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百花新事(其之五)

  百花谷比陈至想象得要大,花田的味道因为混着肥味,所以在夜里置身这些小道之中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让人愉快。
  南宫雅叙派来相请陈至的下人是名小厮,或许是因为他年纪还轻,所以他甚至是今天陈至见到的百花谷里最多话的人,一路也不忘了指指点点告诉陈至哪片花田种着点什么。
  他略过了好几片田地,陈至听在耳中已经猜到这小厮必然平时不管养这些花,最多只是听其他家丁提过便来卖弄,陈至也不说破,省得路上更加没趣。
  临到一条小路走到尽头,眼见陈至就要被小厮引到一面依着石壁的小园子,小厮的介绍便重点放在这处园子,于是陈至便听出这是要到了:“这里便是老太爷平时独处时候会来的地方。
  按谷里的说法,老太爷是个通情达理的,太奶奶却是个俗人,便是太奶奶没糊涂前老太爷也总是躲着她。
  等到太奶奶糊涂了,老太爷净找下人去伺候,每天甚至每两天才去那屋里露面看看而已,大多数时间便直接住在这里和人共研究养花之道。”
  陈至从这番说辞里听到了一小点理解,却也听出更多的是这名小厮对老当家南宫雅叙的揶揄,这显然已经超出了一名小厮的本分。
  陈至猜测或许这名小厮是通过那位“太奶奶”的关系进的百花谷,或者其父辈是托太奶奶的关系进了这百花谷当差之后把他带了过来,加上他年轻,才会在表达中露出这样的情绪。
  陈至于是明白该怎样趁着还没到的这段小路给这位小厮留下点好印象,他出言安慰道:“想必老当家对太夫人感情不减,只是久病床前尚无孝子,何况太夫人既然已经糊涂,老当家又已不再当家,便要用这种方式排解悠闲并向谷主他们彰显点自己的存在。
  老当家移居此处,南宫谷主反而不敢轻慢,对太夫人和太夫人相关的人也只好比往常尽心,不然就难免背上轻慢父母辈的名声,在谷里这便难防悠悠之口。”
  陈致这番话果然说进了小厮的心里,小厮脸上马上露出喜色:“陈公子所言极有道理,我也是这么觉得,只是不如公子剖析得这么清楚。”
  陈至笑笑,他知道自己所猜不差。这名小厮果然是百花谷南宫世家太夫人的关系带进来的,从他那份对南宫雅叙的理解便知他实际上并非为南宫雅叙的夫人遭遇鸣不平,更怕的是失去继续留在谷里的仗恃,所以陈至只要说出能让他安心的话自然便能收获他的好感。
  眼见园子已近,小厮将所掌之灯交给陈至,不再跟着,他最后提醒道:“除了老太爷,另外有名老太爷颇喜欢的老花匠常住这园子里。
  那人破了相,面貌……有些骇人,公子若看不惯不要直视他便好,他早习惯各种眼光了,不会在意。”
  陈至谢过这名小厮,进了园子便将灯笼熄了火挂在一旁的矮架上,似乎因为这园子养的都是些反季的花缘故,这里四处都有长明火盆,因此不光整个园子里面显得明亮,连温度都比园子外高得多。
  陈至通过炼觉途威能的直觉反应,走了几步便已经判断出这园子里确实有两个人现在还在活动着,一个人在旁边花房里,另一个人则端坐在主屋之中,似乎在用茶。
  主屋那个,想来便是南宫世家的老当家南宫雅叙。
  陈至本来想不惊动那名老花匠地悄悄直入主屋,方动两步花房的门却被拉开,露出一张确实让人觉得怪异的脸。
  这便是小厮提到过的那名老花匠,陈至看不出他的年纪,他秃了一半,头顶则是全秃的,半张脸枯了一般像是烧伤所致连到左边嘴巴的底,另外半张则跟糊上成片牛肉一样满是疤,这些疤还压低了这人右眼的眼皮。
  这名花匠若不是佝偻着身子,身高应该不低,他看见陈至后先是一惊,又伸出手来摆了一摆。
  陈至尚没弄明白他的用意,便听他的声音问道:“这、这位公子……需要人搀扶不?”
