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1章 命火焚扬(其十九)

  在潘籍准备动身回返殊胜宗的这个晚上,他毕竟还是慢上了一步。
  因为这一天,正好是灭度宗动手的日子。
  时间回到两天之前的晚上,在潘籍还在揣摩“地发杀机,龙蛇起陆”八个字并且等着进一步的准确消息的时候,陈至已经站在了灭度宗“五条大狗”的面前。
  陈至自然是通过画屏门的关系找到的灭度宗下落,灭度宗看在周画屏情分上留给画屏门的联络方法,如今成了“闭眼太岁”陈至和灭度宗之间的枢纽。
  这当然是出乎灭度宗众人的意料,所以这又是个必须向灭度宗给交待的问题,画屏门的张梦铃显然做不到这一点,便只有陈至自己来亲自给个交待。
  陈至并不怕给这么个交待,从他要利用画屏门来联络,亲见灭度宗“五条大狗”的时候就知道绕不开这一环。
  因为这一场亲会,等于向灭度宗暴露画屏一门遭到他“闭眼太岁”幕后操纵的事实。
  正因如此,“五条大狗”才会一齐找到陈至面前来,想要他的一个解释。
  这也正是陈至预料中的局面,他没打算给“五条大狗”任何解释,暗中操纵画屏门这个秘密不能隐藏一辈子,他如今便揭开这层谜底,正好借此机会创造和“五条大狗”会面的机会。
  这是他针对殊胜宗寂静堂首座潘籍的最后一步,所必须的过程。
  当看到修罗道四当家陪同和其交好的“第三尊者”陆土娃一同前来的时候,陈至便知道自己的构想已经达成至少一半。
  画屏门因为创派女侠周画屏之故和灭度宗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这位修罗道四当家“万世不禅”弗望修绝对没有因此一起向陈至问罪的任何理由。
  此人的出现,代表灭度宗中有人打算给陈至一个不直接面对逼问,而借此扯开话题的由头。
  陈至虽然“闭眼”,仍把目光投向“大狗上人”,其他几位尊者对弗望修同来没有表示任何的不快,这只能是出于“大狗上人”这名灭度宗实质上的领袖授意。
  “大狗上人”自然也是陈至必须主要说服的对象,对于这位老人陈至所知甚少,江湖中流传的灭度宗“疯狗”名声以此人为主,陈至却能从这种莽撞的作风中看到一丝智谋牵线的痕迹。
  “大狗上人”无疑是条老狐狸,狐狸和狗,本来就是本家,只要一条狐狸表现得像条疯狗,别人就只有先远离避祸的道理,绝对不会先设法区分发疯的到底是一条狐狸还是一条狗。
  这条老狐狸心里无疑明白灭度宗如今的艰难处境,也通过“天下第一智”江麟儿和画屏门这两层间接关系了解到了陈至的智慧。
  “大狗上人”有意让陈至通过指出一条可行之路,来默认画屏门由他操纵的事实。
  只是如果由“大狗上人”本人来下这个决定,其他的“疯狗”不免就对他“这条狐狸”产生看法。
  只有陈至借替自己剖白的过程来同时提出能让灭度宗度过此厄的办法,才能让灭度宗内部仍是团结在一起。
  这也是对陈至的考校,如果“闭眼太岁”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大狗上人”自然没有默认画屏门受他操纵的必要,反过来任其他“疯狗”发泄怒火和疯狂来团结在他“大狗上人”的身边,反而可能有益于灭度宗如今的局面。
  所以陈至没有打算在画屏门之事上多费口舌,面对“五条大狗”的兴师问罪,他直接道出自己的看法。
  足够骇人的看法,至少可以骇人到让“疯狗”们也暂时按下画屏门一事背后阴谋家的怒火。
  “扬州之乱已成事实,灭度宗想要一线生机,唯有和同为‘两宗’的殊胜宗彻底开战。
  不死不休。”
  陈至此话一出,“大狗上人”不动声色,“万世不禅”事不关己,其他四位灭度宗尊者果然各露惊色。
  陈至知道,接下来自己需要的就是说服这些人,画屏门之事倒在其次了。
  “荒唐!!”“第五尊者”直表怒意,他第一个坐不住,起身想要把话题扯回画屏门之事上“我不知道你这个小子从何得知‘两宗’不合。
  但是你暗中操纵画屏门,难道就为了想把本宗当做棋子?
