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爹爹叫我过去?”梅苑里的珍姐儿听莺歌说完,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剥着手里的核桃。
  莺歌几个被纪慕云叮嘱过“对四小姐恭敬些,若受了委屈,回来给你们补上”,恭恭敬敬地动也不动一下。
  裴妈妈笑着圆场,“四小姐换件衣裳”,给侍立在一边的秋雨使眼色,后者把莺歌带下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事。珍姐儿懒洋洋地伸出手,由着裴妈妈扶回卧房,换下家常衣服,挑一件织金玫瑰红对襟褙子,鹅黄色绣折枝花马面裙。虽然天气已暖,她身子弱,戴了珍珠抹额,往肩膀披了件过年新做的大红色暗金牡丹纹斗篷。
  喜哥儿在西厢房,由连妈妈几个陪着,一下下走路,见到珍姐儿就喊“娘”。哄了儿子一会儿儿,珍姐儿还没出门,程妈妈就一叠小跑进了院子,急急把珍姐儿拉回正屋次间,挥着手把人统统哄了下去。“四小姐,您可知道,纪氏和十五少爷不在府里?”
  不在就不在呗,不外是又跟着父亲买首饰、买酱肉、买料子买点心买咸菜,或者去雍和宫、大相国寺,再要不然
  等一下,刚才莺歌说,父亲叫自己过去?
  珍姐儿睁大眼睛,仿佛认不出面前的仆妇了,“什么叫不在府里?不在府里,那她去了哪里?”
  程妈妈喘匀了气,低声说道:“厨房有个宋婆子,和奴婢说得上话,方才告诉奴婢,昨日和今日没给纪氏和十五少爷送饭。奴婢怕弄错了,问了又问,宋婆子是服侍姨娘饭食的,从周姨娘到六爷两位姨娘再到纪氏都归她管。昨日做好了早饭,竹苑的人没去领,宋婆子没在意,午饭也没去,宋婆子才觉得蹊跷,可纪氏跟着我们老爷,院子里什么时候少了吃食?宋婆子以为纪氏在院子里开小灶,再不然,去了六爷两位姨娘处。”
  “今早宋婆子跟厨房管事的杜娘子说话,杜娘子说,昨日六太太身边的妈妈来问,纪氏和纪氏身边的丫头婆子来没来,宋婆子知道有事,便告诉了奴婢,奴婢忙忙托人去门房打听,您猜怎么着,前日老爷带着纪氏和十五少爷出府,傍晚老爷方回,纪氏和十五少爷没了影子!。”
  “昨日清早,老爷去了翰林院,又是傍晚方回,依然不见纪氏和十五少爷。奴婢一听,想起这几日十五少爷确实没找我们宝少爷,去了竹苑打听,不单纪氏,绿芳、菊香丁兰和十五少爷身边几个,都不在园子里,这两日竹苑只有老爷一个!”
  别说妾室,便是大家子主母、小姐,也没有夜不归宿的道理,一旦女人流落在外,失了贞洁,名声受了损,下场是和离、被男人冷落和送到庄子上,妾室很有可能会被男主人处置。
  珍姐儿还没答话,目光落到父亲盖着被子的双腿,顿时吃了一惊,“爹爹,您,您这是?”
  “您说说,她跑哪里去了?”
  “小姐,您的意思是?”程妈妈小心翼翼的
  那天傍晚,花锦明抱了抱喜哥儿,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曹府大门。
  珍姐儿耳朵听着,脑子像冬日立在庭院中的风车一样旋转:纪氏是妾室,没有主子带着,一步也不能出府门,于是,确确实实是父亲带着纪氏、昱哥儿出门去的;如果纪氏在外面出了意外或走失,父亲不可能一切如常地去院里,会给纪氏讨公道或者想方设法去找,那么,父亲是知道、认可“纪氏不在府里”这件事的。
  “纪氏不是私自走的。”珍姐儿吸吸鼻子,令自己镇定一些,“是父亲安排的。”
  何况,还有昱哥儿呢。
  隔着一扇门,珍姐儿也能感到父亲的真诚与决心。
  珍姐儿进屋的时候,曹延轩正在读书。他一个人,腿不利索,无事可做,拿了一本纪慕云近日看的《醒世恒言》,见到长女就放了书。“今日可好些?”
