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向着冬天

  听说了钟阳的葬礼,苏晓晓想尽办法赶了过去,甚至她的腿都只允许她自己转着轮椅前进。
  为什么非要来呢,苏晓晓当时自己也想不明白,难道人就这么喜欢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悲痛的家人,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的父亲,以及接受不了现实快要陷入疯狂的母亲。苏晓晓望向人群,那里是同样惊讶于她到来的张与。
  “苏晓姐。”
  张与想要来帮她推轮椅,但是却被苏晓晓拒绝了,她想亲自上前去祭拜死去的人。
  钟母看见她的一瞬间就知道这是什么人了,和她的女儿坐在相邻位置,那场天灾唯一的幸存者,其他人要么丧命当场要么在经历过漫长的折磨之后悲惨死去。
  那一瞬间,理智的丝线终于撑不住绷断了。
  只差那么一个座位,如果是自己的女儿坐在那个位置上是不是就不会死了?恶的念头疯狂涌上来,眼前这个和自己女儿年龄相近的女人是死是活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如果当时自己的女儿和她换换位置呢?
  在这种情绪失控的状态下,钟母说出了几乎无可挽回的话。
  为什么活下来的不是我女儿,你可不可以代替我女儿去死?
  苏晓晓深棕色的眼瞳因为这句话而颤动着,她慌张后退,可是腿上的疼痛加倍传来让她差点摔倒,如果不是张与在的话她一定会摔在地上。
  比腿更痛的是大脑,那一天自己耳边的呻吟声尖叫声呜咽声哽咽声一起传入了脑内,形成了无法退散的嗡鸣。视线逐渐模糊,只有拼命朝自己扑来的钟母的脸还算清晰,这一刻苏晓晓才注意到钟家母女是多么相像啊。
  尤其是那双失去神采的眼睛,和钟阳涣散的瞳孔是那么相似。即使周围已经模糊看不清了,失去了生存意义的眼睛仍然如同一道强光刺向了自己。
  钟父拦住了钟母,不住地道歉,而钟母也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刚刚隐忍的悲伤情绪在此刻全部爆发,苏晓晓已经听不清钟父的话语了,她的耳边彻底被耳鸣占据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抱歉,我老婆她受刺激太大,她这些话不是有心的,我们女儿的死是……或许是她运气没那么好吧,不是你的错。”
  不,不对,是我的错啊,明明得了便宜还过来卖乖,把刚刚经历丧女之痛的母亲刺激成这样。可刚刚钟母的请求,她不止是做不到,也不肯做。钟阳是家里如珠如宝宠大的女儿,自己也是母亲唯一的依靠了。
  所以,不能死,哪怕不断地谴责自己的过错也不能死。
  接下来的日子,苏晓晓已经不记得是怎么过的了。恍惚,迷茫,痛苦,自责,还有时不时的窃喜。
  在出院后,虽然她是在家的自由职业者不需要见太多同事,但仍然有各种各样的人询问她过去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每当提起一次,她脑内就会闪过钟阳死时的样子,死者以另一种更加凄惨的方式活了下来。
  太阳失去了光芒,残留的火焰狠狠灼伤了幸存者。() ()
  当苏晓晓发现自己就连见到母亲眼前会闪过钟母哭喊的模样时,她的情绪终于崩溃了。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苏晓晓存款不少,自由职业者也不需要经常外出办事。
  她索性把情绪崩溃的自己送去了精神病院,医生再三强调她这种情况并没有严重到需要住院观察,只需要定期的心理疏导就足够了,就算住院观察也最多两个月。
  不过最后她还是如愿住了进去,基本上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医院里消磨时光。反正这医院不缺这么一个床位,管理制度的不完善倒是让她钻了空子。
  当张与来她的时候,苏晓晓也明白自己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可与张与对视的时候,苏晓晓才惊恐地发现,那个阳光一般灿烂的女子的死,伤害的从来不只有她的亲属。
  从前的张与眼睛是像这样没有光的吗,在钟阳成为她的老师之前是这样的吗?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在眼皮遮挡反射的光芒之后,几乎变成了纯黑的颜色。
  苏晓晓清楚记得张与的眼睛,不,至少刘雨璋的眼睛不应该是这样的。邻居家的小女孩总被大人们称赞,眼睛睁开时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自己过去的眼睛极其相似。
  其实,她们现在的眼睛也相差无几。
  这个国家几乎都是深棕色偏黑的眼睛,现在两人的眼中都失去了光。
  一次偶然的事件,夺去的不止是那一车人的性命,更是与那一车人息息相关的人们对未来的期待。
  “钟阳老师是一位很温柔的人,苏晓姐,”张与握住她的手轻声道,“你从来没犯过什么错,只是碰巧活下来了而已,虽然这话说起来可能有点无情,但就算是死者也没资格怪罪你,不过,你这样子是在活着的人心里犯下了无可挽回的罪过。”
  “我知道…抱歉,小与,我妈就拜托你照顾了,我也拜托你了。”
  张与得到她肯定的答复未作久留就离开了,离开前苏晓晓叫住了她。问道:
  “张与,钟阳老师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老师。”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张与深呼吸了一次,缓缓道:
  “如果说名字代表着一个人社会意义上的新生的话,我的父母不仅给了我肉体上的生命,也给了我社会意义上的生命。
  “在无法回到过去的当下,现在的我或许正在逐渐枯死,现在的生命大概步入了秋天。
  “在逐渐走入寒冬的深秋中,曾经有个人想办法给了我精神上的第一次生命。”
  苏晓晓那晚在病房之中枯坐了很久,不断咀嚼着自己刚刚没来得及问出口的问题,虽然觉得即使问出口了张与也不愿意回答就是了。
  如果生命曾经短暂从秋天中种下了春的种子,深埋在了土地之下,还未来得及萌芽就降温的话,那是否意味着生命现在正经历着一场难以抵御的严冬?
  如果暖阳终会离去,那春天还会到来吗?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