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黑漆漆圆溜溜的眼睛,像两颗晶莹的葡萄嵌在又白又软的小脸上,笑容灿烂,吐出小舌头兴奋地扑了上来。
  叶疏桐和萨摩耶幼犬进行了认真的对视。
  一个审视,一个憨直。
  这家伙就是,那个小的?
  这么说来,孟清之前喜欢的是——
  目光一动,格格在不远处欢快地“汪”了一声。
  小萨摩耶跳到叶疏桐腿上,口水蹭了他一身,扒拉着他要和他玩。
  叶疏桐缓缓地扭头,孟清恰好按下快门。
  “挺像的。”孟清勾起嘴角。
  孟清站在走道边,看见那个男人忍着眼泪,背脊挺得很直。在所有人的注视在,那人慢慢走出了超市。
  有一盒叶疏桐送给他的木质书签,还有年年优秀学生的评选和参加竞赛赢得的奖状。
  他不知道那个陌生人发生了什么,但只言片语无意中提醒了他。
  “小叶哥哥!”沐沐凑了过来,摸摸小狗的头,说,“是个芝麻馅的汤圆。”
  不知怎么,他眼眶微微泛酸。
  使用过的习题集完好无损的,还有些零零散散的文具,看上去都已经很旧了。
  他回过头,要征得孟清的同意,却发现孟清走远了。
  叶疏桐专心地在选粮,孟清去买洗衣液。
  “找到了吗?”王群过来看了一眼,见孟清在整理书柜,笑了笑,“你从小到大的东西,你妈都收在这儿的,连习题册都在。喏,你看抽屉里。”
  吃完饭后,孟清和叶疏桐出门买狗粮。
  王群说:“你这孩子能干,一直都是小霁的骄傲。”
  隔着落地玻璃,能看见那个身影蹲在路边,将头埋在双臂之间。
  孟清说:“还没取名呢。”
  一个人高马大的陌生人,看着一脸胡渣,岁数应该也不小了,对着手机另一边飙脏话:“你***早干什么去了?!两年前出柜的时候,是谁要死不活非要我答应的?现在说你是个直男?哈哈,我该说什么,祝你新婚快乐吗?”
  他摇了摇头,没说话。
  小萨摩耶一口咬在他的手背,没下狠力,闹着玩也不肯松口。
  叶疏桐忍不住笑出了声,说:“那就叫它汤圆吧。”
  孟清往客厅一望,叶疏桐正被沐沐拉着在玩跳格子,阳光如泼墨,洒了一身,明亮透彻。
  叶疏桐忿忿不平:“像什么,哪里像?”
  小狗摇着尾巴,回报给他满手的口水。
  窗台边摆放着一个木质书柜,是从以前住的地方一起搬过来的。他中学时的课本和笔记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这里。
  话说到后来,声音都开始带哭腔:“你想得美!你骗我,还骗别人……对,我就是敢,我已经发邮件告诉你未婚妻了。有本事你就出来见我。别跟我扯那些青春期的幻觉!……是,你丢脸,我的尊严就不值钱,任由你践踏是吧?”
  只是孟清一直无法与继父之间有多么亲厚。特别是在他离开瑚城之后,这么多年都未曾真正与家人朝夕相处过。
  大概在孟清上高三的时候,陈霁才结识王群。王群和他的亲生父亲不一样,是个温柔宽厚的男人,可以支撑起生活和家庭。
  叶疏桐:“看你嘴巴挺大的,不如就叫嘴巴大。”
  但他知道,陈霁总会和他说,诸如“你王叔又跟单位上炫耀儿子博士毕业,我看他是攒了小金库想请人喝酒了”。
  “怎么回事?”
  “嗷呜!”一群小奶狗摇头晃尾地满地乱跑,其中一只撞到了孟清脚边。
  王群安慰般的拍了拍他的肩,缓缓说:“也不用太担心你妈妈了,我还在这儿呢。你呀,也要过好自己的日子。北城不远,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就赶紧回来看看。”
  陈霁敏[gǎn]尖锐的性格也在那之后慢慢地平和了起来。
  “……汤圆?”王群听乐了,“叫汤圆好啊,团团圆圆。”
  孟清点了点头。看来陈霁已经告诉他了。
  “你真是……你叫什么名字?”叶疏桐把它提溜起来,对着它问。
  普湘本地最大的超市此时人烟稀少,密密麻麻的货架间都数不出几个人头。
  绕过了几个架子,突然响起的歇斯底里瞬间撞破超市上空的安静。
  孟清听见叶疏桐的声音,才收回视线。
  走廊处,孟清回房间收拾出几本书。
  胖乎乎的小奶狗只会憨笑,叫声也只有软软糯糯的“嘤”。
  孟清抱起来,一看,发现正是刚取了名的小狗。
  孟清转过身,嘴唇动了动:“王叔叔。”
  “沐沐,”叶疏桐拿出了一顶漂亮的小针织帽,哄着小姑娘说,“小叶哥哥问你一件事,你哥他最近还有什么别的朋友来玩吗?”