  珍姐儿忽然想起,二月初,花锦明母亲和伯母来家里。虽然父亲和珍姐儿谈得很不愉快,可珍姐儿对父亲是有信心的,果然,半日之后,父亲告诉她“不和离、喜哥儿跟着她,花锦明回金陵,今后各过各的。”
  程妈妈兴奋的脸一下子凝住了:在程妈妈心里,曹延轩对纪氏再好,也没到“不续弦”的地步——珍姐儿顾及父亲的威严,加上她心里难过,并没把父亲和姑姑的话如实告诉程妈妈,只说“父亲和姑姑吵了一架”。
  父亲会处置纪氏吗?
  姑姑离开京城前一天,父亲对姑姑表明心迹,“无论我娶了谁,娶回家里,都比不过纪氏,时候长了,岂不又成了一个王丽蓉?”父亲还说,“这世上,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不想辜负了她,盼姐姐成全”。
  说着,她出了屋子,径直去了竹苑。
  花锦明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父亲已过而立之年自己是花锦明的发妻!纪氏有什么好,令父亲冷落了母亲?
  泪水落在铺着洋红地毡的青石砖面。
  为什么花锦明不能像父亲一样情深义重?哪怕只有父亲十分之一?
  珍姐儿声音冷冷的,“有什么稀奇,父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不碍事。”曹延轩今日是第三次向旁人解释了,轻车熟路地告诉珍姐儿“下车跌了一跤”“大夫已经来过”“过两天就好了”,叮嘱“坐吧。”珍姐儿眼睛一转,看到炕角装满瓶瓶罐罐的篮子,不知道是媛姐儿的,以为是大夫留下的,便也安了心,坐在一把铺着半新不旧胭脂红坐垫的玫瑰椅中。
  曹延轩挥挥手,待裴妈妈秋雨几个退下,问起喜哥儿:“怎么样了?”
  “老样子。”珍姐儿答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爹爹,有个事,女儿想问问您:纪姨娘和十五弟去了哪里?”
  曹延轩愣了愣,见女儿知道了,倒轻松起来,笑道:“正打算告诉你,你纪姨娘和十五弟的姨母,也就是顾重辉夫人到了京城,连带你纪姨娘的表哥表嫂和侄儿,这两日,你纪姨娘和十五弟陪伴顾夫人。”
  在他心里,长女对慕云的反感,无非是受了生母的影响,嫌慕云身份低、名声不好,拖累家里。如今顾家起复,慕云身上没了瑕疵,堪为自己良配,曹延轩心情极好,把上回女儿顶撞自己的事情抛在脑后——珍姐儿如今的情形,做父亲的不愿计较。
  和媛姐儿一样,珍姐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打听朝堂之事,不知道“顾重辉起复”,顿时瞪大了眼睛:自从上次为了纪氏的事情,和父亲闹僵了,珍姐儿再没提过此事,在她心里,父亲就算想把纪氏扶正,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顺利,更不可能在京城。
  对于程妈妈说的“纪氏母子不在府里”之事,她以为,纪氏住在庙里或是什么尼姑庵,给家里祈福,给父亲圆谎——姑姑说过,父亲说的什么高僧命数,是拿来糊弄祖父和家里人的。
  “爹爹!您糊涂了,和那种人家有来往,不怕连累您的仕途,连累府里的名声!”珍姐儿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爹爹,纪氏一个妾室,带着府里的少爷乱跑什么?不成体统!一点规矩都没有!您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家!三伯六伯三伯母六伯母都在呢!还有博哥儿齐哥儿玉姐儿,您也不怕人家笑话!”
  曹延轩的好心情顿时没了。“这是什么话?你还不知道,顾重晖元月起复,奉旨去了甘肃,顾二公子回老家接顾夫人,特意到京城来见你纪姨娘。”
  父亲的意思,珍姐儿立刻明白了:顾家重回仕途,纪氏的身份尊贵了,可称大家闺秀,踮起脚可以抓住父亲、抓住自家了。
  一口气憋在她胸口,为什么是纪氏遇到这种万里无一、戏本子上才有的幸运之事?
