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八、不准哭鼻子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一百四十八、不准哭鼻子颠簸马车内,欧阳戎裙刀横置在双膝上。
  脸上露出侧耳倾听的专注之状。
  车厢内,除了外面马蹄砸地的声音、驾车骑士们呦呵的声音外。
  只剩下谢令姜细细倾诉的清婉悦耳的嗓音。
  谢令姜没有对欧阳戎有任何隐瞒。
  除了上午在东林寺正殿她的蓦然告白、图穷匕见吓跑了某人这件事,二人都默契的没有问没有提假装没有发生过一样外。
  其他的事情。
  二人又逐渐恢复了之前正常师兄妹相处的那种语气氛围。
  似乎是某人露出的她所熟悉的认真倾听专注无比的男子侧脸,对她似乎有所鼓励。
  谢令姜继续以小师妹的口吻,叙述复盘今日之事。
  连裙刀奥妙都尽数吐露,没有埋藏心头。
  欧阳戎听着听着,一双有点粗糙手掌不禁从原本的圆润白玉刀柄上悄悄放了下来,手收了回去。
  对此,朱唇轻启正在言语的谢氏贵女目不斜视,似乎是没有看见。
  也不知过了多久。
  车厢内,这道女子的清婉嗓音缓缓歇了下来。
  只剩下车窗外偶尔溜进来的几道阑珊灯火映照下,二人四目以对的缄默,与各自忽明忽暗的面孔。
  “这么看来,今日委屈师妹了。”
  欧阳戎脸上露出有些内疚之色:“我当时若不走,就不会有后面之事……”
  谢令姜却忽然摇头,打断说:
  “是师兄委屈了,我……对不起师兄。”
  “这是为何。况且今日下午若不是你最后关头出手,阻拦那个冒牌货,后果不堪设想。”
  欧阳戎脸色有些严肃的摇摇头,转而苦笑:“师妹下午表现……我表扬你都来不及,何来对不起一说。”
  谢令姜齿咬下唇,眼睛默默注视着面前安然无恙且安慰着她的男子。
  听到师兄的笑语后,她缓缓摇了摇头,过了良久,才颤着唇瓣出声。
  只可惜光线昏暗,某人没有灵气修为,无法清晰夜视,看不见她脸上这霎那间的丰富神色与真情流露:
  “师妹还是笨,之前只是怀疑,直到在彭郎渡码头,目送那个假冒货的船走后,后知后觉感应到你那边裙刀的动向时,才幡然醒悟,方知船上那人不是伱,彻底确定的那一刻,整个人都……都……”
  车内女郎啊了啊嘴,又紧紧闭上,唇儿有些苍白。
  当时蓦然醒悟后,刹那间,那种呼吸窒住,像是被人掐住脖子般的难以喘气的滋味,明明站在白日的灿烂阳光下却只觉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世界天崩地裂般的感受。
  再配合上不可置信、悔恨、乃至恐惧等等情绪涌上脑门……就算后来确定了大师兄真人没事,依旧活着,裙刀还有反馈,但她心头依旧宛若被钝刀割肉。
  这种体验,谢令姜这辈子都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哪怕已经过去了大半天,直至此刻,她脸上依旧残余深深的后怕神色。
  “整个人怎么了?”
  见小师妹突然无声,欧阳戎不禁问了嘴,摇摇头:
  “这也怪不了小师妹,任谁也想不到,柳家竟然玩这种盘外招,到底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他眉头凝聚,眼睛盯着膝上裙刀。
  “没怎么。”谢令姜勉力忍住,没去细说当时的崩溃心神,朝神色沉思的欧阳戎,面色挤出些笑容,她唇间继续轻喃:
  “就是有些担心师兄……不过,我感受到了师兄用裙刀杀人,至少有两人死在了裙刀下。
  “旋即又感应到,师兄带着裙刀奔走,朝我当时所在的彭郎渡这边奔来,距离越来越近,脚步匆匆……
  “师兄抓在刀柄上的手,力气极大,似乎十分匆忙……只是后来方位又发生变化,似乎是朝上游狄公闸那边去了。
  “我便猜测……乃至有些确定,师兄应该是已经识破了阴谋,但在后面隔得太远追不上我们,所以要直接赶去狄公闸阻拦冒牌货。”
  说到这里,谢令姜深呼吸了一口气,洞开的车窗外,溜入的夜风入喉,在嗓子里有些丝丝冰凉,让她此刻宛若夏日饮冰。
  欧阳戎眸光耀耀的看着她,闻言后不禁赞道:
  “师妹聪慧,嗯,还是挺信任大师兄我的……所以在码头,你让六郎带人回大孤山找我,你果断转头去追船,将计就计守在冒牌货身边,想看看背后之人,费此心机,到底在剪彩礼设下了什么阴谋,再一举捣灭,是吗?”
