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俗语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到了曹延轩这里,就要换个个儿了:七月间,他顺利通过了庶吉士的选拔,到了年后,就要去翰林院了。
  曹慷捻须微笑,“我老了,家里以后就指望你们了”,曹延吉拉着他去北平楼喝酒,赏了下人银子,阖府喜气洋洋。
  曹延轩喜悦归喜悦,整个人松快下来,夜间和纪慕云说起“这辈子再也不想考了”,纪慕云掩袖而笑。
  说起来,今科状元郎出自江南世家大族,浙江解元,难得的三元及第,榜眼和探花郎就是普普通通的读书人,探花郎颇为英俊。
  这三人是皇帝亲自挑选,入翰林院之后,会巫师,其余的庶吉士在翰林院任三年,散馆之后,或去六部,或外放为官,起点就比普通进士高一截。
  曹延轩是世家子弟,家资雄厚,族里在朝中为官,又是个斯文温和的,人人都愿意攀谈。
  来京城的时候虽短,数月间,曹延轩也结交了不少脾气相投的举子、同年,彼此引荐、往来,白日吃酒饮宴观花品茶,傍晚才归家。
  七月中旬,曹延轩在座师苏大学士府中,惊讶地发现,同年鲁常宁是个熟人:
  “丁兄是说,鲁兄夫人,是礼部侍郎赵侍郎家里的人?”他回忆着去年年初,纪慕云在庙里对一个病弱的老太太施以援手,事后对方家里的女眷来府里感谢,送了不少礼物。
  鲁常宁四十余岁,在今科进士中不算年纪大的,是个大胖子,见人就笑,闻言有些羞愧:“惭愧,惭愧,赵兄是我的连襟,比我大不了几岁,早早出仕,我却屡试不中,今科才有起色。”
  大白天的,丫鬟仆妇都在,昱哥儿便在隔壁玩耍,纪慕云有些害羞,推推他肩膀,却推不动,嗔道“干嘛呀?”
  曹延轩心里难过,一边叹女儿沉不住气,一边不满意女婿,把三爷和范大夫的书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才发现里面另有一份花锦明的书信。
  也就是说,范大夫并没把握治好女儿和外孙--算一算,孩子才九个月,曹延轩脑子嗡嗡的,一时间站不起身。
  油炒面是北方的一种羹汤,用牛油炒制,加了瓜子仁、核桃仁和熟芝麻,用的时候热水一冲,又甜又香。纪慕云以前便吃过,时间久了忘记了,到了京城又爱吃起来。
  他没吭声,把脸颊伏在她腰间。
  鲁常宁不好意思地叹道:“我是家中独子,上面只有一个堂兄,家里人一只手数得过来,我夫人正好反过来,家里几十口子,逢年过节年礼都送不过来。”
  原来徐老太太的丈夫曾做过太原知府,膝下二子三女,长女嫁到徐老太太的娘家亲戚,便是陪着徐老太太到金陵礼佛的,次女嫁给赵永康,最小的女儿嫁给鲁常宁,两个儿子也娶了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
  这番话,曹延轩已经知道了:三爷知道曹延轩看重珍姐儿,请范大夫亲笔写了诊断,附在金陵寄来的信里:
  到了下午,金陵送了信来,厚厚一叠。曹延轩拆开信,先是露出喜色,又脸色大变,蹭地站起身:“怎么好端端的,摔了一跤?”
  姓丁的出身寒门,名次排的靠后,险险便是同进士了,没有得力的亲眷,分外巴结鲁、曹等人,闻言恭维道:“鲁兄行事低调,从未透露过与赵侍郎的关系,还是小弟偶然得知。来来,小弟敬鲁兄一杯。”
  范大夫写道,珍姐儿难产,一日两夜才生下孩子,动了大红,要卧床休养,短期之内是动不得的,孩子也比常人虚弱,又是不足月的。范大夫还说,他医术有限,请曹延轩在京城另寻名医,以备万一,在信里附上两位擅长妇人、小儿的名医。
  曹延轩便没露出什么,如常饮宴。今日是苏大学士的寿辰,今科举子一波波一茬茬道贺,有来路的坐下吃一碗面,更多的放下礼物就走了。
  两人一个沉稳一个豁达,言语间甚是投机,便起了结交的心思,互相邀请到家中做客。
  吕妈妈是知道曹延轩对珍姐儿的偏爱的,“七老爷怕不会,要回金陵去吧?”