  搭在肩膀上的手稍一用力,将孟清带到了空荡荡的货柜前。
  叶疏桐低声问:“你该不会是在想,我说喜欢你是幻觉,过两年也会再去当直男吧?”
  孟清抬头看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我没有用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身上发生的事来揣测你。”
  “……但是?”叶疏桐似乎能看穿他的想法。
  孟清说:“人的性向的确会流动,被荷尔蒙短暂吸引也是正常的。”
  叶疏桐的脸色不太妙:“你是觉得,我跟你,只是荷尔蒙吸引?短暂的?”
  坠落的呼吸悬在孟清鼻尖。
  让他不自觉地想起昨晚那一个亲密的吻,那的确充满了吸引力。可是再想下去,耳朵会发烫。
  “你还是不相信我。”叶疏桐的眼神渐渐如灰败的枯枝。
  孟清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信,但是……”
  但是意乱情迷,没有想明白,也是可能的。
  叶疏桐捂住了他的唇,斩钉截铁地说:“你不用这么快告诉我答案,我会证明给你看。”
  孟清微微皱眉,心里涌起一丝不妙:“怎么证明?”
  附近的走道传来脚步声。
  叶疏桐松开他,扯下口罩,低头飞快地蹭过了孟清的唇角。
  孟清被吓了一跳,再一抬眸,叶疏桐的手臂从他身旁的架子取下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沐沐喜欢吃这个吗?”叶疏桐弯着眼睛,一副得意而又若无其事的样子。
  孟清忍了忍,给他把口罩拉上去。
  晚上在家时,陈霁留他们住。
  只不过她又有些犹豫:“原来那间客房用来给小狗住了,床都啃烂了,现在还没收拾出来。小叶啊,你要不委屈一下,和孟清挤一挤。”
  孟清刚想说,要不还是让叶疏桐回家去,不料叶疏桐一副乖巧的模样,大方安慰陈霁:“阿姨,我没关系的。我去和小狗睡就行,不然影响孟清睡觉多不好。”
  孟清:“……?”
  这话怎么听起来有股清香。
  陈霁连忙道:“这是说的什么话?在阿姨家怎么能让你去睡狗窝。”
  她扭头朝孟清道:“你瞧人家小叶多懂事,还为你着想。你可多照顾点小叶啊。”
  陈霁回头还和王群一通天花乱坠的夸奖,简直要把叶疏桐捧上天了。
  孟清默默转过身,叶疏桐已经换好睡衣坐在床边,摆出了一个邀请的姿势。
  关上门后,孟清走到床边,拿下了叶疏桐挡住脸的书。
  “这么懂事啊?”孟清似笑非笑。
  叶疏桐认真点头:“是啊。”
  他拉着孟清的手捂在自己胸口,眨眨眼:“这么懂事的话,你不奖励我吗?”
  “什么奖励?”
  瞧着那张俊美的面孔无限朝自己靠近,孟清戳了他的额头一下。
  叶疏桐立刻仰倒在床上装死。半晌没见孟清理自己,缓缓睁开一只眼睛。
  孟清的视线一望过去,叶疏桐翻身在床上滚了一圈。
  “好香啊,”叶疏桐埋在枕头里,吸了吸鼻子,“都是你的气味。”
  孟清:“今天下午小狗舔过。”
  叶疏桐:“……”
  关上灯后,孟清和叶疏桐并排躺在床上。
  这张双人床比出租屋的小一圈,二人几乎肩靠着肩,手肘挨着手肘。几缕墨香从书柜钻出,融入了被套床单上那股太阳暴晒过的干净气息。
  “这是今年的第一天。”孟清望着纱帘,街灯从漏出的空隙闯入。
  叶疏桐侧过身,手搭在孟清手背:“是啊,今年比去年好。至少有人昨天说过几天对我负责,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孟清语气沉重。
  叶疏桐赶忙道:“怎么了?”