  面对大师兄的追问,谢令姜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她眼睛盯着身前男子的脸庞问道:
  “师兄不怪师妹?明明你还有可能正身处危险,可能后面还会被追杀,而我却没有第一时间去找你,在你身边缺席……”
  她顿了顿,又默默垂目注视裙刀,福至心灵的添上一句:
  “这种……不被对方重视的感觉,师兄心里没有一丝难受吗。”
  欧阳戎不再手扶玉质刀柄,而是两手扶在白檀刀鞘上。
  他正襟危坐,两眼宛若星辰般明亮,看着她。
  这些时日经常坐屋顶守夜到天明的谢令姜觉得,面前这双明眸更像黎明前青黛天幕上的启明星。
  欧阳戎朝谢令姜轻声说:
  “师妹,说心中没有一丝失落,是假的,但我更多的还是理解与开心,这也是真的。
  “我理解师妹当时做出的抉择,很开心你没有被感性冲热头脑,转身无济于事的去找我,而是懂得冷静思考局势,选择去追上船,监视在冒牌货身边,保护沈大人他们。
  “你若是选择了前者,我反而会难受生气……
  “所以现在,我真的很开心,师妹,你真的长大了。”
  欧阳戎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些笑容。
  谢令姜怔怔注视着大师兄有些欣慰的表情,她忽问:
  “那万一呢,万一你路上又遇到了危险,万一正是因为我没第一时间转头去找你,守在你身边,导致大师兄你还是被歹人杀害了……
  “我做出那种所谓的理智抉择,师兄也开心吗,也希望我这么选?”
  欧阳戎一愣,低头握了握刀鞘,紧了紧,唇也紧抿了下。
  他垂眸认真道:“师妹知道是什么答案。”
  是的,谢令姜知道答案,但是她还是问出来了。
  有时候,无意义的废话,并没有让世界变得更愚蠢,而是变得更复杂。() ()
  谢令姜沉默间隙,欧阳戎蓦然抬头,满脸灿烂笑容,朝她道:
  “万一我死了,你更要头不回的去追船,不准哭鼻子,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是如此,明白吗?”
  谢令姜瞧见,面前男子正手指着车窗外折翼渠与狄公闸的方向,他一脸认真的说:
  “你要好好去保护好咱们的未竟之事,这不仅是师兄我未竟的事业,也是你的未竟之事,还是六郎、阿山乃至于所有致力于龙城治水之人的未竟之事。
  “它应当,且本就比我更重要。
  “哪怕我死了,走了,不在这个世上了,只要赈灾营还在,狄公闸还在,折翼渠还在,龙城百姓们还在依靠着它们丰衣足食,劳动创造,生生不息。
  “那么你家大师兄我就依旧还在,永远都在这里,而不仅仅只是衙里那本大部头县志上随手带过的一笔,几滴墨水。”
  在黑暗车内依旧红衣如火的谢令姜张了张嘴,愣愣看着面前笑容阳光灿烂的大师兄。
  她良久无言。
  忽转头看了一眼马车外头顶的夜空。
  今夜月淡星隐,天幕漆黑一片。
  可想而知,即使是到了明早清晨,她登上屋顶守夜,可能也见不到启明星了。
  然而谢令姜却觉得不是这样。
  它就在眼前。
  不多时。
  “师妹?”