  曹延轩笑道:“我家亦是七、八个房头,还不算族里的亲眷,早已习惯了。”
  他毕竟是经过事的男子,半晌缓过劲儿,怒道:“四小姐身边的人,都在做什么?”
  曹延轩这一去,晚间才回到家里,眉头紧锁,神态间带着疲色,歪在次间的贵妃榻中不动了。纪慕云指挥人端来热水给他泡脚,用热水给他擦面,又端来热茶、油炒面和牛舌饼、绿豆糕。
  “四小姐受惊那天,四姑爷从外面买了酒菜,早早把屋里的人打发下去,一个都没留。后来,后来姑爷叫人,秋雨几个才过去,说是四小姐已经,已经落红了,慌手慌脚的去叫三夫人,请大夫。”
  待他出了屋,纪慕云轻手轻脚地到门口瞧瞧,回到西次间叹息:“七爷添了外孙,应该好好庆祝的,偏偏”
  如今京城局势翻天覆地,多个朋友多条路,鲁家便罢,与赵家熟络一些只有好处。
  曹秉寿不敢抬头,又说“四小姐生完小少爷第三天,四姑爷就走了。”
  不用说,赵永康夫人知道了也会跟来,曹延轩答应了,定好三日后的日子,回府之后告诉了伯父。
  他一一看完,沉着脸让曹秉寿“到外面候着”便去了外院。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曹慷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说起赵永康是个能吏:“永乾二十六年回京,今年四十六岁,就做到了三品大员。”
  鲁常宁一听,就反应过来,挥着袖子喜道:“对对,内子是提过的,怪我愚钝,没反应过来。”
  上次徐家大姑奶奶到西府,纪慕云也没露面,早已习惯了,笑道“六太太过去也是一样的,横竖是我们家的人。鲁大人大后日便过来吗?那我要给昱哥儿找件新衣裳,您也得穿得鲜亮一点。”
  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下人难辞其咎,弄不好要被责打、打发出去,仆妇们为了自保,免不了把事情推到珍姐儿自己身上。
  男子在外相交,喝酒饮茶便罢,鲁家女眷到府,便是通家之好,回访的时候宝哥儿媛姐儿少不得跟着。
  说起来,公公和儿媳妇是很少见面的,有事叫妻子转告,或者告诉儿子。如今曹慷没有太太,像今日这般遇到事,便直接告诉儿媳妇,好在他年纪大了,也不必避讳什么。
  来之前,大管家怕曹延轩迁怒儿子,挨个问的清清楚楚,曹秉寿便答:“小人父亲问过四小姐身边的秋雨秋实裴妈妈,四小姐一直是稳妥的,知道您的喜讯之后,连请了四、五日的客,又打算小公子出生之后,安排洗三满月和百日宴,给您庆祝一番。三太太、五太太是知道的。”
  把要办的事情理清楚,纪慕云就回到临窗大炕,替他续了茶,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温柔复杂,和往日不同,迷惑道:“七爷?”
  鲁常宁听说他发妻去世,庙里露面的是妾室,女眷结交上不便利,便说先去曹家拜访,“内子定是要当面道谢的。”
  今日曹延吉出门去了,曹慷便把六太太叫来,叮嘱一番“好生接待”,六太太满口答应,自去张罗。
  会吗?纪慕云琢磨着,摇摇头“大老爷和六爷不会叫老爷去的。”
  曹延轩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目光坚定起来,笑了笑,拍拍身边,纪慕云便施施然踱过去。他忽然张开胳膊,用力把她搂在怀里。
  今日来的是西府大管家次子曹秉寿,不如父亲兄长能说会道,干巴巴地答道:“回七爷,以往给太太瞧病的范大夫说,四小姐确是跌了一跤,动了胎气,才提前生了小公子,范大夫还说,这回四小姐受了罪,要好好治一治。”
  出府的时候,曹延轩招呼了鲁常宁,落在其他人后面,委婉地提起前年庙里的事情。
  又想起媛姐儿来,决定“晚上告诉六小姐,若是要去鲁家拜访,现下便要准备起来了。”
  西府三个管家,大管家留守金陵,大管家的长子曹秉田去了湖南纪慕云姨母家,二管家周红坤跟着曹延轩,三管家曹世雄跟在花锦明身边。
  曹延轩回到竹苑,把事情告诉纪慕云,心里颇为惋惜,“徐老太太那边,你该去拜见的。”
  曹延轩吃了些,头也不抬地地说:“我去了太医院和同仁堂。你可知道了?”纪慕云便说“下午您问话的时候,我在边上听到一些。”
  他点点头,望着香喷喷的点心,又没了胃口:
  和纪慕云猜测的一样,曹慷不赞成他回金陵去:“今年和往年不同,今上是个雷厉风行的,又看重你们这一批进士,短短数日,已经招了魏状元两次。若问到你,你不在,怎么说?再说,便是你赶回去,有什么用?”