  原来他把双眼紧闭的陈至当个瞎子,陈至一笑,答道:“不碍事。”
  这名极丑的花匠声音倒是宏亮,而且并不算难听。
  在这时主屋里也传出一个男声,看来南宫雅叙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丑爷’,陈公子那双眼睛并不碍事,请他直接进屋来吧。
  你今天因为鹧鸪草生虫那事忙到现在,该早歇息才是。”
  丑花匠“丑爷”道了声是,似乎听了南宫雅叙的话这才想到陈至双眼可以看到事物,露出点不太自在的神情把脸一侧,对陈至道:“请公子进房,老太爷在等你。”
  陈至顿了一瞬,他对“丑爷”微躬一下,道:“请。”
  “丑爷”神情仍不自然,尤其在他几乎露出牙齿的左半边脸上筋肉抽动得极为明显,他只点了点头便先退回花房将门拉好掩上。
  陈至自己推开门进了主屋,南宫雅叙带笑起身相迎,他摆出了个江湖握拳礼:“‘闭眼太岁’陈少侠。”
  陈至于是还了一个江湖握拳礼,道:“南宫老当家!”
  南宫雅叙身高七尺,体型富态、唇厚颚宽,天庭虽然不够饱满,地阁却宽得可以。这样一副轮廓本来该有些不怒自威的威严、权相,偏偏他双眼极近,宽唇的大嘴便是不挑两边嘴角也自然上翘,脸颊又颇圆润,反而显得一副憨厚喜态,半点不摄人。
  陈至猜此人年轻的时候一定比那全礼更像个文官世家出身的儒者,因为这是副很适合说服人的长相,却让人觉得不够压迫,便是从商也不像能做大老板。
  这间主屋里有几株似乎是为了让南宫雅叙赏玩而移进来的小花小草,想必是屋外那位“丑爷”精心挑选,供南宫家老当主耍耍的。
  南宫雅叙也不多言,伸掌一指似乎早就设好的客座,示意陈至落座,陈至便一整双袖自然先坐下。
  南宫雅叙也跟着坐在主座,落座的时候便开了口,第一件事便是先为“丑爷”形貌告歉:“希望陈少侠不要在意,‘丑爷’形貌如此,在夜里尤其骇人,但是若惊吓到了少侠,那绝非他的本意。”
  “先前引路的小兄弟早有提醒,‘丑爷’的形貌并未惊到晚辈……”陈至顿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想说之事也许对南宫雅叙并不意外,于是干脆说出来:“……我只是没想到百花谷的一名老花匠,居然身负不错的武功,连我也看不出深浅。”
  南宫雅叙果然没有露出意外神色,他哈哈大笑道:“早就听说‘闭眼太岁’陈少侠是名精湛炼觉者,如今看来果然不错……”
  说到这里,南宫雅叙语气一转,用一种劝服人一般的语气对陈至道:“‘丑爷’是个简称,此人的自称其实有‘丑爷吓死鬼’五个字,十五年七个月之前,他转手几道关系,托一名花匠引荐入谷。
  吾儿乘风当时便不同意,因为刀手和刀手师范也有炼觉者,早有人看出他武功不凡来,加上‘丑爷吓死鬼’实在是个太过刻意的假名,于是他们便想赶‘丑爷’出谷。
  这位‘丑爷’并没离开,也没显出功夫同乘风他们翻脸,反而像个凡俗民间人一样生生跪在谷口求情一天有余,老夫听到后便起了兴趣,想要见这个人一面。”
  陈至听到这里其实有些不解,问道:“若‘丑爷’是名修炼者,以修炼者的本领,跪上一天多并不是难事。”
  南宫雅叙则摇头一笑,驳道:“可若‘丑爷’把自己当作一名武者,以武者的尊严,单是下跪就已经是极难之事。”
  陈至点头,这是他可以认同的判断思路。
  南宫雅叙继续说起“丑爷”入谷之事:“老夫见了‘丑爷’,第一印象便是觉得此人在扮老,也在刻意隐瞒身份,但老夫始终看到了一点不同于心怀不轨者身上不该出现的东西,于是老夫便觉得可以收下此人。”
  南宫雅叙在这段时停了一下,才道:“那东西便是矛盾感,这个人身上同时藏着自卑和骄傲两种针锋相对的情绪,这两股情绪或许连他自己都并未发觉。() ()
  老夫心想江湖中人人皆有无奈,这个‘丑爷’虽然刻意扮老又掩饰身份,想要入百花谷的目的却似乎并不那么危险。
  又或者,他身上这种矛盾的特质让老夫觉得此人可以留下,之后十五年多,老夫便留着他在老夫身边,他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乘风等人担忧的危害南宫世家之事。
  ‘丑爷’自身也有变化,丝毫不离老夫的眼,纵他之前对百花谷南宫世家心怀什么恶意,如今却也该完全不见了。”
  说到这里,南宫雅叙语气又一变,换成一副感慨的口吻,说出来的话颇显神秘,不知道是为此事作结还是另有所指:“也许想要杀死一个人的想法,最好的武器不是刀剑,而是岁月。
  裁剪久了花草里的枯枝败叶,连自己身上的尖刺也一并剪下来,这种事只怕也是有的。老夫也不知道这件事到底算好事还是坏事,只是却暗自享受事情发生后的现状。”
  这是否同时也是南宫雅叙的自况?