  马车“晃铛”一声停驻后传达给车上之人向前倾身的惯性,还有大师兄的呼唤声,唤醒了后半程都脸色出神的谢令姜。
  “啊。”她恍然回神,嘴里应了一声。
  欧阳戎瞧了瞧俏脸略呆的小师妹,不禁失笑:
  “到地方了,你在走什么神呢,快下车,先回去休息下。”
  鹿鸣街上,柳阿山驾驶的马车停在了苏府无石狮子的低调大门前。
  “哦。”
  谢令姜张望了一眼外面,没有动身,转头问:
  “那师兄你呢?晚上是不是还要忙,我不走,陪你,我不能再疏忽了,在外面要保护师兄安全。”
  欧阳戎无奈,想了想,他看了眼已然成熟不少的谢令姜,如实道:
  “我等会儿先要去给沈大人、王大人他们安顿住处,再去县衙把今日遗留下的一些事情收尾。
  “对了,还有大孤山那边的事情也是,得派人过去……
  “另外,还有明日的全县公审,得趁热打铁,给柳家彻彻底底钉上棺材板。”
  “那今晚大师兄岂不是又要有的忙了,是不是又要在县衙公堂上铺床被?”谢令姜难掩眼底的心疼不舍之色。
  她想也没想道:“那就一起,正好,我去牢里看守住那个方术士,封住灵气修为还是不够保险。”
  欧阳戎想了想,点头道:
  “那行,不过现在先回去整理一下,吃个饭再休息会儿,半个时辰后咱们集合,一起过去。”
  “好。”
  谢令姜用力点头。
  梅鹿苑与苏府本就毗邻,二人一起下了马车。
  苏府门前,谢令姜没有第一时间挪动脚步。
  门前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将红烛的光晕洒在不远处略微疲倦静立的年轻县令身上。
  谢令姜转过头,眸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正目送她进门的大师兄。
  后者似乎明白她的眼神。
  他无奈耸肩,掀起两袖,在自家小师妹的机敏眸光下原地转了一圈:
  “我真没事,身上没什么大伤,不是想找理由打发你走,然后一个人默默缩在角落里阿猫阿狗似的舔舐伤口。”
  谢令姜看了看他疲倦脸庞上的苦笑,轻轻颔首,转身就要进门。
  “等下,师妹。”欧阳戎似乎想起了什么喊了声,低头默默解下腰间某物,两手捧着准备前递,“你裙刀忘拿了……”
  “大师兄。”谢令姜忽然打断了欧阳戎话语。
  后者抬首,“怎么了?”
  红灯笼下,一袭红衣的男装女郎头不回道:
  “刚刚你在路上教导师妹的那些话,说咱们的未竟之事更为重要,甚至有时候胜过……一人之性命,师妹觉得大师兄说的是对的,但……
  “可能是因为我还是很笨吧,关于里面‘不要哭’那一项勉强可以,但是‘头不回’这一项,其实还是挺难办到的。”
  她顿了下,吸了吸鼻子,撇了撇嘴,装作不在意道:
  “大师兄别多想,不是有人多特殊,而是我本就多愁善感的性子,身边的同门挚友出了事,生死未卜,我总难免冲动担心。”
  欧阳戎微微皱眉:“小师妹,其实咱们……”
  谢令姜的背影微微歪头,打断道:“不过。”
  “不过什么?”欧阳戎愣问。
  “不过也不是不能解决,就像今日这样,你把我裙刀带在身上,我隐约能感应到你在,便也能稍稍放宽些心,头不回的去追船……
  “不管是生是死,师妹我至少能够确认它,总好过被某些虚无缥缈的希望引诱,给乱了阵脚,坏了师兄的大事……师兄你觉得呢?”
  欧阳戎睁眼,其实没太搞清楚师妹这逻辑,然而不妨碍他应和,感觉小师妹说的也没太大问题:
  “这样……也不错。”
  谢令姜径直颔首:“那裙刀继续放你那里吧,就当作……一道保险,你以后不准让它离身。”
  欧阳戎想了想,无奈把裙刀重新系回了腰间:“行吧。”
  只是他没瞧见的是,前面某位背身的小师妹嘴角微微弯了下。
  佩戴好刀,欧阳戎抬头喊住谢令姜:“等等,还有一件事,上午善导大师给的那红绳……”
  谢令姜忽问:“红绳?什么红绳?”
  没等欧阳戎再言语,她头不回的抬手,抖下宽大的红袖,露出一截藕臂,扬了扬洁白无物的皓腕示意。
  谢令姜手里还捏着一根姻缘竹签。
  她好奇的语气传来:
  “咱们上午不是只给苏小妹求了一根签吗,师兄在胡言乱语什么呢?”
  “……”
  “走了。”
  红衣女郎挥挥手,潇洒进门。
  欧阳戎脸色怔怔目送。
  少顷,他揉了一把脸,转身离去,原地留下一声嘟囔:
  “师妹真的长大了……话说,这到底是倾慕依赖之情,还是……真的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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