  曹延轩又不是大夫。
  曹慷又说:“花家那个样子,不连累到我们家已经算好的了,不如弃车保帅。你若回去,一来一回最少一个月,难免失了圣心,不如就在京城,免得被别人抓住把柄。珍姐儿那边,有三郎五郎和三郎五郎的媳妇,没什么不放心的。”
  曹延吉也说,“七弟,你说的那个范大夫固然好,好不过京城的御医吧?我看,不如我和你拿了父亲的名帖,这就去拜访擅长的大夫,带上你六嫂,问话比我们便利。”
  曹延轩只好答应。
  “两位大夫都说,没见到人,不能开方子,只开了些温补的药,让范大夫斟酌着用。又去了一趟同仁堂。”现下说起来,曹延轩眉宇紧锁,“你说,她生下来祖父便去了,在祖母身边没养几年,祖母也去了,连带她母亲,一直病歪歪的。好不容易嫁出去,花家遇到那种事,如今又”
  再没什么比眼看女儿受苦,更令慈父心如刀割了。
  纪慕云也想不出办法,好言好语地安慰他半晌,陪着他给三爷五爷、珍姐儿写了长长的信,安排人把今日买的人参燕窝之类送回金陵,之后才歇下。
  官绿帐子半垂,曹延轩双眸炯炯地靠在湖蓝绣白兰花大迎枕上,忽然:“锦明那边,也确实为难”,说着,长长叹一口气。
  以他的性格,若真对女婿失望透顶,就不会提起,只想着和花锦明划清界限,接女儿单过。如今这么纠结,也考虑到花锦明家人的情况吧?
  纪慕云温声道:“就像您说的,人心肉长的,四姑爷家里的事确实难办。七爷,您需得保重,四小姐年轻,日后得指望您呢。”
  那晚曹延轩翻来覆去,说着珍姐儿幼年的事,很晚才睡。
  第二日媛姐儿过来,纪慕云把她拉到书房,低声说了昨日的事,提醒道“小心一些,七爷不提,我们也不要提,留神触了霉头。”
  昨日六太太出门,今早也没露面,媛姐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骇然道:“怎么会?那,那四姐姐如今,如今怎么样?”
  珍姐儿平日如何对庶妹,纪慕云是看在眼里的,见即便这样,媛姐儿依然关心嫡姐,不像装出来的,心里赞叹“是个厚道的。”
  “老爷只说了那么多,我没敢细问。”纪慕云实话实说,“听说府里的范大夫给七爷写了信,昨日六爷七爷也去外面找了大夫。”
  媛姐儿听了,稍微放了点心,因年轻,没经过事,近几个月见玉姐儿琳姐儿亲亲热热的,难免琢磨“若是我留在金陵,四姐姐有人商量,说不定便不会如此”,一时间愁眉不展。
  纪慕云安慰几句,换了话题,“明日鲁大人一家便来了,穿什么戴什么,可准备好了?”