  把自己衬托的成了城楼子上的乌鸦。
  “爹爹,你说这些做什么,您真想娶纪氏不成?”珍姐儿怒气冲冲的,伸指指着外面:“您就不能听一听姑姑的话?您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那纪氏有什么好?哪个正经人家的太太是小妾扶正的?连带我们家在旁人眼里成了笑话!您就不能考虑考虑我,考虑考虑弟弟?”
  曹延轩皱着眉,抬起一只手打断女儿毫无理智的宣泄,“珍儿,你弟弟妹妹对纪氏喜爱有加,为何你,对纪氏反感?”
  自己是家里最大的,父亲偏偏告诉了宝哥儿、媛姐儿,把自己放在最后!珍姐儿比他更恼怒,抢着道“爹爹,您可是要娶纪氏?”
  曹延轩点点头,温声道:“我本来就有此意,这回顾大人起复,免了不少麻烦。我已经和你伯祖父、你伯父说了,今日叫你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最迟下月,就会娶纪氏过门。以后见到纪氏,不可大呼小叫,没有礼貌。”
  下月,下月!纪氏就要变成自己的继母了?珍姐儿张口结舌,半点准备也没有,情急之下叫道“爹爹,纪氏在我们家几年,顾重晖刚刚起复,您就把纪氏扶正了!外面的人会说您趋炎附势,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
  曹延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女儿眼里是这样的。“顾重晖只是去了甘肃,能不能把差事办好、把差事办成什么样子,还是未知之数。成了还好,若是不成,这辈子也没什么翻身的余地。何来阿谀奉承之说?再说,那顾重晖有风骨有胆识,世人提起来,多是赞扬的,怎么到你这里成了趋炎附势?”
  说到这里,他对女儿十分失望,想起上次的事,怒火直往上蹿,“你和你母亲,无非为了顾家的事看不起纪氏,如今大不相同,为何你依旧对纪氏耿耿于怀?你可考虑过你十五弟?”
  珍姐儿仰着头,尖声道“爹爹,亲戚朋友、外面的人都知道,纪氏是我们西府的妾室,是给您和娘亲敬过茶、磕过头的!你看看哪个规矩的人家把小妾扶正?您抬举纪氏,谁也管不了,为什么偏偏娶那纪氏?您让我在别人家如何抬得起头来?您不管我,倒也罢了,您让弟弟找得到什么样的媳妇?您怎么对得起母亲?”
  母亲长母亲短,你可知道,你不仅仅是王丽蓉的女儿,还是我的女儿?一时间,曹延轩心灰意冷。
  “我娶纪氏,不是为了顾重晖,是为了纪氏饱读诗书、体贴细心,恭顺贤良,拿得起家里的事,事事惦记着家里。你弟弟和你十五弟素来亲近,你六妹也受益匪浅,我娶了纪氏,家里和睦兴旺,强过不知人品的其他女子。”曹延轩不再看女儿,一字字缓缓道:“你只知道你母亲,你可想过,为父今年三十四岁,已经不年轻了,你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珍姐儿不知道,只知道父亲若娶了纪氏,母亲的良苦用心岂不是成了笑话?
  “爹爹,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眼中闪着怒火,握着拳头,大声叫道:“我永远不会喊一个妾室为母亲!弟弟也不会答应的!舅舅舅母也不会答应!”
  一时间,曹延轩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王丽蓉。
  他一言不发地挪动身体,双脚踩到地板,弯腰穿上平底鞋,从床底摸出一副木拐杖,撑着站起身。
  珍姐儿握着帕子嚎啕大哭,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父亲摇晃的身体,下意识伸手去扶,被父亲拂开了。
  曹延轩一步步走到门口,想说什么,半点心情也没有,迈出屋子慢慢远去了。
  留下珍姐儿一个,站也站不稳,哭哭啼啼地伏在炕边:若母亲还在,不定多伤心呢!
  父亲怎么这么糊涂!她暗自咬牙,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承认纪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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