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业火法莲(其之七)

  牙净昙杀死陆家三兄弟后,力气尽去,只得整个人往地上一坐。
  他硬闯三人合力“明王忏”的法子,实在不能说是破去此招,而是情急之下临时想到的应付法,若他不是平时“胖起来瘦下去”自己折腾身体适应力和恢复力的本事简直已经到了非人的领域,此法也断没法成功。
  也只有像牙净昙这样在炼体者中也算特殊的存在,才能用这种方法从刚才那一击中撑过来。
  不过,牙净昙也毕竟是名精湛炼体者而已,高境炼体者固然肉身已经可怕到了神佛的领域,从伤势中恢复和适应严酷环境仍是最为消耗体力的一环。
  正如昔日妖魔“替桃行道”业无极借此消耗岭天龙取胜,以及秦隽等五人在庐江城接头合攻“井中人”的两个例子一般,从粉碎状态以诡异的神速恢复的牙净昙,在击杀了陆家三兄弟后也是体力不继,处于最虚弱的时候。
  殊胜宗的校场有三个人听到动静,这时终于感到校场,两个带发,一个却是秃头。
  秃头的那个自然是法莲寺中的僧人,而且是秀字辈里虽然年轻却最为勤奋习武的一人,法号秀能。
  秀能这一日本来是为了向殊胜宗无我堂的两位师兄求教一路拳法,才硬拉着这两位殊胜宗居士一早到了校场,讨论拳术到了现在。
  牙净昙和陆家三兄弟交手的整个过程都没多长时间,这三人听到动静便往这处赶,也是在双方胜负分晓后这才赶到。
  他们看到的,正是遍地淡黄黏水,一个少年光着身子坐在三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前的怪异景象。
  “你、你是谁……”
  秀能生得纤弱,胆子却大,一见有死人本能先护在其他两位殊胜宗居士身前,向没死的少年发问。
  牙净昙轻易不动手活动,印在法莲寺众僧心里本来就是那副巨大的“肉球”印象,兼秀能又在法莲寺众僧之中也属年轻,当然不能认出来。
  好在他请教的两位殊胜宗居士,其中就有一名正好是殊胜宗无我堂第六席护法师简宿,简宿已经先认出了牙净昙,他便向秀能道:“秀能小师父莫慌,这位正是本堂第三席牙佛友,牙佛友一旦认真和人动起手来,肥肉就会很快尽去,变成这副样子。
  牙佛友,这是……怎么居然有敌人出现在此了吗?!”
  牙净昙此刻只感到疲惫得也懒得多做解释,正好有能很快明白状况的简宿在场,他便只简单回道:“啊,我已经打发了……不知道是哪路人马,还蛮厉害的。
  你们去通报……”
  话还没说完,已经有另一个声音打断了他:“是灭度宗,这三人可是我灭度宗中年轻辈的英才。
  嘿嘿嘿,居然给你杀了,你不简单啊。”
  牙净昙眉头一蹙,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打断他话的那人正在十几步外,牙净昙完全没发现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便站在那里,他一身佃户那种布衣,双肩挑着两个担子,腰上缠着似铜似铁的锃亮链子,链子一头连到它的腰后,把拴着的东西完全藏了起来。
  这人还带着草帽,草帽压得很低,他抬起头来和牙净昙对视,牙净昙才看得清他须发皆白、两条眉毛外侧白色长眉垂下的独特样貌。
  牙净昙就算再懒得动脑,也知道是新敌来到,他撑着想起来,却发现自己如今连起身的力气都不剩下。
  秀能年纪既轻,平生哪里经过殊胜宗“秘境”被人闯进来的事,他还想问:“灭度宗之人……你们闯进来是想干什么?”
  简宿和另一位殊胜宗居士却明白这真是敌人入侵,从左右分别越过去,反护在秀能和尚的前面。
  简宿不忘厉声喝道:“秀能小师父!!快去叫人,这里我们拦着灭度宗的外道打进来了!”
  “嘿嘿,外道说别人外道,简直天下第一好笑。”
  “大狗上人”嘿嘿一笑,运里把扁担和两个大筐都掷了过去。
  一掷之下,简宿和另一名殊胜宗居士见牙净昙不能起身,分别冲过去各提他接了一筐。
  这一掷之力却也超乎两人的预料,两人一接之下,力道猛得难以化消,一个竹筐把简宿同来的殊胜宗居士整个撞飞,就连简宿也是连退四五步才抱住竹筐站定。
  秀能不再犹疑,拔腿就跑,光看这一掷的功夫便明白敌人非是易与。他的武功别说简宿,就连另一位殊胜宗居士都还不及,还留在这里又能帮上什么?
