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七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吃完践行宴,曹延华于十月三十日踏上归程,这一去就是两个月,腊月二十九日,四名西府的护卫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京城。
  看完曹延华报平安的书信,曹延轩放了心,笑着对护卫首领说:“辛苦了,快过年了,好生歇一歇吧。”
  主家客气,底下人心里舒坦,到了湖广时,曹延华也给了丰厚的赏赐,回来还有过年的银子。马首领躬身道谢,带着手下下去了。
  与三爷、曹延吉吃了午饭,曹延轩回到内院,去梅苑看外孙。
  东厢房里,喜哥儿靠着喜鹊登枝大迎枕坐得稳稳的,正盯着父亲手里的拨浪鼓,伸着小手索要。
  花锦明逗着儿子“来来”,他就试着往前爬,小手小脚不太协调,像小乌龟一般在原地扑腾,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曹延轩也哈哈大笑,想起昱哥儿小的时候,“明年这个时候,就能跟着他十五舅玩了。”
  花锦明请岳父在炕桌落座,亲手端来热茶。曹延轩接过,心里却叹一口气:珍姐儿不在屋里。
  “可和亲家说上了话?”他笑着问,“离的远了,一来一往就是不方便。”
  曹延轩没吭声,她又撒娇道“爹爹,人家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吗?”
  珍姐儿点点头,挥挥手,待丫鬟们下去,便放下怀里的珐琅手炉,起身给父亲把茶端到面前:“爹爹,您可是还生女儿的气?”
  十月底珍姐儿与父亲吵了一架,就此病倒,不吃不喝地,连床也下不了。大夫来诊过脉,说是“心火旺盛、肝气失调”,开了方子,吩咐“不可再生气”。
  珍姐儿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整日闷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吃汤药吃的没胃口,不爱吃府里的菜,就叫人到外面买,想吃点心,也叫人去买。
  年底天寒,珍姐儿戴了镶红宝石抹额,穿了家常大红色绣水仙花锦缎长袍,脸色很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一看就病恹恹地。
  花锦明恭敬地答:“劳您惦记,前日收到家里的信,母亲说,父亲伤势一日比一日好了。”曹延轩笑道:“那就好,亲家年岁也还不大,慢慢走动着,就会好起来。”
  曹延轩叹了口气,“日后,你要谨言慎行,不可胡乱使性子,知道吗?”
  花锦明眉宇间露出喜悦,笑道:“若能那样,就实在太好了。对了,岳父,我母亲说,过完年,打算来京来一趟,专程拜访您。”
  裴妈妈忙道:“回老爷话,四小姐一日比一日好,今日尤其好,就等着老爷呢。”
  “知道了知道了。”珍姐儿见父亲只说自己“脾气”,不提别的,便也知趣地不提“纪氏”之事,本来嘛,阖府皆知纪氏是妾室,哪那么容易,说扶正就扶正的?“您看,人家身体这个样子,您还凶巴巴的,您就别生人家的气了,好不好?”
  像往日一样,曹延轩去了珍姐儿住的正屋。一进门,药香扑鼻而来,令他有一种恍惚感:王丽蓉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
  曹延轩放心不下,每日探望,三太太六太太日日过来,媛姐儿琳姐儿也很是关心,宝哥儿更是非常担忧。花锦明搬进梅苑,住了东厢房,把孩子带在身边。
  曹延轩放下盖碗,打量着女婿,见后者神色平静,便答应下来。
  陪外孙玩了一会,他起身出屋,在院子里问裴妈妈“四小姐今日如何?”
  父女俩在临窗大炕相对而坐,丫鬟端上热茶,曹延轩温声问:“今日可好些?”
  曹延轩嗯一声,“好好养一养,眼看过年了。上回跟你说的,你可办了?”珍姐儿奇怪地问:“什么事情啊?”又嗔怪“哪有您这样的,每日来了就走,都不理人家,现在又让人家办这办那。”
  这样的女儿,令曹延轩满心无奈。“你姑姑在的时候,我给你说,让你给锦明说说话,赔个不是。正好锦明这几日在家,你跟锦明商量商量过年的事。”
  说到这里,他摆一摆手,制止女儿的抱怨:“珍儿,你要知道,如今你在家里,又对着爹爹,很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可你终归嫁了人,做了娘亲,不能跟着爹爹一辈子,明白吗?这段时日你病着,锦明日日带着孩子,你向他道个谢也是好的。”
  珍姐儿撅着嘴巴,气不打一处来,“爹爹,您不管我了不成?我倒想和他说话,他终日闷声不响地,明明是他不对,倒像我欠他的钱一样,您让我说什么?再说,我病着,他不管喜哥儿谁管?六伯母那么忙,三伯母是客人,他整日没有事做.”
