没有枉死。
  所以我是百花谷的人,却难说是世家的人,而是一个尴尬的人。老先生南宫雅叙不得不留我在百花谷,南宫大先生并不打算让我有机会把欧阳这一个姓氏烙印在百花谷的历史上,南宫二先生南宫弄花觉得我可以在具体事上用来挑拨他大哥的忍耐,四先生南宫赏月则认为我可以被他拉拢。
  唯独姑奶奶——女侠南宫皓雪,我这个尴尬人佩服她,她也完全不当我是一名尴尬人,而是一位可以共事的人。
  你说这样的关系奇怪不奇怪?”
  设了这样一问后,欧阳欧阳似乎本来也没打算把这个问题抛给陈至,反而是自己答了下去:“但是奇怪也好,不奇怪也罢。我为世家做事其实是为百花谷做事,但是世家中唯独姑奶奶一人,我可以为她忠心做事,不问前因后果。
  我之所以讨厌你的结义兄弟秦隽,是因为他要成为姑奶奶的义子,但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因为感情或者其他恩义因素而渐渐变成为世家间接控制姑奶奶行为的工具。这点就算你摆出再多理由,我也不会相信。所以我虽然对你本人毫无恶意,却也因为和你秦隽的关系而没法和你拉近关系,这样是为了随时能够警醒我自己。
  姑奶奶行动不便,也不好意思动用我深入‘踟蹰海’另一部分,如果‘闭眼太岁’能够在和她一叙前对‘踟蹰海’的另一部分有深入的认知,那对你们的会面绝对是个好事。”
  话说到这里,欧阳欧阳说话好像已经有些推心置腹的感觉,他的表情也不知不觉已经缓和了很多。
  但是这种表现既可以说他在坦诚,也可以说是陈至先前的判语命中,他本来就是用这种刻意的冷漠到平实自然的态度变化来博取信任。
  陈至接下来说的话,却不是摆出其他他认为欧阳欧阳会为他准备的理由:“然而这就是好笑的部分,欧阳师范对女侠南宫皓雪的忠诚千真万确,却被另一个聪明人说动,来此施行计谋想要骗我进入‘踟蹰海’另一部分。阁下如此表现,难道别人不会觉得荒谬吗?”
  欧阳欧阳首露惊讶之色:“陈少侠为何会认为想让阁下趁机进入‘踟蹰海’另一部分探查的主意,不是出自姑奶奶的授意或者出于我自己临时起意?”
  “绝不是,”陈至的语气开始转为冰冷,他并没有领欧阳欧阳一番诚实吐露的情原因就在此点——因为他认为说动欧阳欧阳的施计之人实在用心险恶:“这是个最好的潜入‘是非路’时机,欧阳师范效忠的人是女侠南宫皓雪以及女侠南宫皓雪和我的会谈可能主要围绕‘踟蹰海’的处理,这三项虽然已经是上好的理由,但是想必定计之人更想看我出不出得来。
  事情一旦做出来,我如果不能在南宫世家那些人封闭‘是非路’前出来,定计者也乐于见到我被一同封在‘踟蹰海’另一部分中。
  然而定计者最为用心险恶的部分,则隐藏在欧阳师范未来得及说明之事,相信这位定计者为你准备的理由中,应该包括刀术师范赵洞火的安危,不是吗?”