  陈至静静等着南宫雅叙的正题,因为听起来正题不远了。
  南宫雅叙却似乎还有得绕,提起另一件事:“……陈少侠见过吾儿乘风了,不知陈少侠对乘风印象如何?”
  陈至猜这个问题将会引出南宫雅叙的正题,于是答得也毫不保留:“南宫谷主做事大方体面,颇有一家之主风气,对于百花谷南宫世家的未来也是实实在在地上心。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真正的意图,却不好向他人表达,因为只有南宫谷主自己的安排,才是他觉得妥当的安排。
  哪怕他察觉到一项安排不够妥帖,也会想法用自己的做法补救,而不会求助于他人。”
  这话说得颇不客气,不过陈至对南宫雅叙、南宫乘风各自的想法已经稍有猜测,觉得不必在南宫雅叙面前掩饰南宫乘风与陈至一叙之中表现出来的真实态度。
  因为南宫乘风所有对陈至客气说话的设想前提便是:我另有安排,不管你“闭眼太岁”是何人邀来,不要破坏我的事。
  南宫雅叙似乎果然并不在意陈至说得毫不客气,开始谈到自己的子女们:“
  老夫这些孩子们,各有各的性子,老夫最为清楚不过。
  乘风是个好孩子,也是名好当主、好谷主。只是他毕竟资质有限,有心而无力、擅断却好悔、用人之宽和御人之严不能同时并用,是他的一大缺点。对他来说,做个好孩子或者做个好当主、好谷主这是相互不得不割裂开的三件事,当必须同时解决时,他就会自然而然倾向于其中一项而把其他两项上遇到的阻挠看成对他的敌对。
  弄花本来也是个勤奋的孩子,却看不清自己的本事在哪里,他自以为除了他妹妹皓雪外百花谷南宫世家能有如今的名声他出力最多,觉得乘风作为当主怠慢了他这个弟弟,于是作风堕落得最为彻底。妙霖那小子向来算不上老夫的乖孙儿,在他眼里却看成个性子相投的好儿,妙霖的死对他打击很大。所以,一旦涉及到当主交替之际,他根本是打算趁机乱来了。
  皓雪不是个好孩子,却是值得老夫骄傲的女儿。她走的是和家里谁都差得远的游侠之路,却在家族、刀手组织危难之际回来为我们出头。百花谷中人人服她,却也人人都不服她。服她是因为人人都清楚百花谷南宫世家的威名靠她许多,不服她是因为皓雪最为牺牲自己的这件事毕竟已经过去,人们觉得时间过去了便该有新的格局,而女侠南宫皓雪能出的力只在过去。
  赏月本来一向是乘风的好弟弟,为人也敢于低调,可他低调得太过刻意。久而久之,也许他自己对自己可能会失去地位太过在意,干脆把那股低调弄得更加刻意、虚伪来掩饰自己。如今最可能和乘风闹翻的,反而是这个听乘风话听了几十年的好弟弟。”
  说到这里,南宫雅叙掺杂了一半怀念的语气转为极其严肃,甚至透出一股怒意来:“……老夫这三儿一女真到这个节骨眼上,三个儿子把事情安排个起头关注的重点就慢慢都给老夫偏到当主地位这种末节之上,谁也绕不过去;女儿居旁观之位看得透彻,也是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既然‘闭眼太岁’陈少侠被请来百花谷,老夫相信必然是吾孙寻常的手笔。但是老夫更愿意相信,寻常在这件事上仍有分寸,而真正趁着有人泄露风声之便扩大影响,将风声广传之人必然在老夫三个儿子之中,而且最有可疑的反而是乘风这个当主!!”
