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章,风雪中的会面

  丛林密布的兴迦山谷,离多河郡城约有两百多里路程。虽然两者相距只有两百多里路程,可是却如同隔着天堑一般,因为途中要穿过数条大河,还有塞满山谷的积雪和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原始森林中有凶狠的虎豹,狡猾的狐狸,残暴的野狼群,大冬天的,谁会没事跑进去送死?
  虽然此时是冬季,大河都已经结上了冰,人可以自由穿梭,可是单凭那夏季时茂密无边的原始森林,也足以让人迷路。除了少数几个专业的采药人和猎人,一般人是无法进入兴迦山谷的,即使有人侥幸进入山谷外围,也很快被众多野兽吓退。这天然的屏障,对于这里的氐金族人来说,是上天的恩赐。
  氐金人只有二十七八万人,共分成几个大部落,像颜昔平果所在的草树部落,是氐金几大势力里最小的一股,整个草树部落不过三千多户人家,万余人而已。聚在一起,不过是个小镇的规模。比起其余几大部落来讲,连人家的四分之一也不如,自然没有什么话语权。
  说到氐金部族,那是越国人对他们的统称,他们自己内部分为山柳部落、鲤河部落、努或部落、羊氐部落等几大部落,以及草树部落、岩羊部落等数个小部落。其中常常背反朝廷的部落是努或部落和羊氐部落,至于草树部落和岩羊部落,因为人微言轻,并没有发言权,却经常被大部落所胁迫,背反大越朝廷。
  兴迦山谷中,满是积雪,一人多深的积雪。若不是走到山谷深处,谁也想不到山谷中会有数千座毡房,这些毡房掩映在密林之间,星罗棋布,很是漂亮。尤其中央的毡房上空飘着一面黑色的旗子,上面画着一只长翅膀的老虎和一只海东青,这是黑鹰虎旗,证明它是氐金人部落。
  只可惜在大越国多河等郡城百姓眼中,这些氐金人太可怕了,他们啸聚山林,来去如风,四处打劫,如同强盗一般。如果有辽东的小孩子不听话,大人只消吓他说:“还不闭嘴不要哭了?氐金人来了!”小孩便吓得不敢吭声,这从侧面印证,氐金人有多么恐怖。
  颜昔平果是个十五岁的姑娘,她虽然是氐羊人,披着羊皮裘,穿着马靴,可是这并不能掩住她的天生丽质。她肤如凝脂,齿白唇红,倘若穿上大越人的衣装,怕是要艳压群芳,使青楼中的大半女子黯然失色。
  不过很可惜,颜昔平果只是氐羊草树这个小部落头人的女儿,她只会放牧,给牛羊挤奶,上山挖草药,她不会弹琴,更不会吟诗作画。她是山谷里的野生兰花,不是那些殿堂中的美丽花草。她之所以叫颜昔平果,是她出生那年,她的父亲颜昔中和第一次吃到了苹果,觉得这简直是人间美味,于是给她起名叫做颜昔平果。
  氐羊人起名字一向都很随意,比如她的弟弟,就叫做颜昔德行。她弟弟出生的时候,还没有起名字,她的奶奶正和她父亲生气,随口说了一句大越国的话:“德行!”其实这句话原是德性,可惜她的奶奶不懂这些,她的爹颜昔中和也不懂,随口就把这个名字赐给了刚出生的小男孩,颜昔德行。
  这个冬天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冬天都更冷,马上就要过大年,酷寒的冬天才过了接近一半,可是草树部落的粮草储备就要耗尽了。做为头人的颜昔中和愁眉不展,已经去求过努或部落的大头人龙祖阿土井多次了。不过阿土井每次都轻描淡写的说:再等等吧,中和大人!我们部落人多,我一个人说了不算!
  颜昔中和只能忍气吞声,自己所在的草树部落只有万人左右,努或部落却有八万多人,要是翻脸的话,龙祖阿土井所在的部落能把他的草树部落干翻十次。努或部落勇士众多,八万多人当中,有战斗力的至少万余以上。自己所在的部落,加上老弱病残也不过万余,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
  每次被努或和羊氐部落胁迫造反的时候,草树部落都很不情愿,可是没有办法,他们人微言轻,没人把他们的意见当回事。当几大部落决定反了大越国时,草树部落根本不敢提出反对意见,生怕立刻会被几大部落张口吞掉。颜昔中和没有任何办法,只能仰人鼻息,谁让自己实力不济呢?