  欧阳欧阳面色又再度稍沉了一些,这证明陈至在这一点上已经说中,他甚至不需要回答。
  “‘薛冶一脉’的封闭‘是非路’手段暂时还无人得知,那项‘异宝’是否能够容许有人继续为已经困在‘是非路’、受到‘踟蹰海’影响的赵洞火等五名刀手送去必须之物还在未定之天。
  定计之人认为我既然去年在扬州没能让赵洞火死亡,到了眼下这番,就定会试图设法相救的,尤其是在世家很可能为了保证‘踟蹰海’另一部分的安全干脆牺牲包括赵洞火在内的那五人前提下。
  因为若我要拯救赵洞火的性命,这也许也将是难能可贵的最后机会,这项事实定计之人一定当成了一个上好的理由,一早便给欧阳师范交待清楚了。”
  “不错!”欧阳欧阳没有否认,甚至还吐露了自己的想法,“而且事实上,这件事情上我确实也存在私心才会被人说动。陈少侠‘闭眼太岁’的名声并不是很好,秦隽我都会怀疑他是否会成为世家借以控制姑奶奶的工具,当然也会怀疑尊驾一经会面也会带给姑奶奶极具风险的影响……”
  陈至没有允许欧阳欧阳展开此时的论点:“……这当然也是定计者说动阁下的理由之一,因为要想阻止我和南宫皓雪的会面,此时也会是最好的机会!
  然而这也应该并非欧阳师范被她说服的主要原因,你将南宫世家和南宫皓雪割裂开来,就是撇除你自己作为世家壮大百花谷刀手组织盛世的受益者对于世家的恩义责任。你可以说服自己服从百花谷,效忠一个实际上和南宫世家行事相互分割的南宫皓雪,实际上你仍对欧阳姓氏被南宫姓氏盖过去,南宫雅叙、南宫乘风两代人擅篡刀手组织领导地位有所记恨。
  你以姓为名,是一种明志。此番的定计者看出你心底的愿望,贴合你的愿望答应你要在过程中设法让南宫世家记起除了有为令尊报仇之实的南宫皓雪外世家成员亏欠你欧阳一姓多少,你才肯配合她施行她的计划,终于为她说动,不是吗?”
  “……”欧阳欧阳长吁一口气,不置可否。
  陈至知道自己又说中了,继续话题,劝了欧阳欧阳一件事后又几乎将定计者的身份也揭破:“定计者懂得利用你的这种心态,但是定计者也在引导你将记恨的对象主要放在南宫雅叙和南宫乘风这两个篡夺刀手组织的主谋身上。
  她至少刻意避开了两点:第一便是她想要造成在你的活动之下借助百花谷之乱推南宫世家小辈上位的事实,事成之后你却在她想要推上当主之位的那位人物心里留下针对世家的印象,届时她作为比你更重要的功臣随时可以进言剪除你这个实际危害过世家的后患。
  第二点则是百花谷南宫世家面临之乱危及其中每一个人,甚至包括你尚有恩义要讲的南宫皓雪,你将南宫皓雪和世家其他同辈分割的想法虽然是你一厢情愿,危机之时你却无法确定冒出来的敌人是否将南宫皓雪视为需要铲除的对象,也无法确定世家陷入危机南宫皓雪会不会为了力挽狂澜勉强出手。
  这两件事都是你所不能控制,希望欧阳师范明白。
  关于此次的定计者,她是个有些聪明,却没聪明到算无遗策的人物。她对自己的自信应该远比她的实际智慧要根深蒂固得多了。
  ……这实在是一项让人失望的事实,我本来以为她会再高明点的,那样很多事情将会更加有趣。
  她甚至没高明到能达成目前欧阳师范施行之计效果的同时把自己的存在藏起来,她在这上面唯一做出的努力最多只不过是‘有辩解的空间’这个程度而已,而她想要为自己辩解的唯一理由还将会是她本来不该对‘薛冶一脉’的相关消息知情。
  她的聪明,也就到这个地步,如果她再聪明些,该明白既然别人已经锁定她为定计之人,辩解与否本身就是多余的这一点。”
  “……所以你现在既然看破了她定下的‘请君入瓮’之计,你当然就不会‘入瓮’了?”欧阳欧阳问道。
  陈至又再次大笑:“这就是这件事情第二好笑之处,最好笑的也许是欧阳师范你别扭的依从计谋之心理,第二好笑的却是我自己——我看破了计谋,却仍然要进去。”
  “为什么?”欧阳欧阳十分不解。
  “因为我知道自己进得去,出得来。
  ……所以我为什么不进去?”
  说完这句话,陈至便真的在露出不解表情的欧阳欧阳面前走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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