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曲道交州(其之六)

  第二日上,陈至、师湘葙、席子和又会合了全礼,随即便四人皆从官道去了交州之边的郁林郡,本来过了郁林便是百花谷可能在的位置,但是既然三人已经同意让全礼引路,就干脆都依从全礼事后自北绕行。
  南宫乘风的寿辰在十一月廿九,纵然以陈至的身份早去些也应该会被安排落脚之处,早一个月去却不见得一定会被礼遇,尤其是在南宫寻常未必能做主百花谷的这个时点。
  自郁林出发的时候已经是乾圣五年的十月廿八,如果全礼所说没错,那么如果直穿毒瘴、山岭大概需要花用三日时间,而按全礼所指的绕路则最多也只是花费四日半而已,算上到了大概位置再行问路的时间,横竖众人在十一月上旬未半的时候就能够到达百花谷。
  到了大概地界后,就算实在找不到路,席子和查探“桃源乡地上天国”一战之事时也见过几具南宫妙霖一方百花谷刀手的尸身,陈至等人可以拜托“画中人”借助周围景色读取经历指引,最多只是需要设法稍微支开一会儿全礼而已。
  交州的环境确实如全礼所说,湿热得很,这一点陈至等人在刚刚绕北还未转向往南去南郡的路上前还未有深刻的体会,实际一转南,只觉得所见植被也茎宽叶大,很快就甚至把白龙族在凶途岛上落脚的灵栖滩接着的那片密林也比了下去。
  眼下都已近十一月份,在这条路上仍可以见到不少蚊子。
  全礼说得对,交州腹地这份湿热之气简直不是凶途岛或者扬州能比的,即便从陈至的角度看后面两者已经需要时间去适应。
  陈至不由得想起来卓然山藏雪峰那位“雪峰双狮”之一边望成,之前在建安城初遇之时陈至完全没有怀疑过藏雪峰的存在,此时却要怀疑如果那传闻中的雪山卓然山真的是在交州更南、更西的位置,到底是什么接着这块湿热地方而且还要更南的地方会冒出一座雪山来。
  边望成提到过也要去观礼百花谷主南宫乘风的大寿、传位之礼,不知道他黯然而走后又会去了哪里,还赶不赶得上?
  陈至等三人转南之后便开始留心打听百花谷南宫世家的所在位置,虽然没能马上打听到具体所在,却一路上听了不少南宫世家的相关传说。
  这些传说中还包括“悯生宗”三个字,原来南宫世家和这“悯生宗”颇有过节。
  陈至等三人自然对这些传闻颇为好奇,如今再踏交州土地的全礼也不同之前他来的几次,对这种江湖事上心得多了。
  “东山狼,西山虎,猛禽不过百花谷”便是百花谷南宫世家在欲界之中的名声,若在交州之外打听百花谷南宫世家,最多只能听到三点反反复复,这三点便是:“东山狼”那句话、肯给百花谷出银子便能请到的刀手、手持黑刀白刃平了无数匪寨行侠仗义的一代女侠南宫皓雪。
  在那些交州之外的江湖传说中,百花谷颇有些神秘,尤其是百花谷南宫世家的当主南宫乘风则和隐身了一般,没人知道他立过什么功业,闯出个什么名堂。
  而交州的江湖仿佛和欲界其他地方的江湖割裂开一般,关于百花谷南宫世家的传说完全是换了另一幅样子。
  在交州江湖人的口中,百花谷南宫世家最为闻名的事迹便是和十七八年前突然在交州窜起,无论对朝廷、民间、江湖都是一大威胁的武斗组织“悯生宗”的连番恶战。在这类传说中,仍有一代女侠南宫皓雪的名字,不过却成为了赶回交州相助世家与“悯生宗”相斗却被“悯生宗”击败,害南宫世家老当主搏命救回、同样重伤的被害者。这项事迹的最后,“悯生宗”当时的首领宗酋“小雷音”闻人达被南宫乘风等世家精锐斩首行动重创,下落不明,“悯生宗”从此衰落不少。
  同样一个南宫皓雪,在交州之外交州之内是两种不同的形象,师湘葙问起陈至哪一种形象可能是对的,因为她听陈至介绍南宫世家这位姑奶奶在外的名声时十分心向往之。
  师湘葙会有如此感观再正常不过,百花谷南宫世家姑奶奶南宫皓雪堪称江湖女子的表率,就连知风山凌氏姑奶奶凌玉霞、画屏门创派女侠周画屏也都深受她事迹的鼓动。
  在陈至看来,也许两种形象都是对的:“我看两者都可能是对的。
  按照交州的传闻,‘悯生宗’和百花谷南宫世家为首的其他江湖势力相峙数年,为何偏在南宫皓雪、南宫世家老当主南宫奋世接连伤在‘悯生宗’手下后才有这种机会?