  被撞飞的那人半抱着竹筐,连滚了几圈出去,胸腹正难受的时候,竹筐里的东西又趁着余势“扑”了出来,把他压在地上没法起身。
  不过这也让他终于明白这两个大竹筐,装得都是什么。
  那俨然是一个人,一个死人。
  死人的身子压着这名殊胜宗居士,死人脸几乎要贴上他的脸,他想要拨开,才发现这张脸实在熟悉。
  于是这位殊胜宗居士赶紧就这么躺着叫出自己的发现:“是、是寂静堂的仇佛友!”
  简宿低头一看,自己怀中这个筐里面果然也是一个死人,他这个角度虽看不到面目却能看到那头乱发。他又惊又怒,慌忙双手一送,让离手的竹筐平稳地落在身边的地上。
  “外道死老鬼!!我跟你拼了!!”
  “拼?!你确实得和我拼了!!”
  牙净昙虽然不能起身,却要大叫提醒:“简佛友!!退!!”
  简宿还未冲上去,已有一物挟着呼啸破空之声向他高速旋转飞来。
  仓促之间,简宿双手上下反剪,运出最得意的“如意把”功夫化消此物的力道。
  这一次他接得很稳,只因那物的重量也非竹筐能比,对手这次飞掷之手法也似乎只为扰乱,不为杀伤。
  那物是“大狗上人”刚才戴在头上的那顶草帽。
  还轮不到简宿把这草帽丢下,身边已经又有什么带着反光飞快淌地到了他脚边,他慌忙之间只来得及提脚往旁边一避。东西虽然避开了,他的裤脚却不免被这物从地上沾起来的黄水溅湿。
  好快,简宿只觉得自己冷汗马上就要下来,刚才这一招不同于之前两次飞掷,若是正面冲他胸腹他根本无从避过。
  这物当然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冲他身后尚未起身的牙净昙。
  这正是“大狗上人”的独门兵器“金刚剑扣”,链子连着的那口短剑已经笔直插进牙净昙的喉咙!!
  “咕——”牙净昙喉咙被穿透,双手抓着链子也抓不稳,已经没有再用炼体途威能恢复的余力,只发出了最后一声怪声作为遗言。
  简宿听到这声便知不妙,强敌在前,本来容不得他回头查看情况。
  可牙净昙的实力在他们无我堂仅次于法却形、何语晶,在法却形严厉的教喻之下,何语晶、牙净昙这样的人不止是他们无我堂弟子学习的对象,更是他们一部分的信仰。
  所以他还是忍不住回了头,看到牙净昙双手努力想抓住贯喉短剑却只能整个身子向前趴到的景象。
  信仰崩塌的同时,一条冰冷的链子已经绕上他的脖子。
  “大狗上人”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似乎想把简宿的思想拉回现实:“后辈,你分什么心?你该和我拼啊?”() ()
  拼?对。
  简宿被死亡的威胁拉回现实,链子却把他的脖子缠得更紧,更紧……
  他只觉得脖子上是冰冷的链子在勒着,被勒住的部分还未感到疼痛,却和火一样发烫。
  脖子越被勒得发烫,缠着的链子越让人感到冰冷。
  而在简宿的耳边,更是“大狗上人”催命的嘶哑嗓音。
  “你就要死了,你若不拼,你能死得甘心吗?”
  自然不甘心,简宿直觉感到自己将死不远,这个声音偏偏要把他拉回现实,激起最后的斗志。
  斗志而不是力气传到他的双手之上,他的双手终于抬起来,能够碰到链子。
  简宿却觉得后脑被什么东西一抵,传入一股黏劲,让他的头丝毫动弹不得,这股劲力从他脊上又传下去,他的手不自觉又要垂下。
  “大狗上人”的头,正是往前一点,抵在他后脑的那个“东西”。
  “再用心一点,再不用,什么心都化成不甘心了。你看,还有人有救你之心。”
  简宿看到了,那名和他同来的殊胜宗居士终于推开尸身起身,爬起来往这边冲过来。
  简宿的喉咙完全发不出声音,他只觉得自己的眼睛睁得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大。
  这双睁大到不敢相信地步的眼睛,帮简宿看清了自己不愿看清的过程。
  延长的链子一弹而起,把冲来的那名殊胜宗居士绊倒摔进黄水里的整个过程。
  简宿的双手垂下,伸直,这当然不是简宿控制之下的动作。
  只是简宿,再也没法凭自己的意志做出任何动作了。
  灭度宗传下来的五门“尊者明王功”里,唯一用到链子拴短剑的“剑扣”的一门,便是“大狗上人”的“不动敕卷”。
  “不动敕卷”中,就有多项用链子制敌取命的招数,“大狗上人”先绞住对方脖子,再以头抵上对方后脑传下黏劲防止挣脱取命的这招本来是这些技法之中颇为仁慈的一招“交首慈悲”。