  媛姐儿定定神,叫夏竹捧来两个红漆匣子,“正想请姨娘帮忙定一定。”
  匣子里是一根白玉珠钗,成色不错,明珠莹然生光,有小指头大,另有一对珍珠耳环。
  说起来,曹延轩对家里人素来大方,给珍姐儿买什么,媛姐儿也从不缺。只不过,他直来直去的,给女儿的多半是镶宝石首饰,媛姐儿还在孝期,就戴不得了。
  媛姐儿这根珠钗,是王丽蓉去世后,纪慕云收到他的礼物,提醒着“两位小姐得备些平常戴的”,曹延轩觉得有道理,派人添置的。
  纪慕云觉得很好,听她说“明日打算穿月白色素面锦缎褙子,莲花白百褶裙”,便称赞“极妥当。六小姐不妨问问七小姐,明日穿戴些什么,莫重复了,想来五小姐也是要来的。”
  媛姐儿明白,自己出孝在即,金陵、京城都在给自己找合适的夫家,每次露面都是个机会,喏,前几日六伯父的好友王池一家三口到府里做客,六伯母喊她和琳姐儿出去请安,便答应了。
  次日一早,鲁大人带着妻子儿女登门拜访,同来的还有徐老太太的次女,赵侍郎夫人。
  男客在外院寒暄,六太太带着媛姐儿琳姐儿和回娘家的玉姐儿,招待两位夫人。
  鲁太太和赵太太对六太太谢了又谢,“全靠府上的人,我家老太太才化险为夷。”
  说来尴尬,施加援手的是个姨娘,入不得厅堂的,只能谢过六太太了。
  六太太客套一番,说些“老太太是有福气的,定能长命百岁”的恭维话,请两位太太落座,上茶。
  如曹延轩估计的,鲁太太带了两个女儿,赵太太带了一个女儿,三个男孩子跟着鲁大人在外院。
  女眷们的话题不外是八卦、生子和婚嫁,六太太一手一个女孩子,赞道“真水灵,怎么调理出来的”,和赵太太说的热火朝天。
  鲁太太话不多,轻声细语地,打量媛姐儿两眼就知道她在孝期,“听口音,六小姐才从金陵过来的”
  媛姐儿在金陵从未见过外客,守孝更是深居简出,很少经历这样的场合,恭敬地欠身道:“是,回夫人话,我随爹爹今年才来京城。”
  鲁太太笑了起来,说话也带了江浙口音,“不必拘束,我母亲娘家就在常州。”
  常州离金陵很近。
  傍晚回到竹苑,媛姐儿兀自兴奋“鲁太太和气,赵太太说了半日没有重复的话,都赏了我东西”,把得的见面礼给纪慕云看。
  一根小小的赤金虫草簪,一个烧蓝蝴蝶头花,不算多贵重,却很精致,显然是用心的。
  纪慕云便说:“看起来,以后和鲁家常来常往,六小姐如今不方便,到了明年也得出门了,除了那根珠钗,穿戴都要换一换。”
  如今王丽蓉去世不到两周年,宝哥儿媛姐儿不好到别人家里做客,明年出了孝期,就没忌讳了。
  大户人家往来之间不成文的礼数,同一家女眷之间,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最好不要重复,否则,会被人认为失礼。
  翠玉阁带回来的梅花头珠簪也很好,比不过白玉珠钗贵重。
  媛姐儿应了,说“明日带过来”,依然沉浸在兴奋里,说起客人的衣裳:“京城流行碎花,和我们那里不同。”
  到了京城,府里每季做新衣裳,纪慕云是姨娘的份例,远远不如在西府,什么料子都送过来,闻言有些好奇。“如今流行什么花样?”
  媛姐儿拿了纸笔,把三位年轻客人的衣裳花样画出来,一个葡萄纹,一个翠色红樱桃,一个十样锦。如今她学纪慕云,随时随地像画什么就画出来,画技不知不觉提高不少。
  待过一时,媛姐儿走了,曹延轩浑身酒气地回来,告诉她“七月二十八日去鲁大人家,八月初二去赵侍郎家”,纪慕云便说“您若有空,不妨带六小姐打些银钗环,我瞧着,她应景的银首饰不多,我箱笼里的成色差了些。”
  曹延轩应了,忽然又说:“今日鲁大人闲聊,京城除了红螺寺,护国寺、雍和宫都很灵验,明日若无事,去拜一拜吧。”
  他这个从不主动求神拜佛的,如今想去寺庙,是担心珍姐儿和外孙吧?纪慕云应了。
  到了次日,她本来给昱哥儿洗澡,“出门穿新衣服喽”,曹延轩却说“送到他哥哥那里吧”,才明白“昱哥儿宝哥儿不出门。”
  像上回一样,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吗?