  更有可能的解释是,手持‘黑刀白刃’的女侠南宫皓雪和那位复姓闻人的宗酋互为出乎彼此意料的强敌,所以一旦交手双方都没有留手余地,各自损伤,这一点由世家老当主南宫奋世营救南宫皓雪时发觉,才有了南宫乘风率领精锐执行对于那位宗酋斩首计划的机会。
  恐怕‘悯生宗’并不能靠着人数的优势压倒敌对江湖势力,一直以来靠着的便是单体更强的武力,使得他们四处流窜之下即便打击无关紧要的分支也无法动其根本。
  直到南宫皓雪对宗酋闻人达的挑战使得闻人达同样重创,才有其他人借着后续行动进一步确定胜机之举。
  对于世人来说,最重要的是结果,南宫皓雪在交州之外的义举都是结果,所以为交州之外的江湖所传颂。
  到了交州相助世家之战,南宫皓雪成为过程,被人忽视她在其中的作用,而造就结果的南宫乘风、南宫弄花、南宫赏月三兄弟则成了这一系列和‘悯生宗’之斗中的英雄。”
  师湘葙点了点头,她能接受陈至的说法,也认为这或许便是事实。
  这让师湘葙想起来全礼说过的名实之辩,全礼人就在这里,她也干脆直接请教:“全先生,这便是你说过的‘名实’了吧?像这一种情况,作为外人难道便没有操作空间吗?”
  “啊?嗯,你说……”全礼仿佛刚刚回神:“……哦,你说南宫世家姑奶奶这件事啊。”
  全礼刚才被师湘葙点到之前其实陷入了自己心事之中,他听了相关传闻后开始疑心是不是当年那位“悯生宗”闻人宗酋重伤之后逃遁出了交州,而他三月份遇上过的那个男人难道便是闻人达?如若不然,怎么会提到让他去交州找“悯生宗”呢?
  师湘葙把全礼神魂唤了回来,全礼便是敷衍也必须答了她的疑问,何况全礼似乎对答美女提问时并不喜欢敷衍:“前朝的再前朝,曾经天下纷乱的时候有派学问自称法家。() ()
  法家有套办法便可破‘名不符实’或者‘名过其实’两种情况,却破不了‘名实相符’,这套做法就叫做‘灭想去意,循名责实’。”
  “‘灭想去意,循名责实’?”师湘葙重复了一遍这八个难解的字。
  全礼一笑,对于他自己摆弄给别人的学问,他总是胸有成竹:“听起来难解,实际上一点也不难懂,姑娘,我这便说与你听。
  这套法子其实简单,所谓‘灭想去意’就是去则查清这‘名’之中那些部分是纯粹出于目的而增、减的。这部分无外乎‘想’也就是纯粹传颂名声者的想象,一般是增的部分;或者‘意’,最早缔造名声并希望别人传出者主观想要隐瞒的痕迹,这部分便是减的部分。
  如何去查?那就要‘循名责实’,‘循名’才能‘责实’。你作为不当事者,一切都只能从名声起,也只该从名声起。
  只要你有精力和空间,便可以顺从名声中的细节去靠近,‘想’和‘意’都是障眼法,靠得越近,背后看得越清,只要顺着名声传来的方向,走过去便是‘实’所在的方向。”
  师湘葙“哦”了一阵子,若有所悟,又问道:“如果已经到了‘实’的面前,却发现仍然有重点真假难辨,那又该怎样?”