  这是太过诚实的吐露,陈至听到此处,相信南宫雅叙已经做好向自己提起正题的一切铺垫准备。
  他同时也佩服起南宫雅叙,若自己也持有相同的信息,他也会认为泄露风声一事主要作梗者便是当主南宫乘风。
  南宫雅叙收起怒意,语气重归平静,对陈至道:“老夫耽搁少侠歇息时间许久了,话也就不往别处绕了。不知道陈少侠现在能不能猜到老夫想和少侠谈的是什么?”
  陈至当然已经想到:“老当主先提‘丑爷’一事,是铺垫两点:一是老当家你有识人之明和容人之度;二则是老当家有足够的手段对自己的用人、容人后果做到南宫世家之内上下一心。
  所以提到‘丑爷’一事,便是要晚辈去除顾虑。
  再来吐露南宫当主和这些长辈的评价,加上老当家要特意在南宫当主见过晚辈后再召见晚辈的顺序,晚辈斗胆猜测老当家在会见晚辈之前便已经准备好和晚辈交换的条件,老当家是看上晚辈的才能和恶名……尤其是恶名。
  只有老当家想要借用晚辈在江湖上的恶名,才有必要先借‘丑爷’一事去除晚辈的后顾之忧,这是向晚辈表示事后无论如何,老当家都会让南宫世家坚定站在晚辈这一边。”
  南宫雅叙显得无比愉快,咯咯笑道:“……有没有人说过陈少侠很擅长猜测?不瞒陈少侠,见面之初老夫确实对陈少侠的恶名最有兴趣,如今却对陈少侠的智慧更有兴趣些了。
  陈少侠不妨猜猜,老夫为何要借用陈少侠的恶名,又打算如何用之?”
  这两个问题陈至确实已经有了绝对有信心的猜测,于是答道:“借用恶名,当然是希望晚辈来行百花谷南宫世家行之不得的‘非道’之事。
  结合老当家先说明对子女不满,重提百花谷危机无人理会事态,这项强调‘必要性’的说辞。
  晚辈相信老当家是想让晚辈出手,破坏‘踟蹰海’,好让这一事态方面,百花谷南宫世家没有和朝廷不好相处的后顾之忧。
  至于方法……晚辈相信那是极为让人生厌的方法,因为这项方法应该便是扬州两大祸乱之后,老当主从回返的南宫寻常口中探听得知,而作为亲历这个方法过程的最为直接之人,来实行这个方法则最为合适,足够让人信服。”
  说到这里,南宫雅叙明白陈至已经完全猜到了他想谈的重点,于是接道:“陈少侠不具备的条件,老夫可以着人着手解决,无论扩大泄露风声的是不是吾儿乘风,这个人都让老夫也同时有了这层方便,因为老夫别的不说,江湖上倒是有不少不为人知的朋友。”
  陈至苦笑,道:“老当家的请求实在让人不好抉择。”
  话已说开。
  南宫雅叙想要让陈至为百花谷南宫世家破坏“秘境”凶地“踟蹰海”,解除后顾之忧的同时解决掉百花谷南宫世家内部对其产生的种种想法……
  ……方法是现成的,本来南宫世家并不知情这项方法的存在,可一年多前,扬州发生的事被南宫世家的子弟们带回百花谷,这项绝对能在短时间内破坏“秘境”的方法进入了老当家南宫雅叙的视野。
  一个危险的想法就此在南宫雅叙脑海生出:“闭眼太岁”陈至成为阴谋施行“人析之法”,担当一切恶名并为百花谷解除后顾之忧的最佳人选!
  这正是这个晚上南宫雅叙和陈至见面的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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