  颜昔平果虽然只有十五岁,可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从七八岁开始,就跟阿娘学着挤挤牛奶啊,打扫毡房啊,给牛羊接生啊,等等这些琐事。十五岁的姑娘,却有一双长着老茧的手,那双长着老茧的手,和她靓丽明媚的容貌,形成鲜明的对比。不过在氐金人眼里,能干的女人比美丽的脸蛋更值得拥有。
  所以颜昔中和很为自己的爱女得意,像这样勤劳的女子,将来一定能嫁个好人家,生一堆勤劳勇敢的孩子,为草树部落的未来添砖加瓦,哦,不,不是添砖加瓦,是为了本部落开枝散叶做贡献。
  给一头牛挤完奶的颜昔平果回到自己的小毡房,热了一碗大麦奶茶,慢慢喝了起来。寒风呼啸中,她隐约听到父亲在隔壁毡房里在和人说话。颜昔平果每天的事情就是干活,不是挤牛奶,就是做饭,洗洗涮涮,闲暇的时候,训练一下家中的猎鹰,逗一逗牧羊的土狗,就是她最大的乐趣。
  颜昔平果刚喝了两口奶茶,忽然听到父亲低低的声音道:“请图大人放心,我颜昔中和誓死效忠大司马,就算赌上身家性命也在所不错!我受阿土井的气已经受够了,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翻身,又怎么敢不尽心竭力呢?”
  另一个尖细的声音笑道:“嗯,颜昔校尉放心,这事儿成了之后,你的封赏是跑不掉的!大司马信任草树部落,信任你颜昔家,开口就赏了你从七品校尉之职,这可是极难得的!只要事情妥善办好,加官晋爵指日可待!”
  颜昔中和嘿嘿笑道:“图大人,只要能把祖龙阿土井搞定,我吞并了他的部落之后,那些贡金、贡品,每年我都会半样不少的孝敬朝廷!孝敬大司马!龙祖阿土井那个废物,只会躲在帐篷里搞女人,说大话!他也就是运气好,出生在祖龙家,才有幸做到头人的位置!”
  颜昔平果的手一抖,手中的大麦奶茶差点儿泼洒在地上,父亲竟然勾结大越国朝廷的人?这要是让努或部落的龙祖家知道了,整个草树部落怕都要陪葬!这些年因为和大越国的战争,龙祖家可没少死人,就像龙祖家的上任头人龙祖鹤鸣,就是给大越名将索山安一刀下去,连人带马劈成了两半。
  龙祖家和大越国已经不共戴天,爹爹在这种情况下和大越国人合作,不是摆明了把草树部落往沟里带吗?难道龙祖家的人知道了这事会不报复?颜昔平果越想越怕,草树部落若是和努或部落正面对抗的话,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撑不过就要被屠杀殆尽。
  颜昔平果心乱如麻,她放下手中的碗,在毡房里紧张得走来走去。不知不觉中,她竟然走到了帐篷门口,颜昔平果下意识掀起了帘子,想去劝劝自己的阿爹,别被眼前的这点儿利益障住了眼睛,一个空头的从七品校尉又有何意义?安静的发展自己部落,多生孩子不就好了?颜昔平果相信,只要时间足够,总有一天,草树部落会超过努或部落,成为氐金族第一大部落的。
  就在颜昔平果掀起门帘的一瞬间,她似乎看到爹爹帐篷外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了,颜昔平果正在怀疑的时候,只见爹爹已经掀起帐篷的帘子,把那个穿貂裘的人送了出来。颜昔平果立刻放下帘子,假装什么也没看见,躲回自己的帐篷。在人前,必须要给爹留足了面子。
  风雪中,颜昔平果听到爹爹和那人亲切话别,那人嘱咐爹爹不要再送了,便转身离去了。
  颜昔平果又等了一会儿,确定那人已经离开,远走了,这才起身,来到父亲的毡房外。颜昔平果立在雪中,轻声道:“阿爹,您在忙么?”