  有‘四山两宗一府司’的情谊,你以为做得到吗?!!”
  这番指摘不光义正言辞,更是听来颇合义理。
  “第五尊者”其貌不扬,也没有向人通名报姓的礼节,却能分明指出陈至此说的三个最大问题:
  灭度宗的问题,向来是灭度宗自己去解决;
  有“四山两宗一府司”七大派共同维系江湖平衡的前提,陈至此说岂止大逆不道,简直是至极且直接的邪恶挑拨;
  尤其是陈至此时搬出此说,暗中操纵画屏门之事便再无转圜,其心可诛。
  陈至一笑,他正等着这样的义理和情谊之说来驳自己。
  在江湖中讨论“势”,绕不开三个主题:义理、利弊和情谊。
  陈至既然搬出莫大的违逆义理,漠视情谊之说,就只有许以足够重分量的利弊。
  “‘第五尊者’指摘不错,既然七大派情谊祢坚、义理同在。
  晚辈似乎只有束手就擒,大呼罪过,任贵宗处置了。”
  陈至这句话丝毫不肯解释用意,反而像是认罪,“第五尊者”反而不好下定决杀之意,开始以目光询起“大狗上人”来。
  “大狗上人”两条垂下长眉因眉梢一挑轻轻一抖,只是如同往常笑笑,仍是不做任何表示。
  “第五尊者”没有办法,回过头来继续指摘陈至:“我不知道你这个后生小子哪来这么大野心,扬州朝廷、民间乱做一团,你偏要江湖乱上添乱。
  引发扬州乱战,你有什么好处?”
  陈至仍“双眼紧闭”,不紧不慢地清楚答道:“不错,晚辈正是要扬州大乱!”
  “你……!!!”
  “第五尊者”没了办法,一个“你”字后也不知道再接什么话。
  自己指控什么,陈至便承认什么,丝毫不加任何辩解,换了“第五尊者”,这话也不好说下去。
  最麻烦的是“第五尊者”无法越过“大狗上人”翻脸,这正是陈至有恃无恐的原因。
  “陈少侠。”看出“第五尊者”的窘境,“第四尊者”帮腔的语气就和缓很多“无论阁下有何用意,不妨说个明白。
  好过大家剑拔弩张,不解决任何问题。”
  这一句话,其实已经算是多少服软,承认灭度宗本身眼下存在解决不了的问题。
  陈至借题发挥,更直指灭度宗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扬州之乱:“贵宗能解决的问题,仅限于牵扯贵宗面对的问题。
  确实,晚辈之说不止离经叛道,甚至大逆不道。
  可要晚辈偏离此说来谈,那晚辈愚钝,以晚辈之智也看不出任何解决问题的办法。
  因为贵宗面对的问题,正是扬州之乱、玄衣卫立场之尴尬、七大派情谊不存的事实。”
  “笑话!”“第五尊者”愤怼道:“本宗怎么会有这些问题?!”
  “灭度宗举村参与平定‘切利支丹’祸乱,出师之名因为扬州刺史黄现平乱之后反生他乱而大义不存,此即‘扬州之乱’。
  玄衣卫出师不利,特殊问事江麟儿之死牵扯过大,灭度宗不能相救虽因事实上不能防备,落在未参与者的眼中却可能是其心可议。若玄衣卫有意愿和能力消弭这其中的误会倒还罢了,只是这件事中玄衣卫地位岌岌可危,更不可能做到,此即‘玄衣卫立场之尴尬’。() ()
  玄衣卫维系江湖、朝廷、民间关系,不能重整玄衣卫居中调解,则殊胜宗只会借助自己参与之便利从中挑拨针对,这就是‘七大派情谊不存的事实’。
  ……‘第五尊者’认为,这些问题不存在吗?”
