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七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三月二十四日,曹延轩睁开眼睛,身边空荡荡的,耳边安安静静,令他有点不习惯——平日这个时候,纪慕云正对着梳妆镜挑选钗簪,枕边是干净整洁的衣裳,窗边花觚插着鲜花,空气中是淡淡的百合香,待他洗漱一番,昱哥儿已经蹬蹬瞪跑进来叫“爹爹!”
  如今成了孤家寡人。
  他苦笑着,也不用小丫鬟服侍,自己穿了衣服,洗漱过后本想去外院吃早饭,又一想,见了曹延吉、三爷难免多费口舌,便改了主意:“弄点简单的吃食”。
  绿芳、菊香和丁兰跟着纪慕云在外,留守竹苑的是莺歌,忙忙端了点心、切了熟食,冲了油炒面和纪慕云平日吃的杏仁茶,曹延轩填饱肚子,便出府而去。
  白日见了鲁常宁,像平日一样聊着邸报和女儿侄儿的婚事,曹延轩难免有些不自在:媛姐儿五月嫁人,杜茹英昨晚的意思,自己四月底之前,便要娶纪慕云了。
  他只好岔开话题,说起丁磊和詹徽女儿的婚事,傍晚回到府里,派个人给西直门顾家送新鲜瓜果,直接去了六爷的院子。
  如今曹府里面,曹慷和曹延轩每日早出晚归,三爷六爷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曹延轩到时,曹延吉正在堂屋喝茶,一看就是专门等着他的。
  “六哥,我有件事。”他毫不客气地坐到曹延吉对面的太师椅中,朝站在屋角的丫鬟挥挥手,“要跟你商量。”
  他平日是来惯的,丫鬟们鱼贯退下,从外面关上屋门。曹延吉却抢先开口:“老七,小十五呢?”
  “你你你,老七,到底是认的干亲,还是嫡亲姨母?”曹延吉身体前倾,瞪着眼睛,“那纪氏为何从来不讲?还是顾夫人认出来的?你是何时知道的?王丽蓉知不知晓?怎么挑中了纪氏了?”
  曹延轩向来把堂兄当做亲兄弟,也不隐瞒,低声把王丽蓉的所作所为讲了,珍姐儿就不提了。
  曹延吉面露迷茫,生怕自己听错了“你说谁?纪氏?老七,你不是,你这是,你唱的哪一出?”
  曹延轩便把纪慕云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从永乾二十七年纪慕云入府,到今年顾家入京,连带王家的意思,足足讲了一盅茶功夫,末了道:“顾夫人把纪氏和十五留在府里,看那架势,我不上门迎娶,是不会放人的。”
  纪氏父亲和弟弟是秀才,曹延吉是知道的,但妾室不是主母,一年回一次娘家就算主家恩典了,哪里冒出个姨母来?还在外留宿?
  “老七,你这,也太不讲究了。”曹延吉拿出哥哥的款儿,板着脸道“知道你待纪氏与旁人不同,那你也不能,不能让纪氏夜不归宿,还有小十五。你说,府里这么多人看着,上面有大嫂、三嫂,媛姐儿琳姐儿要嫁了,珍姐儿也在府里.”
  先帝下旨,嫡次子继承了传承百年的晋安候爵位。去年新帝继位,嫡三子闹了出来,嫡次子于国丧期间饮酒、令妾室怀孕,新帝龙颜大怒,正是立威的时候,二话不说废了新任晋安候,把爵位给了嫡三子。尘埃还没落定,庶长子和庶次子联名告到顺天府,说,长房幼子是嫡三子夫人、新任的晋安候夫人害死的。
  整整一年,京城中人看得目不暇接,最新的消息是,嫡次子夫人到顺天府喊得尽人皆知,说新帝在晋安候五服内挑的新侯爷夫人对去世的婆母、老晋安候夫人不孝。
  曹延轩打断堂兄的话,“六哥,正要跟你说,我打算娶纪氏,下月底之前就要办。”
  在曹延吉心里,和六太太想的差不多:妾室夜不归宿,失了贞洁,就不能要了,不能再留在身边。不过,以曹延吉对堂弟的了解,不可能把生了儿子的纪氏处置掉,顶多打发到庄子上。
  可这并不妨碍曹延吉知晓内宅的诡计手段:他的好友王池叔父是御史,有一回说起,京城晋安侯府嫡长子去世,嫡长孙暴毙,没留下子嗣,长房只剩一个六岁的幼子,前年染上风寒,小小的人说没就没了。
  曹延吉活了三十四岁,看过三言两拍,听过戏文,与朋友天南地北闲聊时听过不少八卦、奇闻,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新鲜事也不少。
  曹家东府兄弟众多,嫡庶子之间分别并不大,天南地北的不聚在一起,妯娌之间性情有不同,素来是亲亲热热的,
  曹延轩拿过一只粉彩喜鹊登枝茶盅,给自己斟茶,“与纪氏在纪氏姨母处。”
  曹延吉是男子,想得比内宅妇人更多:顾重晖如今起复,顾夫人顾二郎水涨船高,若换到去年,府里有纪氏这么个罪臣亲眷,也得叮嘱下人闭紧嘴巴。
  长嫂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曹府格外注重这方面的事情,名声是第一位的。
  昔日威名赫赫的开国功臣、手持丹书铁券、八大公侯之一的晋安候府,成了旁人口中的笑话。
  可自家和侯府不同,没有爵位要继承,各凭真本事读书科考,家产也不会少了一份,若不是王丽蓉心虚,何必处心积虑给曹延轩添堵?曹延吉甚是不满,“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七哥,纪氏的人品,你可看好了?”