  孟清说:“演唱会也开完了,该拔智齿了。”
  叶疏桐沉默片刻,音调忽然上升:“你快看,下雪了。”
  这是今年冬天瑚城的初雪。
  溼潤的冷空气从无垠的夜空席卷而来,纸屑般的碎白盛着路灯的光点,漫天飞舞。
  树木草叶已覆有浅浅一层纯白。
  “好冷噢。”
  孟清和叶疏桐走在空寂的长街上,后者半抱着孟清不肯松手。
  “冷还非要出来。”孟清说。刚从热乎乎的被窝里钻出来的确不太适应。
  叶疏桐拉着孟清的手去接雪,细小的雪花尚未碰到掌心就已经融化了。
  “全球变暖啊,”叶疏桐叹息道,“高三那一年下的雪都能积起来堆雪人。”
  他这么一说,孟清也想起来了。
  高三那年冬天,瑚城降了一阵大雪。很少见雪的南方人满城欢呼。
  叶疏桐拉着他去路边,非要堆雪人,结果好半天什么也没堆出来,光顾着看谁先摔雪地里。最后全都冻感冒了。
  雪不是当年的雪,空气中却充斥着相似的味道。是冰雪呼啸着穿过时间,将多年前的冷风与黑夜带到了此处。
  有很多东西都在时间中产生了变化,但也有没变的。
  “你猜。”叶疏桐伸出两只握拳的手。
  孟清瞥了一眼:“左边。”
  “哇,不愧是我们小天才。”叶疏桐摊开左手,掌心躺着一团雪,被捏出了兔子耳朵的形状,但稍微一晃,就碎了个彻底。
  孟清拉起松垮的围巾,认真给叶疏桐系紧了一些。二人贴得近,叶疏桐顺势捏住了他的手。
  孟清感觉到叶疏桐低下头,熟悉的气息从额头往下,刚要靠近唇角时,孟清微微扭头,避开了。
  沉默突如其来。
  叶疏桐也没勉强,拉着他的一双冰手放入了自己的围巾里,让孟清的手贴着自己的脖子取暖。
  孟清抬头看他。
  毕竟,直男的脖子可是老虎的头,摸不得。
  更何况还是那么冷的手。
  孟清顺势捏了捏他的后颈。
  叶疏桐似乎没觉得什么不对,反倒舒服地眯起眼睛。
  “你现在是在回应追求者吗?”叶疏桐声若叹息。
  孟清顿了顿,刚想抽回手就被叶疏桐阻止了。按着手背停留在温暖的皮肤上。
  孟清有些无奈:“这算什么追求?”
  “循序渐进啊,”漆黑的眼睛眨了眨,盛着灯光和雪色,“我知道,我会给你时间的。你得考虑清楚,要不要登一条不能回头的贼船。”
  “你也得想清楚。”孟清轻声说。
  想清楚他们之间,到底什么样的关系,才是叶疏桐想要的。
  叶疏桐点头,“嗯”了一声。
  在孟清没注意的地方,那双眼睛沉了几分。
  他是要想明白,什么时候把人掳上贼船,然后断了绳子,这辈子都不能上岸。
  孟清的目光慢慢落在他的脸上。
  叶疏桐将他的双手从围巾里拉出,低低地叹了口气:“当然,我知道,你是习惯一个人了。要是我打扰到你的生活,给你造成困扰,是我的不对。毕竟驴看着面前吊起来的苹果怎么也得多跑几步。”
  孟清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疼得后知后觉。
  叶疏桐站在原地,薄唇动了动:“我没关系的,你也不用在意,反正以前都是这样。”
  他这几句话就跟雪风一样,吹得孟清头昏脑胀,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故意吊着你,”孟清温声解释,近乎于哄,“我在意的。”
  “只是,我们两个都需要一点时间。”
  叶疏桐没吭声,静静地看着孟清。
  好像不太相信。
  孟清想了想,主动拉起叶疏桐的手,揉了揉他微凉的掌心,哈了口气,把温度传递过去。
  揉了一阵,孟清问:“还冷吗?”
  他仰起头的那一刻,叶疏桐当即收拢了狡黠的笑意,郑重地点头:“冷。”
  直到回家缩进床上,叶疏桐还在说冷,非要往孟清被窝里钻。
  那把淬了雪的嗓音透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委屈,好像怎么哄都不行。
  孟清默许了叶疏桐拥抱的动作,然后听见他说:“晚安。”
  孟清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没有注意到那声音忽然多了几分极力压制的愉悦。
  过了一会儿,那喜悦逐渐坠落,叶疏桐忽然幽幽地问:“那你之前喜欢的,除了狗,还有人吗?”
  孟清拉上被子,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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