  “这……我……”
  若“第五尊者”是能凭自己的性子不顾一切驳斥的地位,或者灭度宗真没面临陈至这个外人指出事实的处境,或许他还有话可说。
  借助驳“第五尊者”的莽撞,陈至短短几句话就把重点已经彻底置在了灭度宗的这几个问题上,“大狗上人”眯起眼来,不愿轻易透露目中的欣赏之色。
  “兴师问罪”的主题和节奏被“闭眼太岁”反客为主彻底掌握,这小子的智慧确实有独到之处。
  “第二尊者”也开始开口,顺着陈至的思路发问:“陈少侠又是为何认为,要解决这些问题,本宗只能跟殊胜宗开战?”
  “因为殊胜宗寂静堂首座潘籍参与‘切利支丹’‘患殃军’两祸之事,却隐身暗处,相信不光是晚辈,诸位前辈也能想到此人定是一开始便有意造成扬州大乱,借机针对灭度宗。
  灭度宗如今的处境,和此人脱不开关系也是事实。
  潘籍敢于放开手脚任意而为,正是因为玄衣卫无力调和、殊胜宗藏于‘秘境’受到影响不深,顾无后顾之忧。
  只有制造其‘后顾之忧’,才能挽回局面。”
  说到这里,陈至马上又郑重补了完整的“提议”:“由贵宗分出主力和传承两方面的人马,掀开一场大战,晚辈会趁机截杀回援的幕后黑手潘籍。
  就算贵宗成果不彰,事后仍是‘闭眼太岁’祸乱扬州江湖,贵宗和殊胜宗遭受挑拨。
  于贵宗,却不光有挽回局势换得生机的机会,还有机会一并清算‘两宗’长久的夙愿。”
  陈至看似“闭眼”,其实把灭度宗“五条大狗”的反应全部看在眼中,他知道自己这自愿背黑锅的主张终于拨弄到“疯狗”的心事,连“大狗上人”也已经动容。
  “第四尊者”又再问道:“殊胜宗隐身暗处,陈少侠又为何认为本宗做得到?
  若做不到,此法又如何称得上可行?”
  这两句问话,其实已经证明灭度宗不是不能接受被人利用做出此举,哪怕“闭眼太岁”这等来路不明目的不显的“阴谋家”来利用他们。
  陈至到此彻底确定,灭度宗的“疯狗”名声特地被“大狗上人”在其领导下营造出来,其实全宗上下早有和殊胜宗一决之心。
  “疯狗”名声只是铺垫,只是这层铺垫未曾用上,灭度宗已经在潘籍先下手为强之计下陷入窘迫境地,这恐怕也是“大狗上人”肯给陈至一个机会的重要原因。
  陈至从一开始就留心“两宗”之间隐隐对立又不肯揭破的关系,他的所有猜测如今都得到证实。
  “四山两宗一府司”中起码“两宗”从来不是铁板一块,维系平衡的玄衣卫一旦势微,便再也没有一方势力能够让“两宗”免于相互针对。
  所以“第四尊者”的疑问,他早就把答案备好。
  陈至转而向修罗道四当家“万世不禅”弗望修开口:“如果晚辈消息不错,四当家曾是殊胜宗所拥护僧团‘法莲寺’的一员。
  不过因为四当家潜心佛学,发现大乘佛学矛盾,故而叛出。
  正因为四当家当时请教问题想弥补大乘佛学中的疑惑,请教对象乃是‘第三尊者’,所以两位前辈才结下如今的同修友情。
  不是吗?”
  弗望修倒是直接,不打任何弯弯绕,反问起陈至:“向陈少侠说这一旧事的,是二当家手下的‘踏尘寻踪’萧忘形吧?”