  “哦,是平果啊,有事么?进来吧!”毡房里传出颜昔中和的声音,声音中充满慈爱,充满欣慰。颜昔中和一向以自己的女儿勤劳勇敢而自豪。
  颜昔平果撩起帘子,走进爹爹的毡房,只见炉火熊熊,毡房中十分温暖。爹爹正坐在案几前,面前的案几上,摆着两个空奶茶碗和一些干果,比如栗子,松籽等等。颜昔平果更加确定,刚才自己并没有听错,就是有人在这里和爹爹说话。
  草树部落的头人颜昔中和,是个身高中等,却很健壮的中年汉子。一看眉眼间的不服气不认输劲儿,就知道这是一个倔强的汉子。颜昔中和的皮袍子已经旧了,却一直没舍得换新,而自己儿子、女儿身上的裘皮大衣,那是崭新的。可怜天下父母心。() ()
  颜昔中和瞧着女儿,一脸慈爱道:“闺女,你怎么来了?快坐,你给牛挤过奶了?今天怎么没有去训练阿青?哟,你脸色不好,怎么,不舒服了?生病了?”阿青是她们家的猎鹰,是一只小海东青,价值数千金。虽然民间有个说法,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可是阿青却是他们全部家当的三分之一。
  颜昔平果摇摇头,有些无奈道:“阿爹,我好着呢,没有生病!弟弟带着阿青,我待会儿再去陪它玩一会儿!爹,家里刚才来客人了?”
  颜昔中和的脸色一变,旋即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打了个哈哈道:“啊,是的!刚才来了一个老朋友,听说咱们今冬住在这兴迦山谷,所以来看望我的!我刚刚才把他送走。对了,他只是来看看,所以我就没有惊动你们姐弟两个。等以后有机会,爹介绍你们和他认识一下。”
  颜昔平果脸色惨白道:“阿爹,你们刚才的对话我都听到了,你不该为了一个小小的官位,就去做违背良心的事情!咱们部族内部再怎么有争斗,那也只是我们本族内部的事情!氐金部族毕竟人太少,一旦外部人趁虚而入,那我们失去的就会更多!弄不好要成为别人的奴隶了!”
  颜昔中和没想到女儿听到了自己和那位图公公的谈话,不由脸色又一变,他原以为此事做得很机密,却没想到不小心给女儿听到了。但他马上就镇静了下来,面前的毕竟是自己的女儿,是自己人,早晚都要给她知道的,现在知道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她总不可能去向努或部族告密的。
  见父亲默认了,颜昔平果又道:“阿爹,官爵固然诱人,可是也要有底线,那些大越国的人,比龙祖家的阿土井更加狡猾更加坏十倍!我听说他们的大司马连他们的皇帝都要诱骗,都要欺侮,那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爹,你可千万不能上了他们的当!”
  颜昔中和气恼的摆了一下手,阻止颜昔平果继续说下去:“好了,不要说了!爹爹是成年人,早就权衡过利弊!咱们若是继续这样给努或部落欺侮下去,连这个冬天都快要熬不过去了!粮草不够,难道我们能活下去吗?晚动手也是死,还不如早点儿找个靠山!”
  颜昔平果跌足道:“阿爹,你糊涂啦!我在隔壁都听到,你就不怕隔墙有耳?咱们的草树部落难道就是铁板一块?万一走漏了风声,给龙祖家的人听了去,咱们可就危险了!”
  颜昔中和愤然起身道:“够了!平果!这不是你一个女孩家该操心的事情!大人有大人的想法!你娘走了之后,家里的事情都是你一担挑,阿爹知道你的辛苦,可是这种程度的事情,只有大人才能决定,你还没成年,你就不要过问了!阿爹不会坐以待毙,总要给部众一个交待才是!”
  颜昔平果低下头,叹了口气,她已经知道,她劝不动爹爹了。爹爹的性子就是这样,一旦决定了做什么,那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颜昔中和又道:“他龙祖家有什么了不起?他知道大越皇帝姓龙,就给自己改姓叫龙祖,意思他是龙姓皇帝的祖宗!这种便宜他也要占!还有,去年秋天就答应,一旦进入冬天,立刻就会给我们提供些粮草衣物,可是现在你也看到了,那些话都是假话,就如同放屁一样!”
  “他们忽悠我们,如果爹爹只是一个人,也无非就是多一点儿少一点儿东西,无所谓!可是现在是全族人都要忍着,这个寒冷的冬天,缺衣少药,大家只能困在这兴迦山谷中,只能和努或部落的人杂居在这里!他们努或部落的人,家家衣食充足,衣食无忧,可却丝毫都不顾及我们的感受!”
  颜昔平果低下头,她知道爹爹说的都是事实,可是她更知道,努或部落有着更加强大的实力。现在在兴迦山谷和他们杂居在一起的,只是努或部落的三分之一都不到,便已经比他们的部落强大两倍以上了。她深知,以目前草树部落的能力,和努或部落较劲,只有死路一样。
  她正要再劝劝阿爹,忽然听到风雪中传来人的说话声,有在外面负责警戒的草树战士喝问道:“是谁?”