  纪慕云欢欢喜喜地,想穿新衣裳,碍着珍姐儿的事,换了湖蓝色素面对襟褙子,淡绿色百褶裙,梳了堕马髻,只戴一朵碧玺珠花。
  相国寺在京城城外西山,雍和宫在城中和平门,今日时间富裕,曹延轩便对周红坤说“去西山吧。”
  车厢摇摇晃晃,纪慕云见他神色郁郁,便不看沿途风景,陪着他说些闲话,“请个平安符回来。”
  彼时盛夏,正是花红柳绿好时光,满山郁郁葱葱,令人看了十分舒服。
  山脚卖佛香、吃食和京都特产,商贩,操着京腔兜揽客人。马车并没停留,顺着山路径直驶到山顶。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亦不是佛教节日、集市,天气又热着,大相国寺的人并不算多。
  两人请了头等香,进了大雄宝殿,在佛祖脚下虔诚跪拜。曹延轩嘴唇喃喃,是在求女儿和外孙的平安;纪慕云也拜了,由衷恳求佛祖,保佑自家人,连带姨夫姨母一家。
  护国寺的素斋是很有名的,八宝豆腐、素佛跳墙、北方特有的炸素丸子,不少外地的贵妇人特意来尝,纪慕云跟着姨母是吃过的
  换成往日,纪慕云定要去吃,今日就不提了。倒是曹延轩,闷在府里越想越愁,出来走动走动,心胸为之一阔,再见到高僧沙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平静,慢慢地想开许多。
  生老病死,人生常态,药送回去了,佛拜了,银钱也布施了,听天由命吧,左右女儿还年轻。
  “着急回家吗?”他问道,指一指后山方向:“六哥说,这边的斋菜很有名。”
  纪慕云眉眼弯弯地,牵着他衣袖就走:“那敢情好,给哥儿姐儿带些回去”
  正说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过来:“慢腾腾的,作死么?”
  作死么?纪慕云下意识停住脚步,往事随着檀香气味纷至沓来:
  幼年时,姨母请来一位周举人,传授儿子和纪慕云绘画。周举人四十余岁,出身世家,一辈子没出仕,拜在极为有名的丹青国手门下,号称“书画双绝”。
  这样的机会,谁也不愿错过,彼时姨夫在浙江任职,数位要好同僚商量了,把家中的女儿送过来一起学习。
  其中有一位叫石燕燕的女孩子,和纪慕云同岁,和她相处得极好。
  时隔十余年,纪慕云依然记得,周举人把珍藏的前朝名画仿作挂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地“这一处是妙笔,陆放翁有诗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丹青更甚”
  举人在上面讲,她和石燕燕拿了毛笔,互相在对方的画纸上乱划一气。
  石燕燕母亲是个软弱性子,没生出儿子,被石大人宠妾欺负得不成样子。石燕燕养成爆炭脾气,动辄在家里训斥妾室,和父亲吵架,口头禅就是“作死么?”
  当时纪慕云劝她,“女孩子家家,有能耐使在里面,莫要露出来,让人说不出道不出,才叫真本事”。石燕燕觉得有理,却做不到“若不出出气,憋都憋死了。”
  如今想起来,仿佛隔了一千年。
  纪慕云一寸寸地转过头,果然见不远处一个穿淡紫色海草纹褙子的女子,和自己差不多高,差不多年纪,肤色微黑,五官明艳大气,不是石燕燕是谁?
  她想叫对方的名字,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想赶过去,双脚却钉在地上不动。
  石燕燕叉着腰,训斥一个打碎了茶盅的小丫鬟,小丫鬟直哭,身边丫鬟小心翼翼的劝。石燕燕无奈地双手一拍,“罢罢罢,重新去买吧,下回我再带你出来,我叫你夫人。”小丫鬟破涕为笑。
  还是老样子,嘴上凶狠,实际上一根手指也不碰自己人。纪慕云失笑。
  远远见石燕燕朝这边走来,纪慕云想也不想便溜到绿芳身后。石燕燕并没发觉,带着人往后殿去了,她背对着旧友黯然神伤。
  曹延轩看见了,微微困惑,低声说了两句,周红坤指了个护卫跟着石家的人去了。
  回去的路上,车厢晃晃悠悠,纪慕云闭着眼睛,依偎在曹延轩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梦里,她还是尊贵的千金小姐,和穿淡紫衣裳的石燕燕嘻嘻哈哈,提着画笔携手奔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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