  全礼觉得这个问题有点刁钻,本能想去摸羽扇才想到为了方便赶路羽扇还在背后木箱里,既然摆不出谋士的谱,他就干脆照本宣科直说:“那时候就比较麻烦。这证明缔造名声者的‘意’太过根深,于是对‘实’着手费力掩饰了一遍。
  这就要看你有没有必要和缔造名声者对立,惹上这个麻烦。如无必要,撤手就罢。
  如有必要,嘿嘿,那说不得,你就要先从局中排除这个维护名声者。你既追查到这里,仍有这层迷障,那这实际上已经成为别人布下的一个局。
  你若是这一局的目标,想必他会出其他办法干扰你,根本没‘循名责实’查过去的空间。
  既然你能‘循名责实’查过去了,那必然本来是局外人了,若按我的意思真没必要作为局外人坏人家的好事。”
  席子和一路插不上话,这时也听出点趣味来,他也心痒难耐,发了一问:“欸,那有人拿名声做局害你,你作为当事人,岂不是就没法破局了?”
  全礼对席子和的问题本来不爱回答,想要驳他一句“以尊驾的身份怕是没人这么害你”,却不愿意在师湘葙面前露怯:“那万一尊驾真遇上这种情况,肯定是被动得很的,说实在,也许便需要一个像师姑娘这样闯进去的破局者相助。
  否则,你既然是布局者关注的重点,肯定不会有足够的时间空间去‘循名责实’,哪怕意识到了有人借名声设局,也不好破。”
  全礼一时想不到作为被设计者该如何破局,他脑中隐隐有些想法,却好像中间有什么桎梏阻着一样不能勘破玄关,他自己归结于没羽扇可摇一摇极度影响他的脑智发挥。
  难得遇上点有兴趣的话题,陈至不愿意话题从此沉寂,于是他也开始插嘴:“办法当然是有的,只要你意识到这是有人借名声设局,那就算不去查清虚实真相,总也是有务虚、务实两种方向去做。
  具体的做法的话,首先便有一招‘以名敌名’。”
  全礼“咦”地奇了一声,接话道:“你也缔造假名声,来进行对冲……这……”
  他思索了一番这种可能,觉得不是不可能,只是难度似乎还比强行破局更大,笑着摇了摇头。
  “我能明白你的思路,想法呢倒是有新意的。只是人人习惯中都有一项先入为主,虚名之争上可没有什么‘后发先制’,向来只有‘先发制人’。”
  陈至一笑,道:“先生不需要‘后发先制’,以名声设局,本来首先便是要靠不知实情的第三者状态来制造便利。
  ‘以名敌名’时只需要一个让第三者堕入‘五里雾中’,便自然可以消解‘名’对第三者的引导作用,毕竟只要面上的‘事实’不止一个,布局者的‘名’便只是其中的第一个。”
  全礼皱眉道:“放出无数‘名声’来混淆是非,来消解第一个‘名声’的重要性?”
  全礼停下脚步,艰难地让席子和帮了一手才解下木箱,只从木箱中拿出羽扇,席子和发现他只拿羽扇之后颇觉得上当,心中直骂全礼数句。
  羽扇在手,全礼果然觉得思路清晰得多:“不成,若编造无数‘名声’,只要挖到底,一个底穿了剩下的也便被消解了可信性。
  这个进行挖掘的人,无论是布局者,还是遭布局者引导,以此来‘循名责实’责到你那边去的第三人都行。”
  陈至仍是一派轻松,反问道:“以‘名声’为迷障,掩饰,是掩饰什么呢?”
  全礼答道:“自然是‘实’。”
  陈至转身过去,又问道:“那先生以为,放出‘五里雾中’这种障眼法混淆是非,背后既然‘一捅即破’毫无实际,那破局者是指望用什么破局呢?”
  全礼依言一想,如遭五雷击顶,踉跄几步,他终于明白陈至这种破局法的重点:“‘五里雾中’迷惑众生的同时,掩饰的是……破局者自己!!
  啊呀,这一来,如果布局者不靠人‘循名责实’,便会失去设下迷局的作用,任他本来打算引导的第三者失控。
  若靠人或者‘循名责实’,他便是引导他人,为了不被怀疑也只好跟着深入,破局者便可趁机获得被‘五里雾中’迷障掩住的空间,可以‘循名责实’破掉布局者最重要的布局了。
  这……”
  陈至一笑,他只说了其中一种情况,如真要做的话,应该也不止这一种方法。
  全礼这时彻底忘了自己那点“三月份来找他的男人是不是闻人达”的心事,他开始疑惑陈至看着不像高手,难道会是自己一个对手,难道也是想去自荐给南宫世家做策士的?
  陈至趁这次闲聊之机在全礼心中埋下了一粒种子,他相信真到需要抉择之时全礼这个人无论投向何处,是绝不可能和他陈至站到一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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