  曹延轩站起身,在室中踱两步,看着贴着红窗花的窗棂,缓缓道:“珍儿,花锦明一到京城,就对我和你姑姑说,打算和你分开来,以后各过各的。当时我顾忌你的身子,没敢告诉你,一直拖到今日,珍儿,你心里需得有个数。”
  各过各的?各过各的就各过各的,自己就在府里,不愁吃不愁穿,又有儿子在身边,怕他花锦明不成?反正他家搬到金陵郊外去了,自己不用伺候婆婆和倒霉公公,日子更舒服了.珍姐儿胡思乱想着,无意中看到父亲难看的脸色,突然恍然大悟:花锦明,要和自己和离?
  “爹爹,他他他,他家怎么敢?谁给他家的胆子?”珍姐儿脑子乱糟糟,自己长辈低声下气地,生怕伤了他的面子,自己看在孩子面上也不和他计较了,他可倒好,居然想和自己和离?“爹爹,你看他,一点良心都没有,看我们好欺负不成?我们家对他们掏心挖肺,他们可倒好,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曹延轩训斥:“胡说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想想解决的办法,还在这里掰扯这些没用的!”
  珍姐儿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随手把茶盅扫到地面,大声叫道:“我有什么办法!他见到我就阴着个脸,不外觉得他为了我为了喜哥儿,没见到他姐姐最后一面。爹爹,随便叫个人来说,明明是他爹爹犯了事,害了他一家子,凭什么赖在我头上?我招谁惹谁了?我嫁给他时他家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我还”
  曹延轩脸色铁青,指着女儿,一时间说不出话,余光却扫见一个素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门口。
  是花锦明。
  珍姐儿差点咬住舌头,忙住了口,
  “岳父大人,让我和四小姐说说话吧。”花锦明恭谨地一揖到地。
  曹延轩默然,看看女婿,再看看珍姐儿,半晌才道“前年你们成亲,为父十分喜悦,只觉得,一晃十五年过去,珍儿从嗷嗷待哺到亭亭玉立,眼见嫁了人,成了家,为父却老了。如今你们亦有了儿女,也需为儿女考虑周全。”
  他不再多说,大步出了屋子。
  花锦明踏着满地碎片,缓步走到珍姐儿面前,“是我对不住你。”
  珍姐儿有些愧疚,到底压不住怒火,“既知道你对不住我,你还不好好补过,好好待我,你你你,你怎么对爹爹说的?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
  “是我的错,是我不对。”花锦明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
  听到这句话,珍姐儿并没欣慰,更没有“赢了”的喜悦,反而十分难过,宁愿丈夫和自己争吵不停。
  花锦明下一句话便是:“这段时日,我想了又想,你我之间,一开始便是错的:原本定了亲,岳母身体不好,提前一年娶你过门;待岳母出事,你打算守孝一年,我也觉得好,却碍着岳父,还是圆了房;待你怀了喜哥儿,原本好好的,我家又出了事,我顾着你,就顾不了我家,顾了我家,又把你抛到一边,害你受了罪不说,喜哥儿小小一个人,生下来那么弱.”
  说到这里,他红了眼圈,哽咽起来,珍姐儿更是嚎啕大哭。
  “花锦明,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有他这些话,珍姐儿心里的疙瘩溶解许多,心底的话脱口而出:“爹爹常说,做人要易地而处,若我换成你,一边是我爹爹弟弟,一边是你,我也十分为难。我不怪你,花锦明,我原谅你了。”
  花锦明却一点喜悦的神情都没有,径直说下去:“四小姐,有些话,上回对岳父、对姑姑我都说过,现在我还是那个意思:若你我继续过日子,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你的兄弟姐妹考功名的考功名,飞黄腾达的飞黄腾达,岳父大人更是前途似锦,我却是乡下一农夫。你必对我、对我家落下埋怨,耿耿于怀,乃至心怀怨恨。”
  珍姐儿嘴唇抖动,想说什么说不出,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归根到底,是你我没有缘分。四小姐,长痛不如短痛,你我和离吧,以后各自婚嫁,各走各的路。”花锦明斩钉截铁地说,“待以后年纪大了,想起现在的事,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
  相识一场?你要和我和离,还“相识一场?”珍姐儿双目圆睁,被丈夫抛弃的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般忘恩负义?没有我家,没有我姑姑,你家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你一点良心都没有,你你,若没有你,我怎么会成这样子?”
  唾沫飞溅到花锦明脸上,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生气,压根没往心里去,反过来,心底满是轻松和解脱:方才听到珍姐儿父女私下说的话,他心底最后一丝迟疑与彷徨也消失了。珍姐儿就是这样自私、自以为是的性子,改得了一时,改不了一世。
  若花家安然无恙,他自会为自己和家里的前程,把委屈压在心底;如今花家落魄,岳父成了庶吉士,差距一天一地,齐大非偶,他再也不用忍受这个高高在上的妻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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