  陈至点点头道:“不错,至于四当家如何跟‘第三尊者’结下友情,则是晚辈的猜测。”
  “第三尊者”陆土娃“哼”了一声,斜眼向弗望修道:“这小子替你解释的快,我差点以为你在修罗道里连咱俩交情都跟别人到处说清。”
  陈至笑笑,继续问道:“殊胜宗无我堂首座曾经向晚辈吐露,离开殊胜宗‘秘境’的人有独特干制莲花叶保持联系,而那也是出入‘秘境’的关键。
  晚辈斗胆进一步猜测,因为前辈遁入修罗道,至今仍然保存该物,而且可以凭此随时出入殊胜宗所在‘秘境’。”
  弗望修道:“不错,而且本座自然是知道殊胜宗‘秘境’出入口所在位置的。”
  这一问一答,“第四尊者”所疑的问题已经不需要其他的答案了。
  “第二尊者”性子似乎比其他几位都要负责,这时突然绕回问题:“陈少侠又如何解释暗中操纵画屏门的用意,不是只为利用本宗呢?”
  陈至知道这个问题只有给出个贪婪又可信的答案才能让灭度宗之人安心。
  “晚辈既然肯承下挑拨之罪,自然不会不图任何利益。
  事后无论成败,或者晚辈生死,晚辈希望画屏门从此彻底和贵宗脱离关系。
  晚辈要彻底掌控画屏门,而无后顾之忧。
  这便是晚辈提出向诸位的‘交易’条件,也是利益所在。
  反正对于贵宗,画屏门的情谊关系只剩下最后一点,不是吗?”
  最沉不住气的“第五尊者”此时又开口,他即使此问一出就暴露仍和画屏门保持关系的原因所在,也要问个明白:“你、你是如何知道本宗为何善待画屏门……你对周画屏。”
  “这并不是秘密,”陈至特意留白自己猜到的事实,正是要用在此处和灭度宗坦诚相见的时候去其疑问:“周画屏女侠传下的《浑圆如意》功夫,周密周大哥也会运用,贵宗却没将此功作为不传之秘。
  加上贵宗的组织形式,晚辈由此猜到,贵宗所拥的僧团融入便是贵宗共同生活的村人之中。
  晚辈路上读过小乘佛学经典,发现小乘佛学的传人保持原始佛学的风貌,僧人不忌婚娶。
  加上《浑圆如意》以家族传承,晚辈由此猜到周密周大哥、周画屏女侠的武学传承,来自当年一苇渡江的僧人融入世俗。
  贵宗对画屏门的关照,来自于贵宗居士拥护僧团的誓言,既然周画屏女侠已经不在人世,这层关照就只剩下是何方势力谋杀周女侠染指画屏门的担忧。
  晚辈既然说想要拥有画屏门,自然是愿意代为承下剪除谋杀周女侠势力的影响一事。
  从此贵宗不必再担忧此事,自然也有余地任晚辈接手自周女侠过世后不再有这层联系的画屏门。”
  “第五尊者”似乎已经可以接受,一边道“你倒是能猜”一边终于肯安心坐下了。
  做主之人“大狗上人”已经满意陈至之前的表现,他要听到最后的保障:“既然如此,陈少侠一定有对付寂静堂首座这‘禅门慧剑’的信心了?”
  陈至仍“双眼紧闭”,只神秘而泰然地一笑。
  “大狗上人”心情似乎颇佳,也不问细节,笑道:“后生可畏。”
  陈至明白,自己终于达到会见灭度宗“五条大狗”的全部目的。
  对于潘籍,即使陈至不能胜,当他败亡之时,自有“天下第一剑”重新现世清算此人。
  陈至的布置,便是用自己的性命,在整个扬州地界放一把“阴火”,焚净所有荒唐地把所有无辜的人引进乱世的阴谋者。
  如今,他“闭着眼”,却已经看到火苗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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