  可“大狗上人”此时心态有异,在这次运用此招之上稍做变动,不但加剧了简宿肉身上的痛苦,更用言语相激,对简宿的心灵也造成了相当残忍的打击。
  “大狗上人”放开简宿的尸身,任这具已无生机的身体滑倒,收起链子这端,一脚挑起那顶简宿松手已有一段时间的草帽。
  这顶草帽飞到了被绊倒的那名殊胜宗居士头上,“大狗上人”也飞身而至,右脚一落,隔着草帽踏碎了这名居士的头颅。
  随后,他更便卷链子便移步牙净昙的尸身之前,拔出短剑后再以短剑对牙净昙的尸身刺了又刺,直到那一摊牙净昙身下的黄水被染成古怪的颜色。
  “大狗上人”似乎很满意自己刚刚的作为,安静地用眼一寸寸在四周景象移动,把这惨景尽纳眼底,发出无声的笑。
  经历进入“秘境”后那通“四住动心咒”的幻觉之后,“大狗上人”把自己安排单独一组,他早已改变最初潜入进来时的想法。颇有孑然一身感觉他甚至拒绝继续扮演自己演了多年的疯狂狠辣却仍带一丝天真和仁慈的“大狗上人”史为因形象,恢复成那个肯为了私欲杀友弑师的证勤。
  没有同伴目光的顾忌,让“大狗上人”甚至杀了一名无辜的佃户,换上他的行头,“借”了一副扁担两个大筐,来载他处理掉的两名殊胜宗居士尸身,带到这里。
  他一早便已到了现场,静静收敛气息,伏在一旁观看了陆家三兄弟挑战牙净昙然后身死的整个过程,判断出牙净昙的消耗后他才选择在此时现面出手。
  以他的武功,便是能轻易胜过无我堂第三席护法师牙净昙,却不免因为牙净昙因炼体途而具有的古怪恢复力拖成久战。
  秀能和尚是他有意放走的,只有这样,才能把混乱扩大。
  现在殊胜宗“秘境”之中,无人再是他“大狗上人”匹敌的对手,他便要自己操纵这场游戏,让这个过程更加具有他所需要的意义。
  “秘境”的幻觉虽过,幻觉中揭开的过往却让“大狗上人”心上如同扎下一根小刺,虽然他明知当年之事无人再可揭开,他却有了一丝当年云中寺方丈向谁提起过的畏惧。
  所以他对计划进行了调整,现在他的目的并非和“闭眼太岁”约定好的尽可能杀伤后便让灭度宗居士尽可能全身而退。
  “大狗上人”现在要人死,尽可能地死!
  灭度宗中实力本就以“大狗上人”最强,再往下才是“第二尊者”“第四尊者”“第五尊者”和“第三尊者”陆土娃,法莲寺三位首座已有其二不能相救,殊胜宗宗主实力尚不见得有“禅门慧剑”潘籍或者“燃指善女”、牙净昙高明,局势可谓尽在他手!
  唯有所有殊胜宗的要人全部死去,才能拔除他心上那枚小刺;唯有灭度宗的精锐老人死个干净,才能让他安心即使秘密奇迹般被揭开,灭度宗仍在他的股掌之中!
  这才是他“大狗上人”、他证勤,先后杀友弑师,该得到的地位!
  “闭眼太岁”陈至本来选择他作为说服对象,便是从他的言行中品出了一丝隐藏的阴谋家味道,如今他被激发起来虚无缥缈的恐惧,不再对本性有丝毫隐藏。
  “大狗上人”尽情挥洒压抑的本领,自然也有他料想不到的地方。
  这个变数,就是法莲寺主持延心大师。
  延心大师专研的领域本就是大乘佛法,虽然法莲寺僧众向往学习殊胜宗武艺的风气逐渐愈盛,他却从未在武功上精进过。
  这位老僧在这一天接到一茬又一茬让人不安的消息,他感到了不亚于十八年前“悯生宗主”邢无二叛乱时额危机。
  所以他谁也没告诉,简单安排寺僧关注情况后,自己却取出一物,进到了法莲寺地下的私牢之中。
  只关押了一个人十八年之久的私牢。
  被关押之人面带微笑,仰头借助不甚明朗的烛光看向延心大师。
  似乎他早料到这名老僧的到来,似乎他早等着这名老僧开口后要说的话。
  延心终于开口:“阿弥陀佛——
  ……邢……佛友,昆仑山玄妙门当年提议取你之命,正是老衲看在令弟虔诚老实的分下保下佛友。”
  延心本来想说成“檀越”,可终于还是改口叫了邢无二“佛友”。
  “佛友所中的‘锁功针’,自然老衲也求昆仑山的道友遗下了取出之法……可……”
  接下来的话,延心却不好开口了,他仍在犹豫。
  邢无二就在这个时候笑着开口:“‘秘境’又有新的危机了?”
  延心沉默。
  “放我出去,面对共同的敌人,我仍可以是殊胜宗和贵寺的保护者,一如十八年之前一样。”
  “悯生灾主”的话听在延心的耳中,正是世上最为诱人的魔考。
  欲借一种灾难的助力去消弭另一场灾难,到底是对还是错?
  延心不由得咽下一口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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