  “纪氏贤良恭敬,温顺细心,我看了五年,不会有错。”曹延轩断然道,不露痕迹地看堂兄一眼,“不瞒六哥,自从去年,我知道命数不佳,便想,家里有纪氏,娶不娶妻,也没什么分别,延华也是赞成的。”
  把曹延华拿出来说事。
  曹延吉点点头,毕竟去过金陵,把“曹延轩克妻”一事放在心上,“可你这回”
  “纪氏入府甚久,安然无恙的,又生了昱哥儿。”曹延轩一副“事已至此,没别的办法”的神情,“我便想,她的八字八成与我相合,等过两天把庚帖送过去,到庙里算一算,若不行再想办法。再有,六哥替我四处走动,虽没能见到高僧,心诚则灵,也说不定有了好结果。”
  被堂弟恭维着,曹延吉觉得自己没白忙活一场,心里舒坦,“行吧,老七,那你打算怎么着,操办起来?”
  堂兄这一关,算是过了。曹延轩对兄长拱拱手,“烦请六哥六嫂帮我张罗,我这便去禀告伯父。”
  曹慷可比没出仕的儿子精明多了。
  片刻之后,外院书房中的曹慷倒背着手,在屋中踱步:“顾重晖此人有胆识,有魄力,有手腕,在先帝手中连续三次考评都是优,用了十余年,从庶吉士升到四品巡抚,若不是司马太监之事,三品布政使也是指日可待。”
  曹延轩微微躬身。“我也是这么想的。”
  对于顾重晖能不能在甘肃站住脚,曹慷可比侄子有信心多了:“前两天,我私下还和苏大学士几人聊起,甘肃那边还没有消息回来,不过,顾重晖去了,自然比先帝后来调的两位、当今派去的人强百倍。”
  “按道理讲,父死三年,子不改父道。当今才一年,便把顾重晖从西宁卫招了回来,不外为了两件:第一,朝廷缺税赋,甘肃那边,不整顿不行了,第二,今上对顾重晖是看得上的。”曹慷款款而谈,伸着两根手指:“顾重晖大好前途,落了个没下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关系着阖家老小,自然要全力以赴,不留余力。”
  没了兵器,便赤手空拳,再不行,就用头顶、用牙齿咬、用手抓,用脚蹬,顾家父子必定使出浑身解数,力求翻身!
  “退一万步,就算顾重晖折在甘肃,今上又换了人,以顾家的名声,也配得上我们家了。”若不是有把握,顾家也不会扣住纪氏母子。曹慷看看侄儿,虽是庶吉士,年纪大、有嫡子嫡女,仪婚的范围不如未成婚的少年,“再说,还有小十五。”
  伯父这一关也算是过了。曹延轩松了一口气,“您说的是。伯父,既如此,那,我就劳烦六哥六嫂,替我操持起来?伯父,我想过了,我年纪大了,顾家也是前途未明,就不必大操大办了,把礼数过了,请了亲戚吃个饭,也就是了。正好三哥三嫂都在。”
  曹慷点点头,“你自去和老三老六商量吧。”
  曹延轩十分欢喜,夸奖起堂兄来:“多亏六哥,这番要好好谢六哥一番。还有伯父,若不是伯父”
  他这厢说好话,那一边,曹慷也想起“侄儿命硬克妻”之事,问了两句,曹延轩按照刚才和曹延吉说的,把解决的办法说了。
  曹慷人老成精,又是看着侄儿长大的,见侄儿满面喜色,是近些年从未有过的,又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不像两天之前才得知“纪氏是顾家亲眷”的样子,忽然有些狐疑,缓缓道:“话是如此,命数之事,玄之又玄,关系你的终身,不可不信。依我看,不如让老六再替你跑一趟鸡鸣寺。”
  曹延轩忙道:“算了,一来一回的,赶不及了,顾家下月就要动身,再说,也和上回一样.”
  曹慷断喝一声:“你六哥还没去,你怎么知道和上回一样!那个高僧,到底有无其人?还是你凭空杜撰出来的!曹延轩,你胆子不小,敢糊弄我!”
  伯父乃家中长子,从小在祖父母面前,比身为次子的父亲严厉苛刻的多。多年积威之下,曹延轩在“宁死不承认”和“不得欺瞒长辈”之间权衡一下,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低着头,说句“伯父.”就无话可说了,见伯父把茶盅丢过来,只好像犯了错的孩童一样跪了下去。
  “为了个女子,你就欺瞒长辈,拿自身命数胡言乱语!”曹慷气得胡子一翘一翘,把侄儿狠狠数落一顿,喷着唾沫“你,你,你好好给我反省反省!”
  若曹家祠堂在京城,便要罚曹延轩去跪上一整夜了。
  之后曹慷拂袖而去,留下曹延轩一个人唉声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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