  “啊,是我,龙祖家的阿旺,我是奉阿土井大人命令,来见中和大人的!”父女两个人的身躯都一震,龙祖家的阿旺来了?龙祖家的阿旺是阿土井的亲信,是龙祖家的大管家,什么事都会管,都会过问。这风雪连天的,他来做什么?
  颜昔中和立刻掀起帘子,走了出去,望着越走越近的阿旺笑道:“哎呀,是阿旺大管家来了!快请屋里坐坐!”
  已经四十多岁年纪的阿旺见了颜昔中和,一张脸笑得像盛开的鲜花一样:“哎呀,中和大人亲自来迎接我了,阿旺真是受宠若惊!这么冷的天,还来打扰您,真是不好意思!”
  两个人虚情假意客套了一番之后,颜昔中和把阿旺请进了毡房。
  阿旺见到颜昔平果,不由眼前一亮,笑道:“这不是平果这闺女吗?真是越长越漂亮了!真是像她的娘啊!可惜喽,弟妹去得太早,不然中和大人家的生活比现在还要好上几倍!”
  颜昔平果向阿旺躬身行礼,低声道:“见过阿旺大伯!大伯快请坐!”说着话,她上前给阿旺倒了一碗奶茶。
  阿旺坐下,笑着点头道:“嗯,真是不错!中和大人好福气啊!儿女孝顺,日子蒸蒸日上!”
  颜昔中和沉不住气了,这大雪天的,阿旺来做什么?图大人刚走,阿旺就来了,该不会是他们得到什么消息了吧?颜昔中和有些做贼心虚起来了。
  颜昔中和笑问道:“好大的雪天,阿旺管家平时都是忙着,没时间到我这小地方来,今天不知道阿旺大管家有什么要紧事来见我?”
  阿旺打了个哈哈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就是路过这里,顺道来看看中和大人!对了,中和大人前些日子向阿土井大人要的粮草和衣药,有了些眉目,可能过几天就会送过来一些!所以我就先过来打个招呼!”
  颜昔中和脸上一喜,虽然他有心和阿土井翻脸,可是一听说有药有粮草,那还是喜不自胜。这个冬天,可实在太缺这些了!牛马羊没有草料,人没有粮食,这个冬天可怎么过?十几年都没有这样酷寒的冬天了,想迁徙都寸步难行!
  颜昔平果也大为高兴,她知道爹爹这些天正为这些事着急呢!这下阿旺亲自来送信,应该是错不了了!几天就有粮草和药物送到,那可太好了!
  颜昔中和向阿旺拱手道:“多谢阿旺大管家,回去请代我向阿土井大人问好,我太感激他了!”
  阿旺摆手道:“都是咱们氐金部族的事,谈不上感激!咱们氐金就这么些人,没有草树部落也是不行的,大家要通力合作才是!对了,阿土井大人下午要开个会,要召集大小头人们,当然也有邀请中和大人,请务必要去参加呦!”
  颜昔中和满面春风道:“阿旺大管家放心,虽然我这草树部落小,可是对于咱们氐金的大事情,从来都不缺席!”
  阿旺没有喝平果倒的奶茶,笑着站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了!我回去还有事要办,中和大人千万不要忘了开会的事情,一定要准时赶到,毕竟开会的事情关系到咱们氐金将来的走向!朝廷可能会派使者来找我们议和,谈判的!”
  颜昔中和惊讶道:“大越朝廷又派使者来找我们谈判了?那也是好事!双方总是打来打去的,劳民伤财,对谁都不好!”
  阿旺笑道:“那我告辞了,中和大人不要忘记就好!”阿旺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看了一眼平果,笑道:“平果这孩子,长得越来越漂亮了!少主人都说,平果是你们草树部落最美的姑娘,要是再大一些,可能少主人就要上门来提亲了!”
  颜昔平果的脸红了,这话,部落里的其他族人也说过。都夸她长得漂亮。可是平果并不觉得漂亮有什么用处,在这深山老林中,给谁看呢?她连在河边洗衣的时候都不顾影自怜,她觉得美貌毫无用处。
  就像她的娘,生的很美,可是又有什么用呢?在氐金部落,只要勤劳能干就行,比漂亮有用一百倍。
  颜昔中和脸上堆笑道:“哎呀,龙祖少爷可是部族里的强者,他能看上我们的平果?他要是真来提亲,我可要高兴死了!就怕少爷不来提亲呢!”
  两个人说笑着,中和把阿旺送出了毡房,双方拱手道别。阿旺告辞而去。中和见阿旺走远了,这才回到毡房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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